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最終還是沒有逼問鄧瑛。
兩個人一道吃過飯,鄧瑛幫楊婉燒了洗澡的水,楊婉一個人靠在浴桶中泡了很久。
等她出來以後,鄧瑛的臉仍然紅著。
楊婉也沒說什麼,與鄧瑛一道靠坐在床上。
她洗過了澡,脫掉了外面的衣裳,只穿褻衣,將自己舒服地包裹進被褥里。
鄧瑛卻因為身上的刑具束縛,仍然穿著官服。他不肯脫鞋,人在床邊坐得筆直。楊婉抱著膝蓋靠在他肩上,閉著眼睛靜靜地休息。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敲扣窗戶,聲裡帶著寒意。
然而,外面越冷,屋子裡的炭越暖,被褥也越柔軟。
一間陋室雖然狹窄,卻足夠楊婉蜷縮。
楊婉想起了一部日本動漫——《天氣之子》。
外面下著暴雨,男女主逃離警察的追捕,卻沒辦法住便宜的旅店,於是索性拿出所有的錢,住進一家溫暖的高級酒店裡。
洗澡,吃飯,唱KTV……
浴缸里五彩變化的水燈,冰箱里有雞塊,炒麵,還有咖喱。女主的弟弟問吃什麼,男主說,都吃掉吧,於是弟弟便沖在泡澡的女主喊,「今晚的晚餐很豐富喲。」女主聽了笑著回答她很期待。
他們玩到很晚,恨不得將酒店當中所有可以體驗的溫馨都體驗完。
一直捨不得睡覺,好像只要不睡,這份溫暖就不會冷,明日也就不會到來。
此時的楊婉也是如此。
她希望外面的雨不要停,試圖留住每一刻感受,但又明明知道,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流逝。
「鄧瑛。」
「在。」
「是不是應該……做一點什麼。」
這句話一問出來,鄧瑛的身子一下子僵了。
楊婉靠著他笑了一聲,「上藥吧。」
她說著鑽出被褥,跪在床上伸手去拿床頭的膏藥。
鄧瑛看著她塌下的背脊,褻衣隨著她的動作,垂貼她在背上,勒出了脊柱溝的線條。
她微微蜷縮的腳趾抵在鄧瑛的腿邊,他怕她凍著,忙用自己的袖子遮住她的腳。
「拿什麼?我來拿吧,你洗了澡,要捂好。」
楊婉回頭笑笑,「我帶了好幾種葯出來,你不知道拿哪個。我找出來先幫你塗點葯,然後我自己也要敷一點。」
她說著將瓶瓶罐罐抱到床上,屈起膝蓋給鄧瑛當倚靠,借著燈光小心地幫鄧瑛上藥,一面塗一面看了看他的腳。
「腳上還有要塗的呢,脫鞋啊。」
鄧瑛脫掉鞋襪,慢慢地將雙腿抬上床面。
余鏈垂在床下,輕輕晃蕩,扣著木架,伶仃作響。
他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摁住,又下意識地把腳往衣擺里縮。
楊婉沒有移開眼去看他的這些動作,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好荒謬。」
「什麼?」
楊婉托著他的手腕,輕聲道:「現在的你,還有這個朝廷,都好荒謬。」
她說著抿了抿唇,開口又道:「刑具不是為了束縛罪人,而是為了羞辱你,為皇帝演一場『公正』的戲,拿去給滿朝文武看。」
鄧瑛鬆開手指,「我沒事……」
楊婉打斷他道:「怎麼會沒事,你一直有話說不出口。」
她這是一句雙關的話。
鄧瑛將手腕從楊婉的膝上放下來。
兩個人各自抱著膝蓋,在床上相對而坐,鄧瑛輕輕咳了一聲。
「待罪之身不潔凈,怎麼還能對婉婉,說……冒犯的話。」
「你覺得那是冒犯,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學。」
鄧瑛抿了抿唇,「我沒忍住……」
他說完又咳了幾聲,將雙手交到楊婉手中,「我怕我弄痛你,也怕你不舒服,我怕你以後不肯握著我的手教我做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讓你……」
「傻子,都誰教你的?都教你什麼啊。」
鄧瑛輕輕地側過身子避開楊婉的目光 。
他能向誰學呢,司禮監的那些人平時是會去妓館和寺廟裡鬼混的,南海子外面遊盪著好些伺候的太監們的行腳女人,司禮監私底下也會聚在一起談論如何與女人們取樂,鄧瑛在旁聽了很多,想起楊婉的身子,就恨不得將自己的手一輩子鎖死。
直到他在混堂司陳樺的陳樺房中,偶然翻出一本書。
那是宮廷禁書,陳樺之前一直藏得很小心,誰知前一夜醉了酒,翻看過後就那麼堂而皇之地放在書案上,被找他說事的鄧瑛隨手拿了起來。
陳樺被他嚇得半死,當場就跪倒在了鄧瑛的面前,渾身發抖。
「督主,我願意認罪領罰,但求督主饒命啊。」
