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麼,就說可以。」
楊婉端起面就往裡走。
鄧瑛笑笑,追上她道:「可以試試,你對陛下的心思,一直掐得比我們都要准。」
楊婉轉過身,正色道:「鄧瑛,這種事情上你敢信我的感覺嗎?」
鄧瑛道:「不是信你的感覺,是因為這件事本來就在陛下一念之間,你之前可以幫到鄭秉筆和寧妃,所以如果是你的法子,我願意試一試。」
楊婉抿住唇一時沉默,鄧瑛也沒有催促她。
碗里的面漸漸冷下來,沒有了煙氣兒,楊婉終於鬆開唇,抬頭道:「連日的訊問和今日的申斥,陛下是要殿下對君父有憂懼。若你回稟,殿下因連日訊問,憂懼成疾,也許陛下會立即赦免殿下。只要陛下有意保護自己的兒子,那麼這件案子就不會牽扯到楊倫,只能儘快了結在黃然身上。但是……今日是你訊問,如果陛下開罪,這又是朝臣口誅筆伐你的一道罪名,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鄧瑛看著楊婉,「楊大人對我說過,無論我做什麼,朝廷都不會再接納我。其實不用他告訴我,我心裡也明白。對我而言,政治清明,清田策得以順利推行,都是我想要看到的,還有……就是一定讓你平安。」
他說完,端起碗,低頭吃了一口面,「都快冷了,快端進去吧,我吃了就走了。」
楊婉其實很想問一問鄧瑛,如果她不提出這個法子,這件事會怎麼收場。
但這個問題沖入她腦子裡的時候,卻讓她再一次有了她自己不是漏網之魚的感覺。
她端著面碗,坐在易琅的榻邊,翻開自己的筆記。
之前寫不下去的那段轉折的空白,現在似乎寫得下去了,但是,她怎麼也沒有辦法,把自己的名字落到筆記上。
——
這日夜裡,驚懼相交的易琅果然發起了高熱,到後半夜甚至燒得有些迷糊了,拽著楊婉的袖子,不斷地喚寧妃。楊婉捂好他身上的被子,轉身出去,用力敲開武英殿的門,門口的錦衣衛一把攔住她,刀刃照著她的脖子就抵了上去。
「等一下。」
楊婉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見甬道里張洛抬手,一面朝她走來,一面示意錦衣衛放下刀退下。
他走到楊婉面前,上下掃了她一眼。
她比之前狼狽了很多,裙衫沾著柴灰,髮髻也松落了,看起來有些可憐。
張洛收回目光,抱刀道:「深夜闖禁,是可即刻處死的罪,你想做什麼?」
楊婉行了一個禮,「殿下高熱不止,還請大人傳御醫。」
張洛聞話,對門口到守望揚了揚下巴:「你去看視。」
「是。」
兩個人應聲從楊婉身旁跨過,帶起了一陣寒冷的風,不多時出來稟道:「大人,殿下的確燒得厲害。」
張洛道:「去會極門遞我的牌子,傳當值的御醫進來。」
說完,就著刀柄一把將楊婉抵在殿門上,「今日東廠那人來過,你們想做什麼?」
楊婉摁著刀柄,「放開。」
張洛陰面偏頭,反而將她抵得更緊,「如果我知道你利用殿下來玩弄我,我定不會再放過你。」
楊婉拚命地想要掙脫,不經意間抓住了張洛的手指,張洛忽然猛地收回了手。
楊婉蹲在門口喘平呼吸,什麼也沒有說,起身摁著肩膀,頭也不會回地朝恆壽齋走去。
會極門上當值的太醫是彭太醫,望聞問切之後,對楊婉道:「寒氣入肺,有些兇險啊,微臣即刻去養心殿稟告。」
楊婉站起身,「我能做什麼……」
御醫看了看易琅的面色,回頭道:「捂好的殿下的被子,把炭燒暖。」
「好……」
說完,用力拍了拍疼得有些發酸的肩膀,蹲身去添炭火。
彭御醫隨口道:「女使的手怎麼了。」
楊婉「哦」了一聲,「將才撞到了。」
她剛說完,易琅忽然混沌地喚了一聲,「姨母……」
楊婉忙擦了擦手坐到他身邊,「醒了嗎?」
「嗯……姨母,我夢到黃師傅和舅舅了……」
「夢到他們怎麼了?」
易琅沒吭聲,但卻伸出滾燙的手摟住楊婉。楊婉索性把他裹起來抱入懷中。
「殿下見到陛下,一定不能與陛下相啄啊。」
易琅點了點頭,「易琅知道,我會跟父皇請罪,不讓母妃,姨母,還有舅舅擔心了。」
「好。」
人情似乎是通的,這個孩子似乎也並不需要楊婉多說什麼,就大多都懂了。
楊婉摟著易琅滾燙的身子,輕聲哄他接著睡下。
天剛大亮的時候,養心殿的旨意果然下來了,貞寧帝命將易琅送回承乾宮修養,寧妃親自撐著傘過來接,易琅看見寧妃,雖然難受,但卻沒有哭。
寧妃在承乾宮中安置好易琅,轉身見楊婉沉默地靠著屏風站著。
「婉兒多虧了你。」
楊婉搖了搖頭,站直身子看著燒得一臉通紅的易琅。
「我沒照顧好他。」
寧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能這樣回來,已經是萬幸了。」
楊婉道:「娘娘擔心壞了吧。」
「是啊,但也不敢說,怕惹陛下震怒,害得孩子受更多的苦,也怕牽連到哥哥。」
楊婉寬慰他道:「現下……應該是沒事了。」
