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成殊手機電量耗盡,發出了警報。
他只覺得自己的腦門上青筋在突突跳動,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氣急敗壞的情緒。
接通電源,他繼續撥打葉深深的電話。
沒有迴音,關機斷絕聯繫如此乾脆。
顧成殊又撥了兩次,終於冷靜下來,停了一停。
他把葉深深最後那條簡訊,又打開來看了看。
私人關係到此為止。
這個意思,應該就是分手吧。
分手。
究竟是出了什麼事,顧家到底施加了什麼壓力、用了什麼手段,竟讓深深一夜之間就拋棄了他們所有的過往,埋葬了那些共同的幸福、甜蜜、溫柔和諾言,毫不顧惜地對他說出了到此為止。
下意識萌發的蓬勃怒氣,讓顧成殊一陣發狠,只想把躲起來的深深狠狠地抓出來。
「葉深深……」他狠狠地捏著手機,咬牙念著她的名字,想著把她抓出來後,自己該如何發泄怒火,直到她再也不敢提分開為止。
被他攥緊的手機忽然響起,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即將它接起,然後才瞥了來電顯示一眼。
不是深深,是他的父親。
神通廣大的、一向完美掌控一切的顧父,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
而他從那邊傳來的聲音,也帶著惡意的輕鬆:「考慮得怎麼樣了,我親愛的兒子?」
顧成殊倒是想了一下,才記起回家的時候,他曾敷衍地答應父親會考慮一下和葉深深分開的事情。
不疾不徐的時間,不偏不倚的行動,完美控制了葉深深的行動,再來牽引他的動作。
顧成殊忽然在這一瞬間明白了自己下一步該走的路。
這不是葉深深的錯誤,而是他的過失。
是他還懷著最後一絲不想撕破臉的僥倖,企圖維持表面上的和諧景象,結果落得如今這般束手無策、任人牽制的地步。
一瞬間閃過的念頭,讓他臉上的神情微動,但他立刻就控制住了自己,口氣依然平淡:「考慮好了。」
這回答顯然大出顧父意料,以至於他竟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說:「哦,是嗎?」
「葉深深已經與我明確提出了分手,我也覺得,我們這段關係,不適合再這樣持續下去了。」顧成殊若有所思地說道,「所以以後,我會繼續關注我和深深、沈暨一起創辦的品牌,但對於其他的事情,可能會擱置下來。」
顧父語帶嘲諷道:「我早已說過,你是顧家人,怎麼可以把自己未來的期望寄托在這樣一個地攤女身上?更何況,就算你要尋找有用的合作者,也不應該是這個對不起我們顧家的人!」
顧成殊沉默片刻,他想著葉深深發給自己的那條消息,聽著父親的話,忽然覺得有點疲憊。所以他也不再駁斥父親加諸給葉深深的罪名,最後只說:「好,我知道了。」
這難得順從的模樣,讓顧父覺得欣慰不已。他感慨道:「既然如此,那麼你儘快回來吧,畢竟,我們家還是需要你的。」
掛了電話之後,顧成殊將手機丟開,坐在沙發上,開始冷靜考慮。
他要回顧家去。
雖然,他還不知道導致如今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麼,雖然他尚未掌握在背後攪碎他和深深感情的手段是什麼。或許深深更希望他們並肩作戰,把所有的誤會和難題解開,兩個人一起前進。
但,見招拆招太麻煩了,他還是喜歡直接將一切危機消除在源頭,最好,在一切還未開始之前,就已經被他完全掌控。
他確實不習慣讓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計劃,不喜歡任何突如其來、不在他預料中的事情。
比如說,深深忽然和他提出的,分手。
想到她發給他的簡訊,氣惱與憤怒簡直令他鬱悶至極。
究竟對方是動了什麼手腳,讓深深居然能不顧這麼久以來的甜蜜相處,毫不在意地迅速將他拋棄,竟似乎沒有半分猶豫。
她究竟喜歡他多少?又或者說,她真的和他愛她一樣地愛著自己嗎?
應該是吧,不然的話,她怎麼會那麼介意薇拉,怎麼會被自己逼到那種絕境。
患得患失的情感逐漸攫住了他的心,讓他開始焦慮,甚至坐在沙發上,許久也不想站起來。
米白色的真皮沙發,填充了過量的海綿,軟得過分以至於令人有一種不安定的虛浮感。
他靠在沙發上,心裡想著深深,她現在會在哪裡,在做什麼,在想著什麼呢?
