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抬頭。
穿門的雪風裡還殘留著一股酒肉的味道,腥辣交雜,齟齬著眼前這個擁在軟羅柔緞中的女人。
「娘娘的話,奴婢謹記。」
寧妃搖了搖頭,「不要對我自稱奴婢,你和鄭秉筆一樣,在我們眼中,都是塵下美玉,只是我比不上婉兒,做不成一柄拂塵,但我希望,身為皇妃,我對你們的敬重,能讓你們少一些自苦。」
鄧瑛聽完這一句話,終於敢看向寧妃。
「娘娘今日對鄧瑛說的這一席話,鄧瑛沒齒難忘。」
他說完躬身揖禮。
寧妃頷首受了他這一禮,平聲應道:「嗯,那你就答應我,不要讓婉兒哭了。」
——
楊婉自從在寧妃面前哭過一場之後,連日都有些恍惚。
臨近年底,宮裡除了籌備年節的事情之外,還在預備另外一件大事——蔣婕妤即將臨盆。
皇帝為此甚至動了大赦天下的念頭。
與此同時,朝廷上也因為皇帝對這個連男女都尚不知的孩子的態度,開始了貞寧十二年的最後一場大論辯——立定儲君。
楊婉記得,貞寧帝在位期間並沒有立儲,所以他駕崩以後,朝廷和內廷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楊倫和張琮為首,主立長。一派是以太皇太后為首的宗親以及司禮監掌印為首的宦官集團,主立幼。
兩派的心思都很明顯。
楊倫和張琮都是帝師,易琅是他們嚴格規訓出來的學生,幾乎承載了大明文官對一代賢君的全部幻想,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以不願意立一個年幼得連根骨都看不出來的孩子為新帝。
司禮監的想法,就更直白。
易琅受祖法教育,一直將宦官視為奴婢,對司禮監的態度也極為嚴苛,根本不徇私情,但蔣婕妤的幼子易珏卻對太監們頗為親近,是內監們摟在懷裡長大的孩子。
至於當時的宗親,因為貞寧帝從前的縱容,不斷地兼并土地,虧空戶部,內部已然是沉痾難治,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當然也不願意接受受改革派教育的易琅登基為帝。因此鼓動太皇太后出面,與內閣相爭。
雖然看起來很複雜,但事實上,這場爭鬥的時間非常短。
原因是易珏在貞寧帝死後不久忽然暴斃。
歷史學界對於易珏的死因一直存在很大的爭議。
最初主流觀點認為,易珏應該死於政治暗殺。
但是駁斥這個觀點的依據也很直觀,楊倫張琮這些人都是文官,沒有力量行暗殺之事,如果說他們藉助了當時的江湖教派的力量,那就是快把歷史寫成小說了。
因此後來分出了另外一觀點,那就是易珏死於鄧瑛之手。
最初這個觀點提出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易珏死後,易琅順理成章地繼承大統,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何怡賢杖責一百,發配南京皇陵,至於後來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胡襄,因為不被易琅信任,基本上成了個空職,鄧瑛則成了司禮監事實上的掌權人。
這個觀點的佐證出現在易琅為凌遲鄧瑛所寫的《百罪錄》中。
這一篇文章不長,但卻列出了鄧瑛的一百條罪狀,是皇帝親筆,昭示天下的御書。
其中有一條叫「殘害宗親」。
這一條罪行,史料里並不能在鄧瑛身上找到相對應的史實,所以有史學家認為,這一條說的因該就是當年的皇子案。
當然,這件事情距楊婉所處的時間段還遠,所以她如今更關注的,是在這場並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政治論辯之中,易琅和寧妃的處境。
還有……
怎麼面對鄧瑛。
可是,兩件大事重合在一起,六局和二十四內廷衙門,忙得根本沒有空擋。
楊婉也幾乎沒有任何的空閑去梳理自己的筆記和心情。
她本就是一個做事嚴謹高效的人,理不順情緒問題的時候,就索性扎進事務堆里,宋雲輕看著她的樣子都有些害怕。
這日卯時剛過,宋雲輕舉著燭火走進尚儀局的正堂,卻見檔室里亮著燈,楊婉一個人搭著木梯,在架上找公文。
「你這是沒回去嗎?」
她說著放下燭火,扶住楊婉腳下的梯子,「何必呢,等門上的人上值,叫他們來爬就是。」
楊婉低頭道:「我這幾日心裡亂得很,忙點好。」
宋雲輕道:「你找什麼,下來我來找,回去睡會兒吧,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楊婉聽她這麼說,靠在梯子上揉了揉眼睛。
「回去也睡不著。」
宋雲輕道:「李魚說,你和鄧秉筆吵架了。」
「什麼,他亂說。」
「我說也是,鄧秉筆那樣的人,怎麼會和你吵架,不過說起來,你怎麼這麼久都不去見他啊。」
「哦。」
楊婉低頭掩飾道:「娘娘這幾日,身上不爽快。我們這裡事情又忙。」
宋雲輕嘆了口氣,「那個蔣婕妤,呵……都快把六局給掀了,這要是生了皇子,我看她連皇后都要不放在眼裡了,我真不明白,陛下為什麼會寵愛這樣一個女人,難怪外頭的老爺們,要奏立太子的事。」
