氣氛有點壓抑,局面有點怪異。
終於進來的沈暨打量著顧成殊和葉深深,一時陷入沉默。
他開始在心裡檢討自己,是不是不應該跑到這邊來逃避艾戈——至少,艾戈那邊雖然可怕,卻不會有如此尷尬的局面。
雖然,尷尬的好像不是自己,而是顧成殊和葉深深。不知為什麼這兩人今天有點怪怪的,尤其是葉深深,似乎都不敢正視顧成殊,難道說她又做錯了什麼,被顧成殊給教育了?
「那個……我來看看Element.c新一季的設計。」沈暨勉強打破沉默說。
葉深深趕緊從包里拿出U盤,準備接在電腦上。
「我來吧。」顧成殊接過她手中的U盤,接在了客廳幻燈機上。
葉深深不好意思去看顧成殊,只轉頭去看設計圖的投影,說:「基本上,Element.c的設計師還是不錯的,每個設計都在水準之上,只是他們的既定風格比較濃重,太拘束於Element.c這個框子中了,有種束手束腳的感覺。」
「但這樣也有個好處,就是即使是路微這樣才華並不出色的設計師,只要嚴格按照他們的規定來,也能拼湊出一套不錯的設計。」沈暨說,「這個制度現在在一系列的快銷品牌中沿襲,沒有設計師獨特的風格,所以無論誰來誰去都無關緊要,只要牌子還在,不同的設計師完全可以按照基本規則設計出差不多風格的服裝。」
顧成殊微微皺眉:「很難說,這個制度好還是不好。」
葉深深點頭:「截短了一個水桶最長的木板,也補上了最短板;保證了基本的設計水準,但也抹殺了獨特的創意。」
「那麼你準備怎麼改造這個水桶呢?」沈暨托著下巴看她。
葉深深沉吟片刻,然後將手中的設計圖一張張看過,皺眉說:「我現在有個想法,但還有點擔憂……」
「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什麼擔心都不需要。」顧成殊說。
沈暨笑著對葉深深使個眼色,指指顧成殊:「你的顧先生都這麼說了,深深你就放心吧,即使你把Element.c化為焦土,他也會幫你善後的!」
葉深深看向顧成殊,卻發現他也正望向自己。
目光相接,葉深深逃避似的慌忙轉開目光,顧成殊卻不動聲色地一直凝望著她。
沈暨若有所思,把目光從他們身上收回,用遙控器一張張換過投影上的設計圖,假裝認真地看著,眼神卻逐漸恍惚起來,半天也看不見一根線條。
Element.c所有部門之中,第一個感覺到危機的是設計部。
這一季上交的那些一成不變、死水無波的設計,幾乎沒有幾件留下的,其餘的全被打回來了。
設計總監赫德苦著一張臉去找葉深深,替部門同事發出質疑:「葉小姐,按照我們的看法,這些設計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是沒什麼問題,但也沒有任何亮點。」葉深深將他重新送來的設計圖在桌上呈扇形排開,展示在兩人之間,「那麼赫德先生,您能否告訴我,這些設計,和Zara、GAP、H&M的差別在哪裡?」
赫德艱難地說:「這些都是很成功的品牌嘛,本來現在就是流行這樣的風格,何況今年的流行趨勢……」
「那麼,大家為什麼要選擇我們,而不是選擇他們呢?他們的門店更多,種類更多,每年有數以萬計的設計,前一批還未下市,下一批已經上市,新陳代謝也比我們更加快速,我們的優勢何在呢?」
赫德一時語塞,只能勉強提高聲音:「但我們是Element.c,我們怎麼會去和這些高街品牌競爭?」
「很快就要是了,如果還是拿出這種平板乏味的設計的話。」葉深深毫不留情地將設計圖丟還給他。
「好吧,或許葉小姐你說得有道理。」赫德避開她的話題,轉而告訴她一個現實的問題,「可是,如果葉小姐堅持己見的話,我們這一季的新裝就無法上市了,你看得上的那幾組設計,甚至不可能撐得起店裡半個貨架。」
「那就讓貨架空著吧,我們不能再每季都拿著這樣的東西濫竽充數了。」葉深深決絕地說。
赫德目瞪口呆,心中升起一股惱怒,又夾雜著一陣幸災樂禍的竊喜,拿起桌上的那沓設計圖趕緊退出了葉深深的辦公室。