葉深深趴在自己家的老舊沙發上,蜷縮著不知道睡了多久,然後終於被餓醒了。
她想了想,才模糊記起自己已經兩天沒怎麼吃過東西。肚子里像是有隻狸貓在抓撓一樣,飢餓感讓她不得不從沉睡中醒來。
無論怎麼樣的傷痛哀苦,終究敵不過飢餓和睏倦。
就像失去了顧成殊後,她也依然要好好地活著,為了自己,也為了不讓媽媽再受委屈。
外面的天已經暗沉,葉深深下樓,在路邊熟悉的小店吃了一碗湯麵。
許久沒嘗到的,中國的味道,以及,童年的味道。
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就漫了上來,一邊慢慢吃著,一邊任由自己的眼淚一滴滴落進麵湯中。
麵店老闆娘看見她這樣,頓時慌了:「深深,阿姨今天的面不好吃嗎?你怎麼……怎麼都吃哭了啊?」
葉深深扯過紙巾壓在眼睛上,等到眼淚全部被吸走,才啞聲說:「不,還和以前一樣好吃。」
「那怎麼……」老闆娘疑惑地看著她。
葉深深捏緊筷子,低聲說:「最近眼睛有點痛,被熱氣一熏,眼淚不知怎麼就下來了……」
老闆娘看著她臉上黯然的神情,心想,你的神色可比你哭還難看呢。
但她也沒說什麼,只默默給她送了一碟自己煮的話梅花生。
吃完飯出門,葉深深看到外面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是的,已經快過年了,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刻。
她裹緊身上的外套,走向自己那個破舊的家。
細細的雪花飛撲到她的頭髮上、臉頰上,帶來針刺一樣的寒意。
她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在光禿禿的行道樹下,踏著回家的那條路,慢慢走著。
走到小區門口時,她彷彿忽然聽到了心中莫名的召喚,抬頭看向頭頂的天空。
初入夜的天空,深沉如海洋最底部的墨藍色暈染在天空中。億萬點瑩白的雪正不停地落下。她在一瞬間的恍惚中,覺得那朵朵雪花看來都像慢鏡頭一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整個世界的冰冷都向著她傾瀉而下,要將她徹底淹沒在極寒之中。
但葉深深卻停下了腳步。
她站在冰雪之中,站在自己家的門口,站在自己降世之時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地方,站在她搖搖晃晃邁出第一步的地方、站在她所有夢想和能力萌發的地方,仰頭直視,迎接著這個世界賜予她的一切。
無論是禮物,還是傷害,無論是歡喜,還是悲哀。
漫天飛雪幻化成冰涼的白霧,這殘酷的天象微縮成了她的世界,將她緊緊包裹其中。
飛舞的白點在風中旋轉纏繞著,是她和宋宋、孔雀三人坐在河邊吹過的蒲公英,白色的細微絨球隨風而逝,順著風的弧度,蜿蜿蜒蜒扭成一股細細的絲線,是棉麻或是生絲,纏繞著直上九天。
燦爛的白線一根根自天空垂下,是她牽著媽媽的手,牙牙學語時,轉頭看見窗縫間漏進來的陽光。細薄得沒有實質的光線,從窗帘鏤空的花紋間射過來,投在地上,從點到線的光再交織成斑斕的面。
那大片大片的斑斕,是鋪天蓋地的風雪波動著,被城市的燈光染成色彩迷離的布料。年少的她坐在媽媽的縫紉機下,看著一片片垂下的柔軟的布,棉布、亞麻、桑蠶絲,變幻的色彩和迥異的褶皺,每一種面料都呈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光澤、曲度和質感。
這些或光滑或粗糙或柔軟或硬質的材料,是她人生中的每一道坎坷。
背叛她的孔雀曾像粗糙的紋理磨破她,而不離不棄的宋宋就是始終保護她的光滑內襯。
傷透了她的心的母親若像劃破皮膚的硬質稜角,那麼幾十年如一日撫養她成人的母親便是柔軟溫暖的襁褓。
而顧成殊,他則和全世界鋪天蓋地來襲的冰雪一樣,帶給她最美麗最純凈的顏色,也帶給她最寒冷最難耐的感受。
這就是她的人生。她無法掌控的,只能迎接它、承受它的命運。
葉深深一動不動地站在這個雪夜之中,仰望著天空傾瀉而下的風雪,仰望著深邃而難以觸摸的墨藍夜空,也仰望著自己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仰望著自己不可預知的未來。
每一朵雪花都是她雜亂無序的靈感,在這暗夜之中不成章法地墜落。
是她散落在各處的零星設計,令人驚嘆的,卻也令人嘆息的,不成系統的設計人生。
美麗,精巧,每一朵都令人眼前一亮,卻永遠沒有薇拉那種暴風驟雨式的攫人力度,沒有衝擊式的爆發力。
那麼,最終她的道路在哪裡呢?她該如何走這條路,走出一條前人從不曾走過、後人也永遠無法複製的道路呢?
