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琅一路上都牽著楊婉。
楊倫走在楊婉身側,見她看著易琅的背一直不說話,便輕聲叮囑了一句,「進去以後不要這樣,娘娘看見會憂心。」
楊婉忽然站住腳步,易琅險些被絆倒,跟在楊倫身後的楊菁和另外幾個太監,忙上前去攙扶。
楊倫見她抿著唇,眼睛有些發紅,不禁低聲喝道:「你要幹什麼,沒有為難他你已經該謝恩了!」
「你守禮,也不准我有情。」
楊倫一怔,「你說什麼。」
楊婉仰起頭沒有再說話。
楊倫發覺她好像很想哭,雖然還在儘力地忍,但肩膀和手臂都已經開始發抖。
他一下子心疼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
好在易琅見她這樣,還是走回來扯她的衣袖。
「姨母……易琅已經沒有責罰他了。」
楊婉低頭看著易琅。
他還小,但已有了少年的輪廓,乾淨精緻的錦繡華服,身為天皇貴胄的氣質,未必能刺傷鄧瑛,卻能在鄧瑛面前刺傷楊婉。她知道自己已經失態了,但卻仍然綳著唇沒有說話。
易琅看了看楊倫和楊菁,自己一個人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很小聲地說道:「姨母對不起……」
這一聲楊倫和楊菁都沒有聽清,只看見易琅說完以後,皺起小臉,鬆開楊婉的衣裳,一個人朝前走。楊菁和內侍們忙跟了上去。
楊倫走到楊婉身後,「娘娘入宮這麼多年,這是頭一次,在宮裡和你我,還有楊菁團聚,你要為了鄧瑛,讓我們一家人都不開心嗎?」
楊婉呼了一口氣,抬手用力地揉了一把眼睛,「對不起,是我的錯。」
說完她朝前追了幾步,蹲身道:「易琅,來,姨母抱你回去。」
楊婉很慶幸,易琅尚小,想得不多,被至親的人抱著,漸漸地就把將才的事情忘了。
四人一道走進承乾宮,鄭月嘉引導楊倫和楊菁在明間內向寧妃行叩拜的大禮,楊婉將易琅放下來,趁著外面行禮,去裡間洗了一把臉,合玉將自己的妝脂拿了進來,放在楊婉手邊,輕聲道:「您進來的時候,娘娘看你臉色不好,所以叫奴婢進來看看,您怎麼了?」
楊婉背身掩飾道:「你回娘娘,我沒事,這就出來。」
說完沖著鏡子,拍了拍自己的臉,盡量讓面上的表情自然些。
其實,冷靜下來以後,楊婉知道楊倫的話是對的,這是姊妹之間難得的一聚,她的確不應該因為自己的情緒,而讓寧妃擔心。
她想著,迅速地收拾好自己,走進明間。
寧妃正坐在椅上拉著楊菁的手說話。
「一晃眼,都長這麼高了。」
楊菁道:「多年不見長姐,子宜心中甚是想念。」
寧妃見他禮儀端正,和楊倫沒什麼兩樣,不禁搖頭對楊倫笑道:「你沒少管束他吧。」
楊倫拱手應道:「是,他如今不小了,進宮給殿下做伴讀,更需心正儀端,不能絲毫錯處。 」
寧妃點了點頭,沒有接這句話,轉而問起楊倫的妻子,「之前讓婉去看過嫂子,說是病得不大好,如今好些了嗎?」
「回娘娘,交秋時好了一些,但操持了家裡的幾場事,又不大好了,這會兒還靠外頭大夫理著,臣替她謝謝娘娘關懷。」
寧妃嘆了口氣,「你們在外面過著,合該比我這裡的事繁瑣,到也不需一直地挂念我,像子宜也是,在外面清清靜靜地讀書,其實也好,陡然入文華殿,又是跟著張次輔……多少眼睛看著,我也擔心。」
楊倫道:「我等為臣,怎可避到清凈處。」
「好。」
寧妃有些悻悻然地,鬆開楊菁的手,含笑點頭道:「哥哥一直比我明白。」
楊倫聽了這句話,忙退後一步揖道:「臣不敢。」