設計圖被放在布爾勒瓦的面前,赫德看看旁邊,確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才低聲說:「那個女人瘋了!這一季幾乎所有的設計,全都被她駁回了!」
布爾勒瓦也錯愕不已,將設計圖拿過來看了看,問:「這些設計有什麼問題?」
「沒有任何問題!」赫德譏嘲道,「她認為設計沒有亮點,所以即使我們本季面臨著沒有新貨的窘境,她也不願意讓這些合格的設計面世。」
「看來她是真的瘋了。」布爾勒瓦幸災樂禍地說。
赫德附和:「所以我想,這應該是一個好機會,讓大家都來看看,一個剛剛到來就迫不及待要在這邊推行自己鐵腕政策的女人,會有人願意容忍她待下去?又有誰會願意在她的手下幹活?」
「不過是管理激進了些,光憑這一點,可能份量還不夠……」布爾勒瓦微皺眉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聽說那位葉小姐,對服飾的生產十分熟悉?」
「是,我跟葉小姐下過工廠,她的表現十分震撼,說實在的,或許我們公司再也沒有比她更懂這方面的人了——包括幹了十幾年的我。」赫德苦著臉說。
「果然是年輕人,一來就要鋒芒畢露,迫使大家承認她的地位。」布爾勒瓦冷冷一笑,「原本在股東大會上,Senye說要空降一個高層過來管理,我是不反對的,畢竟,擁有這麼多股份,要來個負責人對公司進行監督也是天經地義。然而現在看來……這位葉小姐,或許並不像我們當初設想的那樣,會安靜地跟著我們做事。她目前這個陣仗,不像是來當副總裁的,而是來當總裁、當Element.c女王的!」
赫德立即點頭:「您才是Element.c的總裁呀,這麼久以來,您一直帶領著Element.c平穩向上,維持著良好的經營態勢……可這些中國人,最擅長的就是用萬惡的金錢,堂而皇之地把原來的主人趕出家門!」
「也不能這麼說,我是被委任的,Element.c集團並不屬於我。」布爾勒瓦說道。
「可是這麼多年以來您對Element.c付出的辛苦,我們都有目共睹啊!」赫德抱不平。
布爾勒瓦詭秘地一笑:「再等等吧,等到一場足以讓所有股東震驚的大風浪開始,那才叫完美。」
赫德驚喜不已,興奮地貼近他,問:「布爾勒瓦先生,這是不是……HDI那邊的意思?」
布爾勒瓦點了點頭,說:「那場股災來得蹊蹺,撤退時又乾乾淨淨不留任何痕迹,而Senye又在其中撈到了那麼多好處,如今大家都懷疑,這其中Senye或許動了什麼手腳……」
「很有可能!」赫德壓低聲音,眉飛色舞,「咱們必須讓她一敗塗地,到時候或許可以揪出他們的尾巴,拿到證據進行訴訟就更好了!我們一定要聯合安諾特,把這個Senye給徹底趕出Element.c!」
葉深深覺得,雖然從她遇見顧成殊之後,就一直在拚命奔波之中,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四個字——疲於奔命。
這邊是爛攤子Element.c,她才剛剛熟悉環境,籌劃著如何開展後面的工作;那邊是Bastian本季的成衣,雖然努曼先生已經特別發話不需要她為整個工作室的衣服全程跟蹤了,但她自己設計的那幾組成衣打樣下廠,她自然是要去負責的。
無奈丟下Element.c,在工廠中盯著她的衣服,幾乎不眠不休地奮戰了四天後,葉深深覺得自己快要過勞死了。
她和廠里的師傅最終將所有細節確認完畢之後,拿著樣衣檢查過,終於累得大腦麻痹,再也難以改動任何地方了,這才丟下衣服,趔趄著扶牆來到旁邊的小房間,趴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顧成殊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情形。
