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說完這句話,忽然發現鄧瑛正看著自己,不由愣了愣,一時間竟然很難說得清楚被這雙眼睛注目的感受。
要說他憐憫鄧瑛,他好像還沒有那麼軟的心腸,可要說厭惡,卻也沒有合適理由。畢竟鄧頤在內閣貪腐攬權,殘殺官吏的那三年,鄧瑛接替他自己的老師張春展,一頭扎在主持皇城三大殿的設計與修築事宜當中,刑部奉命鎖拿他的前一刻,他還在壽皇殿的廡殿頂上同工匠們矯正垂脊。
所以無論怎麼清算,鄧瑛和其父的罪行,都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身為鄧頤的長子,鄧瑛還是被下獄關押。朝廷的三司在給他定刑時候著實很為難。皇城還未修建完成,最初總領此事的張春展此時年邁昏聵,已經不能勝任,鄧瑛是張春展唯一的學生,和戶部侍郎楊倫同年進士及第,是年輕一輩官員里少有的實幹者,不僅內通詩文,還精修易學、工學,若是此時把他和其他鄧族中的男子一齊論罪處死,工部一時之間,還真補不出這麼個人來。於是三司和司禮監在這個人身上反覆議論,一直沒能議定對他處置方式。
最後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何怡賢提了一個法子。
「陛下處決鄧頤全家,是因為多年受鄧頤蒙蔽,一遭明朗,憤恨相加,震怒所至,但皇城是皇家居所,它的修造工程關乎國本,也不能荒廢。要消陛下心頭之怒,除了死刑……」
他一邊一邊放下三司擬了幾遍卻還是個草稿的條陳,笑呵呵地說道:「不還有一道腐刑嘛。」
這個說不清是惡毒還是仁慈的法子,給了鄧瑛一條生路,同時終止了他原本磊落的人生。所以楊婉才會在《鄧瑛傳》的開篇如下寫道:很難說鄧瑛的人生是在這一年結束的,還是從這一年開始的。
當然李善這些人沒有楊婉的上帝視角。
他們只是單純地不知道怎麼對待這個沒什麼罪惡的奸佞之後。
「你看著我也沒用。」
李善此時也無法再和鄧瑛對視下去,走到他身側,不自覺地去吹彈手指上的干皮,張口繼續說道:「雖然我也覺得你落到現在這個下場有點可惜,但你父親的確罪大惡極,如今你啊,就是那街上的斷腿老鼠,誰碰誰倒霉,沒人敢同情你,你也認了吧,就當是替你父親擔罪,盡一點孝道,給他積陰德。」
他這話倒也沒說錯。
要說鄧瑛死了也就算了,活著反而是個政治符號,性命也不斷地被朝廷用來試探人心立場。
雖然鄧瑛本人從前不與他人交惡,但此時的光景,真的可謂是慘淡。
他從前的摯友們對他的遭遇閉口不談,與鄧家有仇的人巴不得多踩他一腳。
從下獄到押解南海子,時間一月有餘。算起來,也就只有楊倫偷偷塞了一錠銀子給李善,讓他對鄧瑛照看一二。
李善說完這些話沒限的話後,心裡想起了那一錠銀子,又看了看鄧瑛渾身的傷,覺得他也是可憐,咳了幾聲,張口剛想說點什麼緩和一下,忽然注意到鄧瑛的腿邊堆著一大堆草藥,再一細看,竟眼熟得很。
「嘿……」
李善撩袍蹲下來抓起一把,「哪只閹老鼠給搬來的?」
倉內的閹人哆哆嗦嗦地埋著頭,都不敢說話,有幾個坐在鄧瑛身邊的人甚至怕李善盯住自己,偷偷地地挪到別的地方去坐著了。
李善將這些面色惶恐的人掃了一圈,丟掉藥草站起來,拍著手看向鄧瑛,不知道怎麼的,忽然笑出聲來,「看來我說錯了啊,也不是沒有人想著你。」他說著用腳薅了薅那堆草藥繼續說道:「偷我場院里的藥材來給你治傷。」
他一面說,一面轉過身,用手點著倉房內的閹人,「你們這些人里,是有不怕死的。李爺我敬你還副膽子,這些草藥今兒就不追究,再有一下回被我知道,就甭想著出這海子了。」
說完真的沒再追究,拍乾淨手,帶著人大步走了出去。
楊婉一直等到腳步聲遠了才從草垛後面鑽出來,趴在窗沿上謹慎察看,忽然聽到背後的門傳來落鎖的聲音,不禁翻了個白眼,臉一垮,無可奈何地自嘲,「哦豁,今晚出不去了。」
不想她說完這句話,四周人看她與鄧瑛的目光突然變得特別複雜。
楊婉轉身詫異地看著倉內的人,又低頭看了看鄧瑛,陡地回想起李善之前的話,立即反應了過來。
此時室內關著三種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堆閹人。
當然按照李善的說法,這個男人過了今晚也就不是男人了。
所以,今晚是不是應該發生點什麼?