寧妃抬手示意他起來,「好了,不說這些,難得你們能進來與我坐一會兒,恰婉兒也在,就不要再拘禮了,都一道坐吧,我……親自做了一些糕餅,一會兒叫合玉包了,你們帶出去,給家裡的人也嘗嘗。」
雖說各人都守著禮數的邊界,在儘力地說笑,但這一頓家宴仍然吃得有些尷尬。
飯後楊婉親自送楊倫二人出去,走到承乾門的時候,楊倫回頭欲言又止。
楊婉見他窘迫,勉強沖著他笑笑,「我沒事了哥。」
楊倫讓楊菁先行一步,轉身看著楊婉的眼睛道:「哥哥沒想到你會這麼難過。」
楊婉看向一旁,「沒有。」
說著頓了頓,點頭道:「是該的。」
楊倫嘆了口氣:「明年開春,要不哥哥接……」
「不要。」
她直接打斷了楊倫。
楊倫被她打斷,也就沒再說下去,轉話道:「那以後,有了委屈讓鄧瑛去會極門上告訴哥哥。」
說完,悵然自嘲。
「你小的時候,對著我哭,我就沒轍了,如今你變了很多,但你一哭,哥哥還是沒轍。」
他說著朝殿門看了一眼,「照顧自己,好好伺候娘娘。」
楊婉在他身後屈膝行禮。
待二人走遠了才返身往偏殿走,她原本想與合玉說一聲就回去,誰知走到偏殿時,見寧妃竟坐在燈下安靜地等著她。
「陪姐姐坐會兒吧。」
楊婉朝外面看了一眼,還沒張口,寧妃已經拉起了她的手,「將將安頓好了易琅。」
楊婉點了點頭,靠著寧妃坐下。
寧妃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髮,「那孩子將才與我說,他今日讓你生氣了。我還說呢,吃飯的時候一聲不吭的,比平時乖了不知道多少。」
楊婉搖頭,「是我自己有錯。」
寧妃親自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楊婉,「婉兒,姐姐覺得你能入宮,是姐姐的福氣。姐姐只有易琅這一個孩子,他願意親近你,也願意聽你的話,我……」
她說著頓了頓,聲音竟有些發翁,「姐姐不知道能夠陪易琅多久,但有你在,姐姐會安心一些。」
楊婉原本有些恍惚,但這句話里的寒意似乎帶著和她一樣的預見力,令她渾身上下,一陣惡寒。
「娘娘為什麼突然說這樣的話。」
寧妃握著茶杯,「你別在意,就是這幾日身上不大好,想的有些多了,不過,人總是要走的,活得不是那麼好的時候,早些走也是解脫。」
不知為何,這句話雖然是寧妃說的,楊婉卻想起了鄧瑛。
一時之間,她忽然再也忍不住,一陣酸疼沖入眼耳鼻口,眼淚頓時失了桎梏。
寧妃忙將她摟在懷裡。
「姐姐就知道,你今日一直在我們面前忍,笑都是不自在的。」
楊婉抽泣得厲害,連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
「娘娘,如果人……知道自己的結局不好,還能好好地活著嗎……」
寧妃摸楊婉的額頭,輕聲道:「當然能啊,比如姐姐有你,有易琅,還有哥哥和弟弟,父母,親族,以及……」
最後一個人,她沒有說出口,卻將懷裡的人摟得更緊了些。
「婉兒,只要你們在,姐姐哪怕知道,人生最後不得善終,姐姐也會好好地陪著你們。」
「可我怕……」
「婉兒怕什麼?」
「我怕鄧瑛不願意再見我了。」
她說完這句話,頓時哭得泣不成聲。
寧妃拍著楊婉的背,「是因為易琅嗎?」
楊婉沒回答。
寧妃抬起頭,「你不在的時候,哥哥跟我說了你們來之前的事。婉兒呀,哥哥,甚至是易琅,沒有一個人怪你,他們都是心疼你,你不要這麼難過。」
楊婉靠在寧妃懷裡,「我寧可……他們也像對鄧瑛那樣對我。這樣……我才能陪著他……姐姐……他是我心裡最好最好的人,我以前不知道,我以為能看著他,就夠了,但我現在知道怕了,我怕我,才是最傷他的人。」
