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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山月浮屠(三)

所屬書籍: 觀鶴筆記

楊婉說著,挽起袖子在鄧瑛榻邊坐下。

「換了衣服,幫你上藥吧。」

她說完這句話,便等著他拒絕,誰知道他卻把頭埋入枕中,瓮聲瓮氣地說了一個「好」字。

他決定把自己交付給楊婉。

身心交付,一點餘地都不給自己留。

「你看了不要難過。」

楊婉仰起頭,哽咽道「我不難過。」

說著,揭開他下身的被褥,血塊粘黏住褲子,無法用手剝離。

楊婉起身找來剪刀,用手指小心的拈起鄧瑛的褲子,一點一點剪開沾黏處,每剪一下,鄧瑛的肩膀都會跟著向上一聳。

「鄧瑛。」

楊婉輕聲叫鄧瑛,鄧瑛卻痛得說不出話來。

楊婉抿了抿唇,放下剪刀,順撫鄧瑛的脊背,慢慢地安撫他身上的震顫。

「鄧瑛你猜,六百年以後,《大明律》會變成什麼樣子。」

鄧瑛仍然沒有吭聲。

楊婉抬起頭,看向清冷的窗影,輕聲續道:「我覺得幾百年以後,就不會再有杖責這種刑罰,也不會再有腐刑。每一個人的罪行都在自己身上了結,不會牽連家族。修建樓宇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樓牆上,讓一個走過的人都看見。」

她的聲音很輕柔,鄧瑛逐漸地她被安撫。

「會嗎……」

「會啊。」

楊婉低下頭,撩開鄧瑛面上的濕發,彎腰趴在他耳邊。

「鄧瑛,我不喜歡男人要求女人遵守的『婦德』,所以跟你在一塊,我真的很開心。」

她說著頓了頓,「只是我不知道,我給我自己的自由,在這裡也會殺人……」

她說完摁了摁眉心。

「但是我還是要自由,也想把自由給你,給姐姐。雖然我知道你和姐姐可能都不想再相信我了……」

「沒有。」

鄧瑛咳了一聲,輕輕握住楊婉的手,「我信你。」

楊婉低頭望著鄧瑛的手,「你說的啊。你一定要信我到底。」

「嗯。」

鄧瑛點了點頭。

「婉婉,我沒那麼痛了。」

「那我幫你上藥。」

——

那一晚,楊婉沒有在鄧瑛的直房裡停留,等鄧瑛睡熟之後,她便回了承乾宮。

她也沒有去看易琅,取了鑰匙徑直打開了從前寧妃居住的宮室。

寧妃去蕉園以後,易琅也幾乎不進後正殿,楊婉便將寧妃從前的衣物和金銀全部封存到了後殿的次間里。大大小小約有數十隻箱子。

楊婉點起燈,將這些箱子一一打開。

寧妃半生的積累不過千餘兩銀,還有兩箱金玉瑪瑙,楊婉抱著膝蓋在箱後蹲下,低頭自語道:「姐姐,我要動你的東西了,但我一定會還給你。」

——

陪鄧瑛養傷的日子,楊婉過得很平靜。

鄧瑛是一個特別配合的病人,端葯來了他就喝,楊婉要他下地走走,他就披著衣裳在直房內來回走。除了李魚和陳樺之外,內學堂的幾個閹童也來看過他。他們在榻邊跪著給鄧瑛磕頭,起來以後嘰嘰喳喳地給鄧瑛說他們近來讀的書。

鄧瑛自從做了東廠的廠督以後,去內學堂的時候不多。

也許因為他是所有講官里唯一的宦官,閹童們對著他的時候覺得親近,沒有那麼懼怕,所以即便多日不見,仍然彼此親近。

鄧瑛靠在榻上聽他們說話,楊婉便拿堅果與他們吃,然而自己也坐在一邊,聽他們問鄧瑛書本里的問題。

鄧瑛雖然不舒服,卻依舊忍著疼,細緻地回答他們。

楊婉聽著鄧瑛說話的聲音,不禁想起,兩年以來,她認識的很多人都變了,只有鄧瑛還是和從前一樣,一直都願意認真地和每一個人說話。

和閹童們說話算得上是片刻悠然,東廠來看他的人則都是和他說事的。

臨進正月,廠獄快要竣工了,鄧瑛請旨,從詔獄當中,抽調了兩名掌刑千戶和百餘校尉。如此一來,司獄和廠獄的規制幾乎持平。

覃聞德過來稟告這件事的時候,楊婉正在外面煮麵。鄧瑛側卧在榻上看書,覃聞德進去的時候,問了楊婉一嘴,「小殿下的氣性怎麼那麼大?我們督主那天到底說了什麼不敬的話啊。」

