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司禮監正八品以上的內監都聚集到了司禮監門前。
這些人平時很少見鄧瑛,只知道他總領太和殿重建工程,又與楊倫這些人一樣,在內學堂做講學,是冒犯不得的謫仙人。今日老祖宗陡然要杖責他,便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有的人抱著看熱鬧的態度伸長了脖子,有的人因人度己,面有狐悲之色。
鄭月嘉背著手走到慎行司的掌刑人身邊,抬手在他的手背上點了點。
掌刑的王太監忙躬身道:「老祖宗是什麼意思。」
他說著,看向垂手立在刑凳前的鄧瑛。
他穿著一件長衫,並沒有穿官服外袍,看起來像是被從直房裡直接帶過來的。
鄭月嘉知道,太和殿的工期之所以可以提前完工,靠的是鄧瑛的自損。
竣工後連著很多日,鄧瑛大多時間都在值房內休息,即便如此,面目還是有些憔悴。
王太監見鄭月嘉不說話,便看了看鄧瑛的氣色,拿捏了一陣道:「聽說他身子不是很好,四十杖嘛……生門活門都有,給他哪個門啊。」
鄭月嘉道:「太和殿竣工,陛下今日在養心殿將才賞賜了他,死門能給嗎?」
王太監應道:「是……是是,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臨出來的時候,瞧了眼老祖宗的腳尖兒……那是要我們著實打呀。」
鄭月嘉轉過身道:「司禮監觀刑,這是為了讓下面人有個警醒,你們是會這些門道的,不論看起來怎麼嚇人都行,不能傷了他的根骨。」
王太監聽鄭月嘉這樣說,忙道:「是,跟您說這幾句,我們就有底了。」
說完,忍不住又嘆了一聲,「說實話,我看他也是可恨又可憐,咱們又不是外面那些酸老爺,被掀翻在午門了,還要頂著自個的硬骨頭,以前老祖宗打下面這些人,那就是生氣,氣底下人不知好歹,實際上心慈著呢,看著孩子們在他面前跪著哭得可憐,哪回真叫咱們下過狠手,懲戒懲戒就罷了,可他這……哎喲。」
他一面說一面嘆了口氣:「不愧是跟著白閣老讀過書的,做不得子孫啊。」
他感慨的這一聲,並沒有收著,說得在場很多人都聽到了。
鄧瑛立在刑凳前,彎腰輕咳了一聲。
其實旁觀者清,楊倫那些人不肯說出口的話,被這個太監說出來了。而這句話對鄧瑛來說,絕對不是羞辱,反而是開解,很是難得。
他想著,低頭朝那張血跡斑斑的刑凳望去,要說恐懼,並不是沒有,但鄧瑛想把它從心裡逼出去。以前,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朝廷要這樣對待他,但是自從張展春和桐嘉書院的人慘死以後,他便覺得,那些想不通的事,逐漸變得微不足道了。
就像楊婉說的,他不能讓他們就白白的死了,不論他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作為他們的後繼者,他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
秋風從護城河上刮過來,似乎帶著淡淡的血腥氣。
眾人抬起頭,見天色已經有些發暗了,今日午門殺人,新魂似乎收去了所有的陽氣,風借魂寒,吹得人頭破發麻。
監衙的門忽被推開,胡襄叉著腰從監衙里走了出來。
他之前在趙員外家的喜堂上被六科那些人打過一回,額頭上留了一個老大的疤,如今時不時地就要拿手去揉揉。
他按著額頭先看了一眼鄧瑛,又掃了遍在場的眾人,轉身問鄭月嘉,「人齊了?」
鄭月嘉道:「齊了。」
胡襄覺得額頭上的疤此時竟比平日還要膈手,憋了幾個月的邪火此時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洩口,「那還等什麼,打唄。」
「是。」
王太監朝前走了一步,「把他摁上去綁起來。」
「欸欸欸?」
胡襄抬起手,「這什麼規矩啊,就這麼打,這些人能知恥?」
他說完低頭嫌惡地看了鄧瑛一眼,「留這層底下的體面幹什麼,我們挨打的時候,鄭秉筆忘了,老祖宗教咱們規矩的時候,也沒留情面。把底下給他剝了,什麼玩樣兒呀。」
鄧瑛閉上眼睛,一聲未吭。
鄭月嘉眼看著有人上前去解鄧瑛的汗巾,忙道:「等等。」
胡襄回過頭,「鄭月嘉,你不是第一次維護這個人了。」
鄭月嘉走到胡襄面前,「我替他求個情。」
胡襄笑了笑,「呵,忘了,你以前也是差點考科舉的人,怎麼?看著他可憐。」
「是,請胡秉筆可憐可憐他。」
胡襄看著鄧瑛的脊背,「也是,年紀輕,長得也好,能耐又確實大……」
他說著話鋒一轉,「你我伺候老祖宗這麼久,難道不知道,他老人家最恨的能耐過於大的人。你要求情,去求老祖宗,我在這兒,是定要替老祖宗出了今日在養心殿上的氣。」
鄭月嘉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他是應該責罰,我不敢去求情,只是你我得想想,陛下今日才因為太和殿完工的事,對他大加讚賞,若是知道,我們今日在這裡把人打得太難看,必會覺得,我們這些奴婢,不能體諒他老人家的心。」
胡襄道:「笑話,這是司禮監內部的處置,誰敢說道陛下面前去。」
鄭月嘉道:「你難道忘了,他的相好是尚儀局的楊姑娘,那可是寧娘娘的親妹妹,她要是知道今日的事咱們做的過分,還不得鬧娘娘那兒去,蔣婕妤有孕,這些日可都是寧娘娘在伴駕啊……」
胡襄聽完這番話,也是有幾分被懾到了。
「呵呵,你果然會說。行吧,看你的面子上,就隔一層中衣,這麼打吧。」
「多謝。」
鄭月嘉說完,向王太監看了一眼。
王太監會意,回頭對掌刑的太監說了幾句。
監衙前的人都秉住了呼吸,他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這種場面,大家都是宮裡為奴的人,挨了那一刀就什麼都顧不上了,彼此也不覺得有什麼,沒有哪一回不是痛哭流涕地求饒,想著少挨幾下,像鄧瑛這樣,沉默隱忍地受下,一句饒不肯求的人,他們還是第一次見。
鄧瑛伏在刑凳上,將臉轉過來,側靠在凳面兒上。
他記得這一日也是秋決,是周叢山等人的受死之日。
他曾為張展春,周叢山,趙氏兄弟的死自責難當,卻不能自懲,既然如此,這四十杖何嘗不是救贖。
想到這裡,不禁坦然。
他咳了幾聲,盡量然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
他身上的衣衫是就寢時穿的,被風一吹就貼在了皮膚上,很冷。
那明明是秋天,可是,鄧瑛卻覺得,好像回到了正月時的南海子。
他在受刑前推開那扇窗戶,想看一眼外面的人和物,荒唐地想要遇到一個,比他身上溫暖一點的人。
楊婉。
比起當時茫然,此時他清晰地想起了楊婉的模樣。
但就那麼一瞬,他剛剛平復下來的心境,卻陡然被打亂,他甚至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
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想起她?