寧妃摟緊楊婉哭得發抖的身子,「姐姐都明白,都明白……」
——
黃昏漸深。
寧妃摟著楊婉,一直等到她平息下來,才讓宮人進去,照顧她安置。
外面起了雪風,冷得有些刺骨。
寧妃正朝正殿的明間走,合玉忽然在階下喚她,「娘娘,這是女使身上的配玉。」
寧妃站住腳步,低頭朝合玉手中看去,見正是楊婉掛在腰間的芙蓉玉墜。
「什麼時候的落的。」
「奴婢也不知,是鄧秉筆送來的。」
寧妃朝殿門處看去,「他還在嗎?」
合玉點頭,「還在,在外面等奴婢回話。
「好,本宮去說吧。」
承乾門上,鄧瑛背身立在階下,殿門雖然還沒有落鎖,但已經閉上了,陡然一開,穿門的風便竄了出來,吹起了他的袍袖。
鄧瑛回過身,卻見立在門前的是寧妃,忙跪下行禮。
寧妃走下殿門前的台階,彎腰虛扶他,「鄧秉筆請起。」
鄧瑛站起身,仍不肯抬頭,退了一步道:「奴婢這就走。」
寧妃搖了搖頭,「請留步,本宮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寧妃如此,鄧瑛只得站住,「娘娘請說。」
寧妃朝前走了幾步,一面走一面道:「今日在殿外的事,還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鄧瑛不敢。」
寧妃聞話笑了笑,「就怕你會這樣說。」
她說著抬起頭,「本來,本宮是想讓婉兒親自來跟你說的,但是……她將才哭過了,好不容易才睡下,所以本宮才想來見見你。」
鄧瑛聽完這句話,重又跪下。
「鄧瑛明白,屢傷姑娘名譽,實不可赦,當以命贖,不敢求饒。但請娘娘,看在我尚有殘恩未報,殘念未了的份上,暫赦鄧瑛一命。」
寧妃低頭看著他,「你的意思,你的命是贖給婉兒的嗎?」
「是。」
「既然如此,本宮有一個問題很想問你,本宮希望你不要答得太快,想好了再說。」
「是,娘娘請問。」
寧妃摁著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鬢髮,放平聲道:「如果你知道你自己不得善終,你會怎麼活。」
鄧瑛抬起頭,「娘娘為什麼會這麼問。」
「你營建皇城十年,但滿朝文臣,卻將你逼入刑部受辱。可是,同樣是皇城的建造者,張展春身死之時,卻引發了十二年夏天的那場朝廷震動。你是很聰明的人,你應該明白,不論你做得有多好,你都不能再留下好的名聲,也許你死在午門前的時候,也根本不會有人記得,你和張展春一樣,曾是皇城的建造者。」
她說完,似乎覺得過於殘忍了一些,聲音逐漸輕下來。
「如果是這樣,你會怎麼活呢。」
鄧瑛垂目,「但求無愧。」
「本宮也一樣。」
她說完,伸手攙住鄧瑛的手臂。
鄧瑛一怔,「娘娘,不可……」
寧妃沒有讓他說下去,硬是將他攙了起來。
「婉兒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說完站直身子,「婉兒入宮快一年了,本宮今日是第一次見她哭。知道因為什麼嗎?」
「是因為奴婢嗎?」
「是。」
寧妃嘆了一聲,「她是一個想得很明白的人,也沒什麼懼怕,但是,今日她跟我說,她害怕你因為易琅的話,再也不見她了。她是真的聰明,猜也猜對了。鄧秉筆,你的謙卑,就是婉兒的謙卑,所以我想請你,不要遠離婉兒。不問結果,但求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