葉深深趴在椅子上,臉頰擱在椅背上,頭髮凌亂地遮住了半張臉,姿勢狼狽而又困頓。因為太過疲憊,她睡得沉極了,連他俯身看了她許久,她都絲毫沒有察覺。
顧成殊將她臉頰上的髮絲輕輕撥開,端詳著她的面容。
青影濃重的眼圈,蒼白枯乾的雙唇,在睡夢中隱隱浮出一層溫暖血色的臉頰,像一朵失水的玫瑰。
抱在他的懷中,也格外輕盈,彷彿這段時間的忙碌,榨乾的不僅是她的精力,還有她的體重。
顧成殊將葉深深抱上車,放在后座的時候,她不安地驚醒了,微微睜開眼睛,看向面前人。
等看到抱著自己的人是顧成殊時,她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喃喃地說:「顧成殊,我正在夢見你呢……現在感覺好像,夢還沒醒一樣……」
顧成殊聽著她的呢喃,只覺心口一陣微悸,他凝望著近在咫尺的葉深深,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她已經再次沉沉睡去,安心地將一切都丟給他。
顧成殊停了片刻,才輕輕地將她的鞋子脫掉,將車門關上。
工廠所在的郊區,已經一派入秋景象。
顧成殊帶著葉深深回家。一路都是金色、橙色與紅色的樹,在窗外一閃而過。風吹動略帶枯黃的荒草,波浪般起伏。
經過一條小河時,顧成殊放慢了車速,看著水上水下的金色,混合在藍色天空之中,鮮亮得令人詫異。
顧成殊看著窗外的風景,又看著後視鏡中的葉深深。
葉深深還在沉睡著,安安靜靜,蜷縮在那裡像個孩子。
顧成殊沒有叫醒她,只是在心裡想,要是她現在醒來,看到窗外的風景,一定會和他一樣覺得驚喜。
回到家,顧成殊才叫醒葉深深,扶著趔趄的她上樓去。
然而一進門看見鞋子,顧成殊就開始煩躁了。
果然,沈暨正坐在沙發上翻看葉深深最近的設計圖,聽到聲音,頭也不抬地說:「深深,你最近在偷懶吧,好像畫得不多啊……」
顧成殊沒理他,扶著葉深深到她的房間去。
沈暨這才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頓時大驚,問:「深深怎麼了,受傷了?」
「累了,要睡覺。」顧成殊簡短地說。
沈暨走到他們身邊,低頭看了看葉深深站都站不住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說:「那好吧,我先走了。」
「沈暨……」葉深深卻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說,「等我一下,我……洗個澡,待會兒和你一起走。」
沈暨略帶遲疑:「深深,你這狀態,要不還是請個假,在家休息吧。」
「沒事……我在車上睡覺就可以了。」
葉深深翻出自己的衣物,進了浴室。
顧成殊站在外面聽著水聲,皺眉問沈暨:「去哪兒?」
沈暨看著他明顯不悅的面容,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目光:「就是一周後的倫敦時裝周,之前不是深深跟蹤落實的嘛,現在需要她去那邊全權負責……」
「不去。」顧成殊臉色鐵青,「安諾特沒人了嗎?什麼事都要深深扛著!」
「就是啊,我懷疑艾戈就是公報私仇,折騰深深呢!」沈暨正中下懷,立即配合他真情實感地譴責安諾特,「資本家每一個毛孔中都滴著員工的血……是這麼說的吧?我就不明白深深為什麼還不趕緊離開,過自己輕鬆悠閑的好日子去呢?」
顧成殊皺起眉,還在思索著,浴室裡面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響動,隨後葉深深輕微地「啊」了一聲。
顧成殊立即敲門,沈暨則叫了出來:「深深,你沒事吧?」
水聲依然在響著,葉深深卻沒有動靜。
沈暨焦急地轉頭看了顧成殊一眼。
顧成殊按下門把手,卻發現門是從裡面反鎖住的,根本打不開。
沈暨還準備去找鑰匙,顧成殊抬腳直接向著門板踹去。完全沒有安全性可言的浴室門,兩下就被他踢壞,應聲而開。