寧妃牽著楊婉一道在屏風後坐下,「但願吧。婉兒,」
她說著猶豫了一陣,再開口時,聲音有些遲疑:「你……想不想出宮去啊。」
楊婉一怔,「娘娘為什麼會這麼問。」
寧妃道:「起初你入宮的時候,還是個熱鬧的性子,但這一年下來,姐姐覺得,你沒以前那麼開心了,你如果願意,可以讓鄧廠臣在宮外置一座外宅,遠離宮中的是非,安心地生活,也挺好的。」
楊婉脫口道:「我走了,易琅怎麼辦。」
說完即心驚。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默認了寧妃的壽數不會太長。
寧妃聽完卻拍了拍她的手,「他有他的命,會平安的。」
楊婉聽完這句話,忽見窗邊略過一道寒鳥的影子。
似有絕望之意,想要撞破虛空,楊婉無意將它看清,反而下意識地背過了身。
——
貞寧十三年正月初十,陛下親自往稱承乾宮探視易琅,楊婉和宋雲輕一道站在成乾門的外面,終於在午時,聽到了御旨的內容——黃然判斬刑,其餘講官發司法道受審。
刑部遣人去接的時候,這些人人個個如從地獄升天堂般欣喜。
而刑部接手這個案子以後,將詔獄裡審出的大部分莫須有的罪名都推翻,一樁一樁審結得飛快。
另外還有一道旨意,是下到內廷的。
包括鄧瑛和張洛在內的數十個對易琅進行訊問的欽差,全部被處以十杖。
楊婉再次見到鄧瑛,是在正月十四的這天晚上,內東廠的內衙之中。
內東廠的內衙面闊只有兩間。
外間是正堂,裡間就是值房。
值房內沒有陳設,只擠挨著放著一張矮床,三四個墩子,一張桌子。
鄧瑛坐在窗邊上,翻看看楊倫寫的《清田策》,兩個廠衛坐在一邊剝花生,其中一個道:「督主看什麼呢,看了個把時辰了。」
另一個輕聲道:「戶部寫的《清田策》。」
「南方清田,我老家的田產要遭殃咯。」
「你家的田產多嗎?」
那人擺手道:「幸而也不多,老家剩下的人,也不大想照顧,如果能賣出去,倒也還好。」
「那得看,是個什麼價錢。」
說完忽聽鄧瑛咳了幾聲,說話的人忙站起身道:「督主要水么。」
鄧瑛放下策文,試著力站起身,「我自己倒。」
那人忙殷勤過來,「還是我來伺候您,那日要不是您親自去武英殿,這遭殃就屬下了。」
「噓——」
旁邊的廠衛一面拽他的衣服一面朝門口看去。
那人還不明就裡,「別拉我,都知道我們督主好,和那些牛鬼……這這……楊女使。」
說完,噌地一聲站了起來,一邊拍身上的花生皮,一邊拽著旁邊的人掩門出去了。
楊婉今日穿了一身水綠色的大袖衫,肩上系著如意紋繡的月白色雲肩,松鬢扁髻,簪著一根翡翠玉簪子。與平日著宮服的模樣倒有些不相似。
「怎麼到這裡來了。」
楊婉扶了扶玉簪子,「陳樺讓我來問問你,好些了沒,若是好些了,後日去他那兒湊鍋子呢。」
鄧瑛道:「他怎麼不自己來。」
「哦,他怕他過來,像是巴結內東廠似的,就……」
「宋掌贊會讓他使喚你啊?」
「你……」
楊婉看著鄧瑛坐在燈下,一本正經地分析,忽然有一種想蹦上去捏他臉的衝動。
「我跟他討的差事,行了吧。」
鄧瑛似乎是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但卻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你……」
楊婉坐到鄧瑛身邊,「你信不信……」
「嘶……」
楊婉無意間碰到了他好沒好全的傷處,他一下子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氣。
楊婉忙站起身,「完了,我碰到哪兒了?」
鄧瑛梗著脖子沒出聲,卻下意識地拿起楊倫的《清田策》往腿根處擋去,這個動作到是讓楊婉想起了第一次進到他的居室。鄧瑛坐在床上,也是這般僵硬地舉著一本書。
「坐我對面,好嗎?」
他說著,輕輕地換了一個坐姿,「要不要喝水。」
楊婉明白他在岔話題,便接過話道:「要。」
鄧瑛伸手倒了一杯茶遞給楊婉,自己也斟了一杯。
「殿下好些了嗎?」
「好多了,所有人里,就屬你的傷病,養起來最難了。對不起啊,我給你們出餿主意,又害了你。你要是覺得想不通……」
她說著伸出一隻手,「要不要打回來。」
鄧瑛搖頭笑了笑,將一顆雕芙蓉的翡翠玉珠子放到楊婉的手心,「給你。」
楊婉一愣,又聽他道:「養傷的這幾天雕的,也是定珠,可以穿在你的另外一塊玉墜上,這是中和殿殿頂更換鎮獸獸眼時留下的一點余料玉,玉質是好的,就是我不太會雕玉,有些地方刻得不好。」
楊婉將珠子移到燈下,那顆珠子不及指甲一半大,卻精細地雕出了芙蓉花的花蕊和花瓣,玉雖溫潤,卻比木頭易碎難雕,她小的時候學《核舟記》的時候,只是驚嘆古人精妙的工藝,如今手裡就捧著這麼一樣精工之物,心中除了敬佩之外,還有收到禮物的歡愉。
「大明手工一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