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開始在貞寧十二年春,嘗試起一件她在二十一世紀絕對不可能做的事情——開火。
然而那就像是一場災難,最後甚至連尚在病中的寧妃都被驚動,親自來內廚房去看她。
承乾宮的內廚房在後殿的外面,面闊只有兩間。
楊婉坐在外間的門檻上,手搭在膝蓋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地上零星的蒜皮。
合玉跟著寧妃走來,趕忙挽了袖帶人往裡間里去。
楊婉抬起頭,見寧妃正站在她面前,聽著裡間宮人的抱怨和鬧騰發笑。
楊婉抿了抿唇,「娘娘。」
寧妃聽她的聲音有些低落,低下頭道:「本宮聽合玉說,姜尚儀把你趕出來了?」
楊婉沒吭聲,只是應聲點了點頭。
寧妃收住笑,挽衣蹲下身,望著她的眼睛,「怎麼了,婉兒。」
楊婉捏住被自己割傷的手指,「沒有娘娘。」
寧妃看著她的神情,「這是被姜尚儀氣到了嗎?」
楊婉不禁搖頭,「奴婢怎麼敢啊。」
寧妃沒再往下問,取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楊婉臉上的柴灰,「回姐姐這兒來就好了,沒人說得你。」
「娘娘這裡都被弄得人仰馬翻了,別人還說不得,難免要在後面罵仗著娘娘輕狂。」
說完扶著寧妃站起身,「其實奴婢沒事,就是這幾日心裡……一直不太安定。」
寧妃看見她手上的傷口,忙讓人扶燈過來,「怎麼割這麼深?」
楊婉自己也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嘲地笑笑,「沒切斷算奴婢厲害了。」
寧妃打斷她:「說什麼胡話。」
楊婉悻悻然地笑了笑。
「是,奴婢知錯。」
寧妃見她神色和往常不大一樣,輕輕握著她的手腕,低頭放低聲音,「婉兒,心裡不安定,是不是在想鄧少監的事。」
楊婉沒有否認。
「不能這樣一味地去想。」
楊婉垂下眼點了點頭,「奴婢懂,娘娘您去安置吧,奴婢進去幫合玉。」
寧妃拉住她,「你鬧成這樣,姐姐歇什麼呀,易琅都醒了,鬧著說餓呢。」
說完她帶著她往內廚走,「來,跟姐姐過來。」
明朝的開國君主是泥腿子出身,其妻亦崇簡樸,雖為皇后,也時常親自補衣做食。大明宮廷後來也沿襲這樣的傳統,妃嬪有閑時,皆會做些女紅食事。
寧妃帶著楊婉走進內廚,摘下手腕上的鐲子教給何玉,挽袖洗手。
灶上溫暖的火光烘著她的面容,反襯出她細膩如瓷的皮膚。
她抬頭對楊婉道:「教你煮一碗陽春麵吧,人從外面風塵僕僕地回來,最想吃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了。」
從外面風塵僕僕地回來。
這一句話,令楊婉想起鄧瑛那一身常穿的灰色常服,不由喉嚨一哽。
「婉兒。」
「奴婢在。」
「從前在家裡的時候,你還太小,姐姐沒教過你,今日倒是補上了。這做吃食,要緊的是認真,做的時候啊,你什麼都不要想,水該燒沸就燒沸,菜葉兒該燙軟就燙軟,豬油不能少,醬也得擱夠。」
不知是不是被鍋氣熏的,楊婉聽著寧妃的聲音,眼睛竟有些發潮。
「對不起娘娘,奴婢知道您為奴婢好,您自己還在病中,還要顧著奴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鍋里水漸漸滾起來。
寧妃抖下麵條,「姐姐其實並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雖然只有十八歲,但你看人看事,比姐姐不知道強了多少。甚至有的時候,姐姐覺得你好像對什麼都不大上心,當然,」
她笑著側身,看了一眼楊婉,「除了鄧少監的事。」
楊婉沉默了一陣,水汽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輕輕籠住寧妃單薄的身子。
也許這些人對楊婉來說,都是由百年前的故紙堆中而來,所以他們越好,越給人一種命薄如紙的錯覺。
「娘娘,您才是慧人。奴婢有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您卻知道,您將才一句『風塵僕僕歸來的人』把奴婢這幾日心裡的結,不知道解開了不少。」
寧妃笑了笑,「那你為何不肯叫我姐姐啊。」
楊婉一怔。
楊姁的敏感並不尖銳,甚至很溫暖。
她一張口,眼兀地紅了。
「我……」
楊婉說不下去。
寧妃見她沉默,獨自搖了搖頭。
「沒事婉兒,姐姐是姐姐,你是你,姐姐這樣問你,是很想把咱們姐妹這幾年不在了的情分找回來,但姐姐也不願意看見你因此不自在。」