顧成殊一步跨進去,直接就把門關上了。
沈暨站在門邊,看著被顧成殊迅速關上的門,怔了一怔。
即使在知道他們住在一起時,也沒有那麼深刻地看清楚,自己被隔絕在外的處境。
他忽然覺得心口一陣莫名的沮喪湧上來,倒是也不難受,就是空蕩蕩的失落感,揮之不去。
深深,那個曾經呢喃著喜歡他的女孩子,應該是已經永遠地消失在時光中,再也回不來了吧。
顧成殊闖進浴室,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地上的葉深深。
蓮蓬頭的水還在灑落,浴室中水汽氤氳,看得並不分明。
顧成殊立即抓過旁邊的浴巾,關了水龍頭,迅速用浴巾將葉深深蓋住,將她抱了起來。
他看了看她的關節處,確定只是手肘有點紅腫後,才鬆了一口氣。
他抱著裹了浴巾的葉深深出來,對門口的沈暨說:「深深太累了,身體虛弱,需要休息。」
「我幫她向皮阿諾先生請個病假。」沈暨開始編輯信息。
顧成殊將葉深深抱到房間內,放在床上,拉過被子幫她蓋好。
葉深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顧成殊站在床前遲疑,想著葉深深身上還裹著半濕的浴巾,這樣睡著肯定不好。他猶豫了片刻,才伸手去被子裡面,抓住了浴巾,慢慢地從她身下抽出來。
雖然他的動作很輕,但浴巾的一角被葉深深壓住,他的動作終於驚動了葉深深,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抓住顧成殊的手臂,眼睛還沒睜開,先嘟囔了一聲:「顧成殊……」
顧成殊「嗯」了一聲,問:「你感覺怎麼樣?」
「暈暈的……」她的聲音有點飄忽。
顧成殊放低聲音,說:「休息一會兒吧,把浴巾拿掉。」
「哦……」她發出意味不明的呢喃,迷迷糊糊地將臉埋在他的手掌中,便再也沒有動作了。
顧成殊感覺到她的呼吸均勻而輕細地散在自己的手掌上,知道她已經沉沉睡去,只能無奈嘆了口氣,將雙手伸入被下,一手從她的背後托起,一手將浴巾扯掉。
手掌從她背部的赤裸皮膚上滑過,光滑的觸感讓他一瞬間回憶起相識不久時那次意外事故。
她穿著那件新品緊身裙的時候,拉鏈忽然爆開,讓他從她身後的鏡子中一眼看到了她赤裸的後背——
那是他第一次發覺,他面對的葉深深,是個女孩子。
不是母親的遺囑,不是籌劃的目標,不是達到目的的捷徑。
她是個活生生的女孩子,是可愛的、漂亮的、迷人的女孩子。
人類用了千萬年,才開始仰望星空,思考自己從哪裡而來。
他用了兩秒鐘,懂得了世界上還存在著一些和他以前的認知不一樣的事物。不是固定在那裡的數字,不是簡單的一是一二是二,也不符合任何規律和法則。
他的人生觀受到了徹底的衝擊。
即使是去看薇拉的時裝展,看見後台那些只穿內衣褲跑來跑去的女模,他也可以眼都不眨地和薇拉聊完正事直接走人。
因為當時,他在一個世界,而別人在另一個世界。
而葉深深那條爆掉的拉鏈,也同時爆掉了他那個世界的結界。
在猝不及防的那一刻,特定的那一個人忽然降臨,將他所有的武裝都轟炸至分崩離析。
讓當時的他,在停頓了兩秒之後,只能選擇落荒而逃。
而現在的他,則在大腦停頓了兩秒之後,恍然想起自己已經是她的戀人。
可以名正言順,和她在一起的人。
顧成殊的胸口盪開綿軟的氣息,所以他順理成章地俯下身,在葉深深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低聲說:「好好休息吧。」
要站起身時,他的目光又不自覺地落在她的唇上。
剛洗過澡又沉浸在睡夢中的葉深深,粉色的雙唇微微嘟著,簡直是最適合讓人親一親的狀態。
可惜沈暨已經在外間敲門,說:「成殊,我先走了。」
顧成殊不甘地起身,走到外面去,把門帶上了。
沈暨看看房門,說:「看來我只能一個人去倫敦了,深深可能支撐不住了。」