這世間只有一個薇拉,但也只有一個葉深深。
沒有人像她一樣走過曲折的二十多年,沒有人曾體驗過她擺地攤、開網店、在工作室中打拚的人生。所以,她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葉深深。除她之外,沒有任何人,能產生一樣的靈感、畫下同樣的圖紙、創造出同樣的設計。
所以,即使表面上不成系統,可內里,卻全都是屬於她的。地球上七十億人中只有她一個人可以迸發的靈感。
在那開滿睡蓮的蓮池邊,努曼先生曾說,每一片葉子和每一片花,在水面上看起來是毫不相干而獨立的,但最終它們其實都紮根於同一片水域之中,從同樣的根基上生長繁衍而出。而你,就是隱藏在水下創造這些花與葉子的偉大造物主。不曾露面,卻始終自如地掌控著你手中誕生的每一件作品的氣韻與風格,只要你沒有變,那麼,你所創造的所有東西,都將屬於你一個人,帶著你的痕迹烙印,永不磨滅,無人可侵犯。
「深深,你已經是頂尖的設計師了,只是還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內藏的一切。只要你能將它挖掘出來,並掌控自如,你將來所能到達的境界,將令我都為你仰望讚歎。」
那時努曼先生所說的一切,她懵懵懂懂,並未領悟。
而在這一刻,她看著所有一模一樣卻又絕不相同的雪花,終於明白了他對自己所說的話。
就像所有迥異的花葉都在同樣的蓮池生長,呈現出不同的炫目花朵、葉片。
就像所有的雪花都自同樣的天空墜落,每一片的構造都各不相同,世上不可能有相同的結晶。
就像她所有的設計,不同的線條與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廓形與不同的細節。然而,與國外講求的系統性一致的,她擁有著中國人所說的氣韻。貫穿於她長遠的一生,流通於她所有的作品,構造出整個屬於她的世界,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與世界上其他所有人迥異的、只有她一個人可以擁有的世界。
這是她的風格,在不動聲色的點與線之下,涌動著她血脈里積澱的二十多年的人生。
這是她的道路,在似乎無序的各系列設計中,潛藏著別人隱約可以窺見的、她一路走來的艱辛。
她看見了自己未來要走的每一步。
在這個寒夜,失去了顧成殊之後,她佇立在漫天風雪之中,任由積雪覆蓋自己全身,也任由自己呵出來的白霧漸漸變淡,任由意識逐漸模糊,任由身體從僵硬的顫抖到無知無覺的鬆弛。
在這一刻,她終於從長期控制了她的情緒、讓她恐懼、讓她惶惑、讓她絕望如玻璃瓶內蒼蠅的那些東西中掙脫。她擊退了茫然不知前路的恐懼,扼殺了無所適從的惶惑,將圍困自己的看不見的玻璃天花板擊得粉碎。
即使沒有了顧成殊,即使人生種種不如意,即使現實血肉模糊,但她依然帶著滿身的傷痛,爬過鋒利的阻礙埠,進入了全新的、自己曾竭力碰撞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的境界。
外界的一切都不復存在,路微、郁霏,甚至薇拉,都已經不再是她所畏懼的對象。她知道她已經超越阻擋在自己面前的,曾經以為高不可攀、曾經擊潰過自己自信心、曾經讓她絕望死心的所有人。
她會成為頂級設計師,會走出一條別人從未走過的道路,會成為顧成殊所期望的,永恆之星。
因為她站在自己成長的家門口,站在這寒徹骨髓的風雪之中,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與方向。
擺脫了艾戈的魔爪,跑到國內想鬆一口氣的沈暨,卻發現局勢和他預料的完全不一樣。
「失蹤?手機關機?聯繫不上?」沈暨簡直都要瘋了,「深深怎麼還和以前一樣任性啊?她現在可是Element.c的總裁了,居然說跑就跑啊!」