楊婉抿著唇不斷點頭,半晌方抬起頭道:「娘娘,奴婢學您做吧。」
寧妃點頭:「好,你來。」
楊婉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人生的第一碗面,是六百年前的一位皇妃親自教她做的。
咕嘟咕嘟的麵湯里,挑起兩筷,盤入滾著油珠子的熱湯,再佐以時令的菜葉兒。
趁著燙滾燙,熱氣騰騰地端出去。
鮮燙軟面,油香菜碧。
零失誤。
即便歷史的壁壘堅如城牆,但亘古相通的「口腹之慾」,「冷暖知覺」,總能找到縫隙,猛地探頭鑽進去。
楊婉坐在寧妃身旁,和易琅一起吃吸溜吸溜地吃掉那碗湯麵。
頓時口舌生津,腹內溫暖。
她的大文科科研的浪漫精神,讓她開始延申「風塵僕僕」這四個字的含義。
比起鄧瑛,楊倫,寧妃這些人,她逐漸有些發覺,自己才是那個穿過歷史壁壘,風塵僕僕的歸來人,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想要蹲在城門口吃碗面。
——
次日,難得的暮春大風天。
天還沒大亮,廣濟室外只有一個麵攤兒挑著旗,風呼啦啦地從咸成門街上吹過。
楊倫拴住馬,坐下吃面。
攤子上燒著的火爐子,烘得他背上一陣一陣地出汗。
西安門方向燈火明亮,今日文華殿經筵,白煥,張琮以及翰林院的幾個老學(1)都進去了。楊倫本想在去刑部之前,再去見自己的老師一面,誰曾想昨日白煥稱病,在府上避了他,於是,他今日刻意已經起了個大早,不想還是在西安門上錯過了。
楊倫心裡鬱悶。
坐在冷風裡吃完一碗面,起身剛要掏錢,挑面的師傅卻指了指他後面,「那位大人給了。」
楊倫回頭,見張洛剛取筷坐下。
他身著黑色的袍衫,腰上系著白絛,人尚在孝中。
「再吃一碗?」
楊倫不想與他多話,轉身牽馬,「有公務在身。」
「不急這一時。」
張洛和開面上的碎肉澆頭,「今日刑部會審,白尚書主審,督察院錄案,北鎮撫司奉旨聽審。」
「什麼?」
楊倫轉過身:「什麼時候的旨意。」
張洛背對著楊倫,挑起一筷面,「楊侍郎去了刑部衙門就知道了。」
他說完吸吞掉了一筷,那聲音像一把無聲的匕首,悄悄從風裡切過去,威脅性地割掉了幾根人的頭髮。
這個旨意來得很突然,卻令楊倫徹底明白了鄧瑛的堅持。
皇帝命北鎮撫司聽審,即是警告。
而自己的老師,今日和昨日刻意不見自己,意在無視這個警告。
這君臣博弈,此時都向對方下了明確的態度,其中唯一的變數就只剩下鄧瑛一個人。
楊倫想到這裡,立即翻身上馬,卻聽張洛提聲道:「楊侍郎能為當年同門之誼做到哪一步?」
這話里也有機鋒,楊倫一把拽住馬韁,「張大人既為上差,有話就到刑部大堂上問吧。楊某先行一步。」
——
楊倫穿過宣武門大街直奔刑部衙門。
馬至衙門口時,天光才從雲層里破了一個口子。
風吹得道旁的梧桐樹冠呲啦啦地響,楊倫翻身下馬,見白玉陽的軟轎也剛剛抬至門前。
二人站定互揖後,楊倫即開口道:「北鎮撫司奉命聽審的旨意大人接到了嗎?」
白玉陽正冠朝門內走,「接到了。」
楊倫跟上道:「今日不宜刑訊鄧瑛!」
白玉陽站住腳步,背手轉身,「你還有別的法子問下去嗎?」
楊倫上前一步,「等今日經筵結束,我再去見一見閣老……」
白玉陽抬聲壓住楊倫的話後,「父親若要見你,昨日就見了,今日也不用避你!」
說完甩袖大步,跨進二門的門檻。
欲破日出。
天色一下子就亮了起來,風卻仍然很大,吹得二人衣衫獵響。
督察院的幾個御史,並齊淮陽等兩三個堂官,已經候在正堂內,眾官相互揖禮,楊倫甚為敷衍,只和齊淮陽打了一聲招呼,就站到了門口。
堂內疊置四張台案,右擺一雙黃花梨木雕花圈椅。白玉陽徑直走上正座落座,眾官自然隨他各歸其位。
不多時,二人懸刀入堂。
白玉陽起身揖禮,「張副使。」
張洛在門前作揖回禮,卻沒有應答他,沉默地從眾人面前走過,撩袍在堂右坐下。
他本是幽都官,有名的冷麵吏,京城裡的官員平時對他避得很遠,幾個督察員的御史都沒有這麼近得看過他,此時難免要湊耳。
白玉陽咳了一聲,堂內頓時噤聲。
刑部正堂四面皆有小門,是時洞開,室內風流貫通。
白玉陽抬起手,用鎮紙壓住案上的卷宗,對衙役道:「把人帶來。」
順勢又喚了一聲,「楊侍郎。」
楊倫仍然立在門口,沒有應聲,眼看著一道人影從西面走來,暗暗握拳。
鄧瑛是從司獄衙被帶過來的,走的是儀門旁的西角門(2)。
他身上的袍衫被去掉了,只留了一件中衣。
迎風而行,即見骨形。
作者有話要說:
(1)老學:翰林院的老翰林,沒什麼職位,就各種講學。
(2)西角門:又稱「鬼門」和「絕門」,提審人犯時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