顧成殊點頭:「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我送她過去。」
霧蒙蒙的倫敦,傳統的老式英倫風街區,天空又在淅淅瀝瀝下著雨。倫敦的天氣就是這麼令人惱火。
顧成殊事務繁忙,將葉深深送到倫敦Solo區,和她約定好時間就離開了。葉深深到Brewer Street尋找到創業停車場,才鬆了一口氣。今年倫敦時裝周搬遷到了新址,她要結合現場,考慮這種狹長的地勢該如何發揮。
「看來這次發布會的布置,需要精心設置呢。」她和提前到來的沈暨商議著,一起調查周邊環境。
葉深深正在本子上記錄著周圍的環境,忽然手被拉了一下,身邊的沈暨不動聲色地企圖帶著她轉身。
葉深深有點詫異,忍不住轉頭看了看後方站著的那個女生,頓時愣了一下。
長得令人讚歎的雙腿,細得令人詫異的腰,還有前凸後翹的曼妙曲線,偏又剪了個利落短髮的女生,並不多見。
葉深深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時無法移開。
而她卻剛好轉過身,看見了葉深深之後,微眯起眼睛看了她一瞬,便朝著他們走來。
沈暨不動聲色地向葉深深靠近了一點,笑著朝對方打招呼:「薇拉,好久不見。」
薇拉向他略一點頭,然後走到葉深深面前,俯頭看了看她,貼近她的耳朵問:「成殊不喜歡我推薦的顏色?」
葉深深想起她上次說的唇膏,下意識地露出一個輸人不輸陣的笑容:「是啊,很明顯你其實並不懂成殊的喜好。」
「是嗎……」薇拉若有所思地抬手,輕撫自己的唇瓣,「可是之前我用那款唇膏的時候,成殊說,這顏色讓人看見了就想吻一吻。」
葉深深只覺得心裡一股溫熱的血從胸口波動著流過,也不知道那溫度是灼熱的還是冰冷的,讓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沈暨看看葉深深的神情,皺眉對薇拉說道:「別亂開這樣的玩笑,我記得你當初和成殊在一起時,並不怎麼化妝。」
薇拉似笑非笑地瞥了沈暨一眼,隨意依靠在身邊的樹上,眯起那雙帶著薄薄暈紅眼影的桃花眼,望著葉深深:「你說沈暨這不是廢話嘛,女為悅己者容,誰會化妝給普通朋友看?」
葉深深默不作聲,假裝沒聽見她的話,轉身向沈暨說:「走吧,我還有事,趕緊把場地勘查完畢好回去開會。」
薇拉抬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說:「等等呀,別走得這麼快,我會以為你落荒而逃了。」
葉深深鬱悶至極,將自己的手臂從她的手中抽回來。薇拉詭秘地笑著,也不勉強,掌心順著她的手肘一直滑下到手掌,最後還故意捏了捏她的指尖,才放開手說:「皮膚真好,畢竟年輕,又是東方人,就是有優勢。」
葉深深簡直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下意識地迅速抽回自己的手,不敢置信地望著這個親密撫摸自己的情敵。
薇拉微微一笑,轉過身向他們一揮手:「要來看我的會場設計嗎?」
沈暨看看葉深深,還在為難,葉深深已經一咬牙,跟了上去。
薇拉的會場設置,和她的設計還有本人氣質一樣,充滿了鋒利的、咄咄逼人的氣勢。畢竟是學建築的,大片的鋼樑與不鏽鋼鏡面,重複反射交織出一條條蛛網般的線條,將現場分割成無數碎塊,像一個破滅的世界,帶著莫名的衝擊力,如同末日被撕裂的蒼穹。
葉深深在心裡揣摩著,薇拉設計的衣服若是展現在這樣的背景下,將會是什麼樣的效果。極簡的、充滿力度的那些設計,一定會產生令人心胸激蕩的力量,無人可以抗拒她的魔力。
葉深深環顧四周,將心中升起的莫名恐慌壓抑在不動聲色之中,只貌似隨意地對沈暨說:「看來,Gabinika本季的風格,會使用很多反光面料並可能走極簡風吧。」
薇拉臉上神色微變,下意識脫口而出:「你從哪裡知道我們本季的風格的?」