顧成殊看看時間,說:「快到二十四小時了,我要去派出所報一下尋人,看看她是不是去哪個酒店,或是離開這邊了。」
沈暨把行李一丟,趕緊跟著他出門去了。
到了派出所查詢,卻發現葉深深二十四小時內沒有用過身份證,也就是說,沒有買票離開,也沒有入住哪家酒店。
無奈之下,顧成殊和沈暨又出了派出所,站在下雪的街道上,一時兩人都沉默了。
沈暨喃喃:「這麼大的雪,深深現在會在哪裡呢?她帶了足夠多的衣服嗎?吃過飯了嗎……」
顧成殊沒說話,只看著面前不停墜落的雪花,抿緊下唇。
他們打的車到了,顧成殊開門坐了進去,示意沈暨先回去。
沈暨遲疑地拍著自己身上的雪,問顧成殊:「你不回酒店?去哪兒?」
車外從風雪間隙照進來的路燈光,照亮了顧成殊平靜地看著前方的面容:「深深的家。」
顧成殊到達的時候,已經快午夜了。
下了車抬頭向上看去,葉深深的家裡亮著燈。
顧成殊毫不猶豫,上樓敲了敲她家的門,停了五秒鐘,又敲了三下。
敲了許久,裡面終於傳來葉深深遲疑喑啞的聲音,略帶模糊滯澀:「誰?」
顧成殊一字一頓地說:「開門。」
葉深深呆了片刻,囁嚅著,艱難地說:「顧先生,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顧成殊清楚無比、不容置疑地再度重複了那兩個字:「開門。」
葉深深停頓了許久,終於還是沒有辦法,用顫抖的手按下了門鎖。
剛打開一條縫,顧成殊已經將門一把拉開,大步闖了進來。
他身上是半融的雪花,帶著一種濕漉漉的寒意,但他的臉色比將融未融的雪更寒冷。
葉深深心裡升起難以言喻的畏懼和疼痛,眼睛一瞬間痛得灼熱。
他將門一把帶上,抬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抵在了門背後,俯頭死死盯著她。
他厲聲問:「結束我們的關係,是什麼意思?單方面宣告和我分手,然後躲在這裡不敢見人,又是什麼意思?!」
他的眼睛帶著她從未見過的紅血絲,裡面寫滿了憤恨與恐慌,讓她一瞬間就看見了這不眠不休等待的二十四小時,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葉深深胸口急劇起伏,連口中的話語也不成句,只虛弱地叫他:「成殊……」
沒等她再說一個字,他已經低頭吻住她微張的雙唇,肆意而狂暴地親吻了下去。
葉深深在震驚之下,下意識地推開顧成殊的肩膀,企圖掙脫他的懷抱。然而他緊緊抓住她的右手按在了她的耳畔,用另一隻手插入她的發間,托起她的頭讓自己親吻得更加深入,對於她的掙扎絲毫不予理會。
葉深深的喉間發出無措的嗚咽聲,還未出口,便已經消失在兩人的唇舌糾纏中。
外面的雪,裡面的燈,全都消失在了他們的周身。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光線,甚至連全身的感覺也只剩下肌體接觸的那種奇異觸感,難以抑制,無從脫身。
在眼前昏黑之中,葉深深緊閉雙眼,全身顫抖著,身體灼熱不已。
快要暈厥之時,大腦卻似乎放大了所有感受,讓她如同溺水的人一樣,被這個吻拖拽著,一直往下沉去,直到最終沒頂的一刻,放任自己全身脫力,所有意識消失在快感之中。
直到顧成殊終於放開了她,兩人都是喘息凌亂,略帶狼狽。
顧成殊抱緊她的身體,本想繼續質問她,可看著她蒼白的面容和臉頰異樣的紅暈,再想著剛剛那灼熱的觸感,終究感覺到不對勁,俯頭遲疑著貼了貼她的額頭。
滾燙的身體,她在發高燒。
顧成殊皺眉將葉深深抱起,小心翼翼地攏在懷中,用自己的臉頰貼著懷中她的臉,勉強幫她冷卻一下。
「我帶你去醫院。」
葉深深蜷縮在他懷中,緊緊地揪著他的衣袖,眼神迷茫地盯著他,連焦距都似乎對不準。
許久,她才閉了眼睛,虛弱地說:「顧先生,我們已經分手了……」