如果自己只是個旁觀者的話,楊婉現在估計會坐下來,把這個極端環境在文學層面和社會學層面分別做一個透徹分析。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被周圍人的目光給看得著實有點不淡定了。她現在這副身體是誰的她還不知道,也不知道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有沒有喜歡的人。雖然楊婉認為自己只是來自21世紀的一個意識,穿越過來的目的是為了觀察歷史和記錄與鄧瑛有關歷史,但既然穿都穿到別人身上了,好像還是有責保護好支撐她意識的這副身體。
於是,她陷入了一個看似正常的邏輯閉環,腦補了一大堆內心戲,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完全忘記了眼前是一個根本不准她碰的男人,
鄧瑛看著她多少有些惶恐的臉,手撐著地直背坐起來。
楊婉見他有動作,趕緊又退了一步。
「你這會兒要幹嗎?」
幹嗎?是二聲「幹嘛」吧!
鄧瑛聽完這句話,手在地上輕輕一捏,楊婉瞬間尷尬到自閉。
她是四川人,平時就有說話緊張就愛嘴瓢的毛病。
在諧音梗扣錢的時代,這倒算是她嚴絲合縫的博士人設當中,僅剩的一點點反差萌,可眼前包括鄧瑛在內的這些人,他們還搞不懂這種好東西啊。
「我是說……」
「咳。」
鄧瑛咳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刻意的。然而藉此打斷楊婉的話後,卻又並沒有做出其他反應,反倒收斂了自己動作上的「冒犯」意圖。他不再看楊婉,彎腰撿起地上的藥草,放在膝蓋上隨手一挽。
張春展告老之後,這個人在大明初年,算是工學一項上的天花板了。
所以即便是在手上結草這種事也做得利落精準。
不過楊婉覺得鄧瑛的手倒不算特別好看,手上的皮膚因為長年和木材磚瓦接觸,有些粗糙,但勝在骨節分明,經絡生得恰到好處。看起來不至於特別猙獰,卻也有別於少年人。手背上有一小塊淡紅色的老傷,形狀像個月牙。
楊婉看他用她抱來的藥材扎出了一方草枕,這才發覺得自己將才想得過於多了。從這幾天相處來看,鄧瑛是正人君子,她到像是個思想不純潔,老想摸鄧瑛的女流氓。想著不免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伸手尷尬的抓了抓頭。
鄧瑛仍然有些咳,抬起手腕抵了抵胸口,明顯在忍。
平靜下來以後自己朝邊上移了一點,坐到了沒有乾草的地面上,伸手把草枕頭放在自己身邊,直起腰重新把手握到了一起,楊婉抱著膝蓋蹲在鄧瑛身邊,「給我的?」
鄧瑛點了點頭。
「那你的腿怎麼辦。」
鄧瑛低頭看著自己腳腕上幾乎見骨的傷,喉結微動。
下獄至今他一直不肯開口說話,一是怕給他人遭來災禍,二是他也需要安靜的環境來消化父親被處以極刑,滿族獲罪受死的現實。久而久之,他已經接受了自己像李善形容的處境,斷腿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此時反到不習慣有人來過問冷暖病痛。
「這樣吧,我不碰你,我就幫你把草藥搗碎,你自己敷。」
楊婉說完徑直挽起袖子。
鄧瑛看了一眼被她用來搗葯的那一枚玉墜子,是質地上等的芙蓉玉石,普通人家是絕對不可能有的,她卻在腰上系著兩塊。
「拿去。」
看鄧瑛不接,又反手摘下背後的髮帶。
「拿著這個包上。」
鄧瑛仍然沒動。
楊婉的手舉得到有些發酸了,她彎腰把手攤在地上,抬頭看著鄧瑛,「其實你挺好的一個人,這個境地里還給我做了個枕頭,我呢也不是什麼壞人,你不想跟我說話就算了,別跟你自己過不去,你也不想以後不能走吧。」
他還是以沉默拒絕。
對於楊婉來說,這件事的意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歷史上他的腿疾就是這段時間造成的,可是即便楊婉知道,並且試圖幫助他改寫這麼一點點命運,卻仍然做不到。不過她倒也不難過,就著袖子搽乾淨自己的手,好脾氣地放棄了對鄧瑛的說服。
倉內的人見鄧瑛和楊婉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那種行動,漸漸地失去耐性,天冷人困,不一會兒就各自躺下縮成了團。
楊婉坐在鄧瑛對面,等鄧瑛閉上眼睛,才小心地縮到他身邊,枕著草枕躺下來。倉房內此時只剩下鼾聲和偶爾幾下翻身的聲音,楊婉躺定,掏出袖中的冊子,著窗沿上唯一的一點點燈光翻開,屈指抵在自個的下巴下面,輕聲自言自語,「明日也就是貞寧十二年正月十三……《明史》上的記載是三月,這麼一看時間上也存在誤差……」
說著說著,人困了起來。她朝著牆壁翻了個身,抱著膝蓋也像其他人那樣縮成了團。
「鄧瑛,聽說你之前沒有娶過妻,那你……有沒有自己的女人啊?」
鄧瑛在楊婉背後搖了搖頭。
楊婉卻似乎是看見一般,有些迷糊地說道:「如果這副身子是我自己的……」
怎麼樣呢?
她沒說完好像就睡著了。
鄧瑛沒有完全聽懂這句在他看來邏輯不通的話,等了一會兒又沒等到她的後話,索性也閉上了眼睛。
誰知她卻在夢裡輕輕地呢喃了一句:「反正……楊婉這輩子,就是為了鄧瑛活著的……」
和這句話一起落下的還有貞寧十二年的那第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