看你的風格如此被加比尼卡欣賞,我就猜想他大概會用在這一季的設計中。而且,現場的布置不但充滿反光元素,還分割得如此煩瑣,如果是花紋繁複的衣服,說不定就會湮沒在其中了,沒有哪個會場布置者會如此選擇的。
葉深深這樣想著,卻只笑了笑,並不回答。
沈暨接上話茬兒:「以深深的能力,隨便猜猜就行了,還需要去哪兒打聽嗎?好啦,我們的會場也基本要開始布置了,歡迎你來我們這邊看看,再見。」
薇拉抱臂靠在後面的鋼柱上,看著他們離開的身影,冷哼了一聲。
從會場出來,畢竟折騰一上午了,他們都感覺餓得不行,便去了旁邊一家餐廳。
沈暨一邊給葉深深盛湯,一邊說:「別在意薇拉,我相信成殊。」
葉深深點了點頭,喝了一口他端過來的湯,頓時臉上抽搐了。
沈暨看她的臉色不對勁,忙問:「你難道不相信?」
「不,無論薇拉今天說了什麼,我只要想到,成殊是我男朋友,我就擁有了底氣。」葉深深語氣堅決。如果是在以前,或許她真的會擔心,會恐慌,但現在,她想著顧成殊將自己抵在牆上,那纏綿至深的親吻,如果這都不是愛自己的話,那這個世界該多不正常。
沈暨懷疑地看著她,無意識地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湯——隨即,他的臉也扭曲了。
葉深深不由得笑了出來:「是吧是吧!這湯太難喝了!」
難吃得出名的英國食物,乳酪和烤牛肉更悲劇,葉深深吃了幾口就無奈放下了,對面的沈暨趕緊一臉痛苦地招手結賬。
見他們剩了這麼多東西,漂亮的女侍應過來看了看,不滿地回頭對裡面喊:「媽,我就說你今天胡椒粉放少了,做得太難吃!你看每個客人都剩下那麼多!」
裡面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婦女手持湯勺就出來了,怒氣沖沖地訓斥女兒:「那是你從小就愛吃胡椒,所以我每次都給你撒了一層又一層,你以為正常人都和你一樣是胡椒狂人嗎?」
母女倆針對胡椒粉開始吵架,進而發展到最近胡椒粉漲價、旁邊鋪子倒閉、英國脫離歐盟……整個店裡的顧客趕緊都留下錢跑了,葉深深跟著沈暨站起身,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看還在針鋒相對不肯罷休的這對母女,忽然之間眼淚就涌了出來。
她逃避般地快步出門,站在陰雨蒙蒙的天空下,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尋常而無聊的爭執,是否她和母親,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疲憊,她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幾乎難以站立。幸好沈暨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她才沒有摔倒。
沈暨看看後面還在爭吵的母女倆,扶著她到街邊椅子上坐下,低聲問:「想起阿姨了嗎?」
葉深深點了點頭,終於難抑心裡的痛苦酸楚,沮喪無比地承認了:「沈暨,我想家了……我好想我媽……」
沈暨抿唇思索了片刻,然後說:「其實我正好有事要和你商量,不過你先忙完手頭的事情吧,等回到巴黎後,我和你好好說一說。」
葉深深詫異地看了看他,見他並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只能點點頭,先不追問了。
會場已經勘查完畢,一群人商討著具體方案。葉深深和沈暨給出了自己的意見之後,又將各式方案商榷確定,完善完畢。
時間還早,還未到與顧成殊約定的時間。