怎麼能把她也帶到這個污穢之地?
可是不管他怎麼逼自己,都無法將這個女子從腦中揮去。
她就靜靜地在那兒看著鄧瑛,張口,卻沒有聲音,明明就在眼前,卻像又隔了幾百年那麼遠。
鄧瑛有些惶恐。
在這個被散盡尊嚴,苟延殘喘的當下,不論他多麼排斥在場所有人對他的可憐,他卻很想很想,要楊婉的憐憫。
對她,他雖然在極力地遮蔽自己內心的創傷,卻又矛盾地想要把所有地屈辱和疼痛都攤到她面前。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夠承認,他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不要被過於殘忍地對待,如果可以,他也想要生活得好一些。
掌刑的人沒有給他多餘的時間去平復。
第一杖地落下來,隔著衣物,格外的沉悶。
掌刑的人得了王太監的指意,雖然架勢嚇人,但卻是收了力的,鄧瑛的身子向上一震。他之前因為父獲罪,被下刑部獄的時候,因為鄧頤罪行已定,刑部對他沒什麼好審問的,因此只是關押,並沒有動刑,所以,此時的疼痛超過了他對這個刑罰的認知,如鈍刀剜肉一般,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打散,前十下他還能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到了第十一杖,他便再也無法顧全。然而,只要他一掙扎,便立即有人將他摁下。
胡襄看著刑杖一下一下地落在鄧瑛身上,不過二十下便已見血。
「暫且停了。」
說完朝鄧瑛走了幾步,蹲下身,湊近鄧瑛,壓低聲音道:「老祖宗讓我替他問你,今日你在養心殿上,為什麼要對陛下說那樣的話。」
這才是這頓杖責真正的意圖。
鄧瑛想起今日辰時,他與工部的徐齊一道,在養心殿向貞寧帝奏報太和殿完工。
皇帝十分開懷,當即下旨,萬壽節那一日要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何怡賢和鄭月嘉等人都跪下向貞寧帝道賀。
貞寧帝看著鄧瑛,忽然對何怡賢道:「也是你,攔著朕殺他的手,讓朕給了他這個恩典,他到底沒辜負你,也沒辜負朕。你確實上了年紀,看人有一套,可是,在東廠這件事上,你就沒看準。」
鄭月嘉聽了這句話,忙伏下身,「奴婢該死。」
貞寧帝搖了搖頭,「你這個奴婢,是什麼都不大在意,每日只知道伺候朕的筆墨,筆墨倒也是真伺候得好,朕平時離不開。以後就別兩邊跑了,朕看你也力不從心。」
鄭月嘉叩首道:
「是,奴婢謝陛下恩典。」
皇帝點了點頭,又看向跪在鄭月嘉身後的鄧瑛。
「你今年多大了。」
鄧瑛抬起頭,「奴婢二十四。」
「二十四,是好年紀。「
皇帝說著,扶了扶額頭,回想道:「朕記得,你好像十年前就中了進士啊,這麼一想,你還曾是朕的門生。」
「奴婢不敢。」
皇帝擺了擺手,「這種話,朕聽多了,鄧瑛。」
「在。」
「朕問你,朕讓你這樣活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奴婢……」
「說實話。」
皇帝忽然提高了聲音 ,「否則,朕立即杖斃你。」
鄧瑛深吸了一口氣,伏身叩首,而後方道:「奴婢是戴罪之身,蒙天恩方得以保全性命,是以奴婢沒有別的想法,只求以殘命侍奉陛下,為陛下分憂,望能贖父罪萬分之一。」
皇帝看了一眼何怡賢,「大伴是怎麼想的。」
何怡賢忙道:「陛下指什麼?」
皇帝有些不耐,嘖了一聲道:
「朕讓你再薦一個人。」
何怡賢見皇帝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掃向的是鄧瑛,只得壓聲道:
「陛下,鄧瑛是罪臣之後啊。」
皇帝笑了笑,沒有再看何怡賢,低頭對鄧瑛道:「行,你先起來,朕再想想,怎麼讓你替朕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