楊婉搖了搖頭,把面碗端給他,「你端進去給他吧,讓他好好吃,別剩。我去把衣裳洗了。」

覃聞德件柳枝上晾著鄧瑛的衣衫,有兩件還有淡淡的血色。

「哎……你說,督主過得清苦就罷了,楊姑娘,這種事你讓承乾宮的人來做不就行了嗎。」

楊婉用棉繩綁起自己的袖子,一面道:「我就沒有使喚人的習慣。」

說著,又朝直房內看了一眼。「對了,你幫我一件事。」

「你說。」

楊婉收回目光,「清波館現在如何了。」

「關著,不過我前兩日去看的時候封條已經撤了。」

楊婉點了點頭。

「他們東家應該回不來了,寬勤堂和其他幾個坊刻書局可能想要接手,你幫我看好它,不准它買賣。」

覃聞德道:「姑娘要做什麼啊。」

楊婉抿了抿唇,「我要買下它。」

買下清波館其實並不需要多少銀錢,但是不僅要買下它,還想要將他經營下去,所需的費用卻不少。

鄧瑛下得床以後,楊婉抽了半日,讓合玉去將宋雲輕請到承乾宮。

宋雲輕跟著楊婉走進後殿的次間,一邊走一邊道:「我聽到了一件大事。」

「什麼事。」

宋雲輕打了個謎,「兒子抓老子,這可是本朝頭一件。」

楊婉聽了這話,抿著唇推開了窗,「細說說。」

宋雲輕道:「

「快入冬了,陳樺這兩日天天在外面辦炭差,我是聽他說的,說是張洛親自從家裡鎖拿了張次輔,關到詔獄裡去了。京城裡為這事都炸開了。你說這幽都官,也太狠了吧。」

楊婉聽完這句話,忙轉身問道:「是今日的是嗎?」

「今日一早,陳樺就在西華門上看著呢。」

楊婉肩膀猛然一松。

宋雲輕繼續說道:「這張次輔是兩朝元老,說拿就拿了,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應該是不能回內閣,也不能再做小殿下的老師了吧。欸,這麼一說,翰林院會舉誰啊。」

楊婉怔怔地點了點頭,卻沒顧上回答她的問題。

歷史上的張琮是靖和朝的輔臣,如果宋雲輕的話成真,那麼,她所知道的那段歷史,就算是真正被她扒出口子來了。

「對了……咳咳」

宋雲輕被次間里的灰塵嗆得咳了幾聲,揮袖扇著灰道:「你把我帶到這裡做什麼。」

楊婉彎腰打開箱子,宋雲輕頓時被箱中的金銀晃了眼睛。

「你……的啊……」

「不是。是以前寧娘娘留下的。我想整理整理,把它們清算出來,但鄧瑛受了傷,我這幾日實在太忙了,所以找你來幫個忙。」

宋雲輕蹲下身道:「怎麼想起整理這些。」

楊婉應道:「預備給小殿下。眼看著就要翻年了。」

宋雲輕笑道:「行,幫你清算,好久沒跟你一塊做事了。」

楊婉笑笑,「想沒想過,以後出宮,也跟我一塊做事。」

宋雲輕笑道:「我攢了一些錢,夠一輩子清貧地過。等出了宮,我就找一個地方住下來,自己一個人清清靜靜的。」

楊婉點了點頭,笑了笑說道:「也好。」

說完,取了一支筆遞給她。

兩人各自點算,黃昏時才點算了不到一半。

楊婉看了看天色,估摸著易琅下學快回來了。

宋雲輕直起身道:「你去照看殿下吧,這一時半會兒算不完,我再點一會兒,後日不當值,過來幫你一道算完。」

楊婉點了點頭,出來剛走到中庭,合玉便迎上來道:「督主把小殿下接回來了。」

楊婉一怔,忙要往書房去,合玉拽住她道:「姑姑別急,清蒙說,殿下是在路上遇見督主的。一路說著話回來,並沒有爭執。」

楊婉聽了這話,才稍安下來。

「他們在哪兒。」

「殿下讓督主去書房了。」

楊婉放輕了步子,悄悄走到書房外面。

裡面的炭燒得很暖,一陣一陣的暖風從門隙里撲出來。

易琅與鄧瑛一道立在燈下,易琅仰頭望著鄧瑛。

「我今日訊問了張副使,知曉了清波館一案,可是我不明白,老師為什麼要那樣做。」

鄧瑛蹲下身。

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全,身子不穩,便順手扶著窗檯。

他抬頭視易琅,「殿下看過楊大人寫的《清田策》嗎?」

易琅點了點頭,「看過,舅舅要還田與民,在南方推行新的稅制。」

「嗯。殿下怎麼看呢。」

易琅沉默了一陣,「我覺得還田與民和賦稅歸田都是益民之策。」

「張大人怎麼想。」

「先生……」

易琅垂下頭,「先生一直不太認可這個新政,他說祖制不能輕易違背。」

鄧瑛咳了一聲,「所以殿下明白了嗎?」

易琅眼眶一紅,沉默地點了點頭,抬頭又道:「這是不是……就是黨爭。」

「是。」

鄧瑛閉眼緩了一口氣,「古往今來的官場,黨爭都是不可避的,不過殿下不必害怕,只需要從他們的政見里選擇於國於民都有利的見地。」

易琅聽完雖然在點頭,眼眶卻越來越紅,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接著便一直抿著唇忍淚。

鄧瑛問道:「奴婢能問殿下為何難過嗎?」

易琅搖了搖頭,「我覺得我以前學的道理都是假的。」

「不是。」

鄧瑛換了一隻支撐的腿,另一隻手也撐向了地面,「殿下要明白,《貞觀政要》,《資治通鑒》,《四書》,《五經》都是古賢人嘔心瀝血之作,他們教殿下立身,也曾教奴婢處世,誰把這些書本放到殿下面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性,能否與古賢共鳴。」

燈燭一晃,熄滅了兩盞,鄧瑛的面上落下一片陰影。

「鄧瑛。」

易琅喚了他一聲。

鄧瑛抬頭應道:「奴婢在。」

「我對你如此嚴苛,你為何還肯與我說這些。」

鄧瑛含笑道:「殿下不惑,吾等才能不惑。殿下清明,天下人才能清明。」

易琅聽完,垂頭沉默了良久。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人動過刑罰,我不知道會……」

「殿下沒有做錯。」

鄧瑛打斷他道,「殿下懲戒的是奴婢對殿下姨母的不敬,奴婢受之於身,慎記於心。但望殿下能知刑罰殘酷,行用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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