顧成殊聽著她氣若遊絲地堅持著,心頭火起,恨不得將她按在沙發上,再來一場狂暴的親吻來發泄自己的鬱悶。
但他終究還是強行忍住了,抿唇將她抱得更緊一點。
葉深深想要掙扎,可虛弱的她氣息急促,只能恍惚揪著顧成殊的衣袖,喃喃地叫了一聲「顧先生」,便垂下了手,失去了意識。
低頭看著高燒暈倒在自己懷中的葉深深,顧成殊只能嘆了一口氣,將虛脫的她往自己肩頭再靠了靠,艱難地反手去開了門。
在出門時,他踩到了地上的一張紙。
遲疑了一下,顧成殊終於回頭看向自己進門後便沒有看過的屋子。
一室全都是凌亂散落的圖紙,在塵埃與夜色中,一片片雪白的紙張,顯得格外顯眼刺目。
在他來之前,她一直撲在塵埃之中,將自己投入淹沒在這些設計圖之中。
沈暨趕到醫院時,葉深深正在輸液。
不過雖然她氣息微弱,臉色也很蒼白,但醫生認為只是過度疲勞悲傷加上下雪天凍了太久,所以一時昏過去了。送過來時雖然發燒到近四十度,但現在體溫已經降下來了,休息幾天後,應該並無大礙。
顧成殊坐在病床前,靜靜地凝視著昏迷中的葉深深。
沈暨走到他身邊叫他時,他也只「嗯」了一聲,並未回頭,似乎片刻也捨不得把自己的目光從葉深深的身上移開。
沈暨在他身旁坐下,問:「深深沒事吧?」
「沒事,待會兒就會醒了。」顧成殊說著,抬手輕輕理了理深深散落在枕畔的頭髮,免得她被發尾扎到。
沈暨看著他柔緩的動作,心裡升起異樣的感傷,因為,他從不知道顧成殊會有這樣溫柔的一面。
「對了沈暨,你看看這個。」顧成殊從包里拿出一沓設計圖,遞給沈暨,「從深深的家裡找到的,我去找她的時候,她應該就在畫這組設計圖。」
沈暨的目光落在顧成殊手中的設計圖上,只覺得心口微震,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推動,他不由得一把抓過顧成殊手中的設計圖,睜大了眼睛看著。
依然是葉深深代表性的絢爛線條和綺麗圖形,但卻已經不只是為了好看而存在。在這組設計中,她不假思索地摒棄了自己過往的虛華,不帶絲毫留戀地捐華棄虛,唯有屬於某個特定世界的共同輝光被結合在一起,卻閃爍出共同的光芒。
這是她的世界,原本斑駁繁雜萬花迷眼的幻象,如今砍掉了所有橫生蔓長的枝丫,只剩下一氣呵成的氣韻在整件服飾上流動——即使只是一個領口、一個袖子、一個裙擺的獨特設計,也全部能以不可思議的氣質聯繫在一起。
漫天散落的星辰,至此終於凝聚成貫穿長空的銀河,寰宇初開的光芒,穎耀天際。
葉深深的世界,徹底構建完成。
沈暨的目光從手中的設計圖緩緩移開,捏著設計圖的手緩緩垂下,佇立在燈下,沉默許久。
怕驚動葉深深,顧成殊示意沈暨和他一起出了病房,然後才將他手中的設計圖接過整理好,問:「你覺得如何?」
沈暨怔怔地站著,想了許久,才低低地說:「之前,我去過阿代加海灣,當地出產一種堅實無比的樹木,需要幾代人才能培養成才。每一代的養樹人,都會定期將樹木新長出的分叉枝條削掉,只留下向上長的主枝。於是,我去樹林中看到的,便是一棵棵高得不可思議的參天大樹,上面布滿累累傷痕,觸目驚心……」
他說到這裡,又低下目光,凝視著葉深深那組全新的設計圖,聲音也因為激動與敬畏,而有些微的嘶啞:「而現在,我彷彿又看到了滿是節疤卻依然竭盡全力向著雲霄生長的那些樹。不同的是,這些傷痕,是深深自己舉起世間最鋒利的利斧,削掉了自己的枝蔓,將一切糾葛、華美又浪費的東西,毫不留情地刪除,為的,只是保留自己無可取代的主幹,長成巨樹之中,最大的那一棵。」
「是,她付出的代價是值得的。」顧成殊笑了笑,低頭看著手中的設計圖,評價說,「氣韻流動,輕靈優雅,我喜歡她現在的,這樣一氣貫通的風格。」