葉深深還在考慮著上哪兒去找個咖啡店趕自己的設計,沈暨卻堅決反對,他問葉深深:「你到歐洲之後,出來玩過嗎?每天都是工作工作,你都快被成殊帶成工作狂了,你知道嗎?說吧,倫敦塔橋、大本鐘、威斯敏斯特教堂,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我帶你去!」
葉深深無奈地看著他,想了許久,然後說:「我想……去看看成殊的媽媽。」
葉深深和沈暨買了大捧的百合花,前往郊區墓地。
顧成殊的母親容虞,是沈暨在設計上的啟蒙老師,他自然熟悉她安葬的地方。
教堂外的黃昏斜照,墓碑照片上的面容美得韻味雋永。葉深深將百合花放在墓碑旁,佇立在樹下望著容虞的照片,默默發了許久的呆。
一切的開端,應該都是在她高中那年,遇見了私下回國舉辦自己設計發布會的容虞。
那之後,容虞徹底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回去當一個賢妻良母,而葉深深選擇了服裝設計專業,開始了自己的夢想。
直到五年後,被抑鬱症吞噬的容虞,發現了當初那個女孩的蹤跡,那片她親自設計的一筆畫葉子出現在了一個國際小獎項的設計圖上。容虞在激動之中,抑鬱症發作,承受不住折磨而自盡,臨終前顧成殊幫母親找到了將葉深深作品據為己有的路微,而路微在知曉內情之後,偽造了容虞的遺言,欺騙顧成殊與自己結婚。
因為遭到了顧家的反對,顧成殊孤身拋下一切,來到中國發展,準備與路微結婚。本來,一切都是那麼順利,如果路微沒有鬼使神差地扯破婚紗禮花,如果她不是選擇讓葉深深幫她修補,如果那一天葉深深沒有為了趕時間而被顧成殊的車撞到……
這世間一切種種,偶然與巧合之中,彷彿有一隻上帝之手在背後推動著。無論多少坎坷,無論多少差錯,無論多少磕磕絆絆、陰差陽錯、紛爭分歧,最終,命運還是讓他們二人穿越千山萬水走到了一起,在法國一間小小的屋檐下,開始了共同的人生。
葉深深凝望著墓碑,輕聲禱祝:「容老師,我和成殊,一定會很好很好地走下去,無論以後發生什麼,都不會再分開。我也會秉承您的遺願,成為一個出色的設計師,幫您實現塵封的心愿……」
她默然輕嘆一口氣,又俯身將百合花整理了一下。
沈暨見周圍栽種的石竹花在盛夏中枯萎了一片,便去找守墓人詢問補種的事情了,讓葉深深一個人在這邊稍等。
教堂的鐘聲響起,葉深深站起身,看見一個正向這邊走來的男人。
那是個華裔男人,五十來歲的年紀,頎長的身材和端正的面容都保養得非常好,身上的衣服如貼身剪裁一樣熨帖無比,葉深深這樣專業的人,一看便知道出自薩維爾街或者高定無疑。只是服飾的顏色和樣式都比他的年齡略為年輕一點,並不走這個年齡層的人慣常的穩重內斂風。
他手裡拿著一把虞美人,鮮艷的橙紅色在此時陰暗的天色中帶著一種動人的光彩奪目。
葉深深在心裡恍然想,啊,這麼美的虞美人,真適合成殊的母親。
那男人瞥了葉深深一眼,先把虞美人放到墓碑前,才直起身眯著眼睛打量葉深深,問:「葉深深?」
他用的是中文,葉深深頓感親切,趕緊向他點頭問好:「您好!先生認識我?」
「最近你在時尚界很出風頭。」他簡短地說著,又看看容虞的照片,「你認識容虞?」
明明是冷淡疏離的態度,不以為意的神情,可彷彿是被他身上那種慣常居於人上的氣場所影響,站在他面前的葉深深忽然有點緊張,忙回答說:「容女士當年曾經指點過我,也算是我的……老師吧。」
「哦。」他點了點頭,平淡地說,「這麼說來,她倒是不錯,沈暨和你居然都是受她惠及。」
葉深深略帶詫異地問:「您認識沈暨?」
「見過幾次面。」他語調中已經帶上了不耐煩,應該是不願意再和她談下去了。
葉深深遲疑了一下,識趣地說:「那麼,我先走了,再見。」
她向男人點了一下頭,轉身趕緊離開。
走到拐角處時,她在樹後往容虞的墓地又看了看。
男人定定地看了墓碑一會兒,然後俯下身,抓起葉深深獻上的百合花,看也不看一眼,丟棄到了旁邊的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