楊婉點頭不語。
宋輕雲接著嘆道:「聽說……前日娘娘在養心殿被罰了跪。」
楊婉沒有否認。
「嗯。」
「哎。」
宋輕雲嘆了一口氣,陛下連體面都不肯給,昨日六宮全都知道了。延禧宮那邊的宮人,私底下什麼難聽話都說出來了。」
楊婉沒出聲,她知道這是在敲打楊倫。
寧妃回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摟著易琅,輕聲細語地給他講話本故事,直到易琅睡著,她才讓合玉和楊婉給她上藥。
宋輕雲見她沉默,以為她吃心,忙道: 「好了好了,你趕緊下來回去睡覺吧,你這樣杵著不說話,我生怕你一會兒暈了栽下來。
楊婉聽從了宋雲輕的話,下了梯子整好衣衫。
「那我回去了,晚些再過來。」
「去吧。」
——
楊婉走出尚儀局,沒走幾步就走到了司禮監的門口。
鄧瑛正站在門前和鄭月嘉說話。
他穿著秉筆太監的官服,人好像瘦了一些。
楊婉見他朝自己看過來,連忙轉身朝後走,然而剛剛繞過一處轉角,便看見鄧瑛立在路盡處。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
鄧瑛走近楊婉,「後面是一條不設門的通水道,為了以防西面的殿宇走水設計修建的。」
楊婉抿了抿唇,「是你設計的嗎?」
「對,十年前修的,後來護城河改建,我順便拆了後面的牆,聯通了你剛才走的那條道,不過,因為那條道上安放了四口吉祥缸,所以走的人不多。」
楊婉聽完他的話,點頭笑道:「我可真傻,在皇城裡躲你,能躲到哪裡去。」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她的臉被雪風吹得有些發紅,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邊,「我現在有點不敢見你。」
「為什麼。」
楊婉抿著唇,「因為做錯了事,讓你在易琅面前跪著,讓你聽到那些話……我還一句都沒有說……我……」
她沒說下去,鄧瑛卻一直等她徹底沉默下來以後,才輕聲道:「我並不在乎。」
他說完,撐著膝蓋稍稍蹲下來一些,雖然靠得不是很近,但楊婉還是感覺到了他溫熱的鼻息。
「其實你心裡也知道,小殿下的話是對的吧。」
楊婉沒有承認,「不對……」
此時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代表她自己的內心,還是代表後世更先進的文明說出的這兩個字。
「對個鬼……」
鄧瑛聽了她的話,不禁笑了。
他鬆開撐在膝蓋上的手,翻轉過來,輕握成拳,伸向楊婉,這麼一個動作令官袍的袖子自然垂落,露出他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淡淡的痕迹,是去年受刑前,在刑部牢中所傷。
「你看,這是鐐銬的痕迹,還有我腳腕上的傷,都很難消了,雖然我一直在聽你的話,好好地吃藥,調理身子,但是效果並不大。我最初雖然不明白,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卻要受這樣的責罰,但是,我現在想要接受這些責罰,繼續活下去。」
「你可以接受,我不可以。」
楊婉望著他的手腕,「怎麼可以接受呢……」
「因為你啊。」
「什麼……」
楊婉怔住。
鄧瑛沒有停頓,接著說道: 「我以螻蟻之身覬覦你,被殿下斥責,仍然不知謝罪,不肯悔改,既然如此,我被怎麼責罰都不為過。」
楊婉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挽了挽耳邊的碎發,回頭望著鄧瑛道「你又拿你自己來安慰我。」
「你不也一樣嗎?」
楊婉抿了抿唇。
「所以……你不會不見我?」
「嗯。」
他溫和地對楊婉點了點頭,「今日是你躲的我,我是自己找來的。」
他說完,慢慢垂下自己的手,站直身子,低頭道:「以後,不論小殿下再對我說什麼,做什麼,你就像那天一樣,看著就好。其實,楊大人和張次輔在他身上用了很多心,他是我願意侍奉的皇子,他能那樣維護你,也是給我的恩典。如今蔣婕妤即將臨盆,朝局不穩,加上陛下的心意還不明朗。小殿下年幼,難免會焦慮,你是他在宮中的至親,不要為了我,讓你們都不安。」
楊婉點了點頭。
「是我糊塗了。」
「還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
「嗯。」
鄧瑛抬頭朝承乾宮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知道寧娘娘前日在養心殿受了辱,所以在宮正司女官面前,提了蔣婕妤宮中,宮人言辭犯禁的事,如果宮正司肯公正審理,處置這些人,那承乾宮的處境就會好一些。而且楊大人他們也不會過於被動。但這件事,我和鄭秉筆身為內監不能過多參與。」
「我去檢舉。」
鄧瑛沒有阻止她,只道:「自己要小心。」
楊婉點了點頭:「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