「是的,這是世間除了她,沒有任何人能仿製的作品。它們會永難磨滅,就算時間過去了千年萬年,也依然是獨特閃耀的,那一顆星辰。」沈暨聲音略帶顫抖,甚至因為激動而眼睛都發出了異樣明亮的光芒,「深深現在終於可以捕捉自己那些抽象而不可捉摸的意象,並且完美地創造再現出來。她已經不再是靈感型的設計師了,我想她應該已經突破了自己,足以掌控自己所要的一切,即使無中生有,也能創建出偉大的構想,令人敬畏!」
顧成殊低低地說:「所以,她會成為我們期望的,永恆閃耀的星辰。」
「或許,她已經是了。」沈暨望著病房內的葉深深,收緊了自己的十指,緊握成拳,「深深現在拿出來的,已經不僅僅是一組設計,而是一組理念的實體,一組風潮的凝固,足以主導一季風向。她會使得所有設計師紛紛靠攏,匯聚在她的身邊,她會引領所有人專註研究並融匯這種風格,改變其他設計師,甚至改變整個設計界,改變全球的服飾發展方向!」
「是的,她在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足以輝耀後人的世界。」顧成殊點了點頭。而他所能做的,大概就是為她創造一個足以容納她這個輝煌世界的、擁有無限發展可能的空間,讓她可以不必浪費一絲靈感,也不必受到一寸拘束,將她心中想要的世界,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創造出來。
即使,這需要他駕馭這巨大的風暴,去迎接前所未有的挑戰,也在所不惜。
顧成殊轉過身,隔著虛掩的門縫,看著病床上的葉深深。
這個創造出了如此宏大世界的女孩子,彷彿竭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虛弱地沉浸在昏沉的夢境之中,難以醒來。
她是被他逼成這樣的。如今她終於如他所願,成了足以令這個世界驚嘆的設計師,或者說,她已經不再是一個設計師,她是一個可以自由營造所有匪夷所思光怪陸離世界的,偉大的創世者。
誰也不知道,這個靜靜沉睡的女孩子,擁有了這麼強大的力量。
顧成殊忽然低下頭,微微笑了出來。
他說:「沈暨,你好好照顧深深。」
沈暨應了一聲,然後才回過神,詫異地問:「你呢?」
「我要回顧家去。」顧成殊緩緩地說道,「深深已經不需要我了。」
沈暨大為驚愕,看看昏睡的葉深深,又看看顧成殊,不敢置信地問:「你胡說什麼!你不是經常說,要做深深背後的力量,讓深深走上時尚巔峰嗎?你不是說深深就是你的夢想和你的目標嗎?」
「我是說過,但那是上一階段的事情了。」顧成殊說道。
「無論哪一階段,深深都需要你!」沈暨怕驚醒葉深深,努力壓低聲音,卻壓不住他怒吼的語調,「成殊,別突然做這樣不負責任的決定!深深沒有了你會怎麼樣,你難道不知道?」
「我知道,但現在,我非走不可。我在那邊,還有事情。」顧成殊說著,態度堅決,神情冷硬,不曾為沈暨的話動搖半分。
「可當初你也是為了深深,離開顧家,來到她身邊的!」
「是,可形勢比人強,我現在需要回去。」
因為他無法容忍躲在暗處的力量,一次又一次發動對他們的陰謀。他可以順利化解這一次自己與深深的危機,也有把握對付接下來的第二次,第三次,但他不能坐視自己最親的人一直針對自己最愛的人,再三糾纏。
他要替深深剷除前進道路上的所有荊棘,從根本上徹底解決所有阻礙,讓她更快地前進,不要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任何無謂的地方。尤其是,在深深已經擁有這麼深遠的可能,足以開創一個自己的世紀之時。他絕不容許任何可能讓她分心、讓她受影響的事情再發生。
所以他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了葉深深最後一眼。
他的目光專註而深切。他知道別離是長久的,所以,他珍惜地將這一刻她的模樣深刻地銘記在自己的心頭,直到永遠都不會被抹去。
在離開的時候,他對沈暨說了最後一句話:「深深醒來後,你只要告訴她一句話……她之前對我說的一切,我都沒意見。」
葉深深從沉睡之中醒來,眼前是跳躍閃爍的晨光,在她的睫毛上如水波般動蕩不定。
葉深深倦怠地抬起手,卻不是捂住自己的眼睛,而是輕輕地覆在了自己的雙唇上,然後才虛弱無力地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世界。
她還記得自己在陷入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刻,顧成殊親吻她的感覺。
那令她難以承受的激狂擁吻,使本來就虛弱發燒的她陷入了昏迷。
然而現在,顧成殊在哪裡呢?
葉深深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雪白的病房看了許久,然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她的手輕輕地滑落,無力地跌在被子上。
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要醒來了。
讓她就一直在那個擁有著顧成殊,而顧成殊也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世界裡,一直沉睡下去吧。
「深深,你醒了?」沈暨將她滑落的手握住,驚喜地問。
葉深深這才發現,沈暨就坐在床頭看護著她。
她睜開眼看了他許久,然後問:「你怎麼在這裡?」
沈暨給她倒了水,又拿起一個蘋果給她削皮,說:「成殊昨晚發現你在家暈倒了,把你送過來的,然後他……」
說到這裡,沈暨又看了看葉深深,見她垂著眼睛平靜地喝水,然後才說:「他家裡有事,所以先回去了。」
葉深深點了點頭,聲音低啞:「這樣啊……」
無論如何,他可以追到中國,可以跟到她家中,但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她覺得自己早已知道這個結果,所以也沒有表現得太難過,只默默地轉過頭,看著窗外,怔怔發獃。
昨夜的雪下到現在,已經變得零星散亂,落光了樹葉的枝條,光禿禿地凍在一層冰雪之中,反射著冷冷的光線。
整個天地,帶著一種透明的寒意,直逼入她的眼中。
她覺得有點疲倦,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問:「他走了……什麼都沒對我說嗎?」
沈暨遲疑著,把削好的蘋果遞到她手中,觀察著她的神情,低低地說:「成殊他……讓我告訴你一句話。」
葉深深靠在病床上,捧著他削好的蘋果,一動不動地盯著。
「他說,你之前對他說的一切,他都沒意見。」
葉深深捏著手中的蘋果一動不動。疲憊不堪的大腦漸漸清晰起來,她慢慢地回憶起自己給顧成殊發的那條消息。
她說,顧先生,我們的私人關係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了。
而他,沒有意見。
綿延萬里的牽絆,至此斷裂。相許經年的諾言,轟然倒塌。
所有美好的不美好的過往,一幕幕在眼前閃現,又絲絲縷縷消融。
窗外荒蕪冰冷的景色,如藤蔓般侵襲入暖氣充足的屋內,攀爬到她的身上,直刺入胸中。
冰涼徹骨,穿心而過。
在這萬物摧殘分崩離析的一刻,葉深深心裡唯一想起的,是自己丟棄在案頭的那些設計圖。那是她一次又一次想為顧成殊設計的衣服,卻覺得無論多麼精巧的設計都配不上他而放棄。
她無可比擬的、無可匹配的、無可相映生輝的顧先生。
這一段感情走到最終,她最遺憾的事情竟是,她終究未能拿出令自己喜歡的設計,讓他穿上她為他量身定製的衣服,讓她的作品貼在他的肌膚之上,行動相隨。
(光芒紀 第三部 穎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