鄧瑛沒有說話,坐在陳樺的榻上翻開那本書。
「督主……哎……」
他索性跪在鄧瑛面前扇自己的耳光。
鄧瑛壓著書頁,「你做什麼,停下。」
陳樺哭道:「督主不赦命,奴婢不敢停下。」
鄧瑛合上書,閉著眼睛平復了一陣,方低頭看向陳樺道:「為什麼看這種書。」
「奴婢該死,不該看啊……」
「陳掌印,我沒有處置你的意思,好好說話。」
陳樺這才怔怔地止住哭腔。
鄧瑛指了指自己對面,「起來坐下說。」
陳樺遲疑地站起身,搓著手坐在鄧瑛面前,「督主當真肯替奴婢遮掩嗎?」
「嗯。」
鄧瑛放下書,輕輕呼出一口氣,「我……」
「奴婢明白。」
陳樺打斷他,「督主你一直對我們都很仁慈。」
他這麼說,鄧瑛也沒別的話講,畢竟他也不知道,如何自解,他此時內心之中,那陣荒唐的悸動。
「你與宋司贊……」
「沒有!絕對沒有!奴婢與宋司贊絕對沒有行過苟且之事。」
「苟且」二字直接刺入鄧瑛的心臟。
陳樺不知道鄧瑛心中所想,一味老實地剖白自己 。
「督主,不怕您笑話我啊……哎……我心裡想雲輕很久了,可是我又不敢對她做什麼,不對,還做什麼呢,我是連跟她提都不敢提。她是以後能出宮的內廷女官,她守好自己,說不定出去以後還能遇見個好人,開開心心地過下半輩子,我要是傷了她……我不得下地獄嗎?」
他說著說著,捏緊了膝蓋上的褲子。、
「她從來不准我進她的居室,我連她衣衫單薄的樣子都沒有見過,但我就是沒能忍不住,我的確是沒了下面,可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只要用心一點,懂事一點,小心一點,還是有法子,讓她開心的。可是督主,我真的只是自己想想,然後偷著學,我該死,我真的該死,但云輕是端正的姑娘,她……」
他說得語無倫次,只是希望鄧瑛相信宋雲輕的品性。
鄧瑛的手靜靜地放在那本書上,他想對陳樺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白日的冷光靜靜地落在他的手上,那幾根手指曾經要了楊婉的身子,沾染過楊婉下身溫暖的春流。楊婉沒有讓他像書中的那些閹人那般匍匐於下,她留著他的底衣,自己躺在桌案上,留下空間讓他得以站在她面前。
他遇到的是楊婉,陳樺遇見的是宋雲輕。
他們對這件事有同樣羞愧的認知,可是鄧瑛沒有被傷害過,楊婉保護他的自尊就像保護一片雪一樣。
然而,他也不得不去想,楊婉她盡興嗎?
「鄧小瑛,你紅著耳朵想什麼呢。」
楊婉的話把鄧瑛從思緒里拽了出來,他這才發現楊婉握著他的手,一臉擔心。
「你是不是看亂七八糟的書了?」
「嗯……」
「誰給你的?」
「……」
鄧瑛不能出賣陳樺,張口無聲,只能把頭低了下來。
「不要去瞎看啊。」
楊婉摸了摸鄧瑛發燙的臉,鄧瑛忙道:「我看那些不是想要傷害你,婉婉你知道我不會的。」
「我沒說你看的是那種書。」
楊婉望著鄧瑛,「我怕你看那種伺候……」
她說出「伺候」這兩個字以後,發現後面的話她自己竟也說不出口了。
肩膀一垮,頓時頹坐下來。
她很心疼眼前這個男子,她的愛意里沒有對殘缺的鄙夷,但鄧瑛對楊婉的愛意之中,卻一直帶有對他自身的貶低。
「婉婉。」
「說。」
「我做錯事讓你生氣了是不是。」
他的神情有些慌亂,放在楊婉懷中的手也很無措。
楊婉忙收拾起情緒,試圖安撫他,「不是,你就是很傻你知道嗎,那些東西和你身上的刑具一樣是為了規訓你,你不能把他當成自我認知的文本。」
她莫名把專業術語說出來了,脫口之後忍不住低頭自責,「我在說什麼……」
鄧瑛不知所措地看著楊婉,那一道目光令楊婉再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了,過於先進的文明,對鄧瑛內心秩序的鞭撻。
她忙抱住無措的鄧瑛。
「沒事啊,我不是怪你去看那些東西。」
鄧瑛低頭看著靠在他肩頭的楊婉,輕聲認錯,「對不起婉婉,我以後不看了。」
楊婉搖頭「不是你的錯,那本書也沒什麼。我只是想跟你說,只有當你不再把自己當成罪人,你才能開開心心地對我做那樣的事。」
鄧瑛垂下頭,「婉婉,我如今也是願意的。」
「我現在不準,鄧小瑛你一直都很聰明的,這會兒怎麼這麼憨呀。」
「好,婉婉,我不說了,你不要生氣。」
他一邊說一邊撫著楊婉的脊背。
楊婉趴在鄧瑛的肩膀上,輕聲道:「我沒有生氣,你不準著急,我們慢慢來好不好。」
鄧瑛輕輕地「嗯」了一聲,「婉婉。」
「嗯?」
「你為什麼……和宋司贊不一樣呢。」
楊婉沒有回答,捏住鄧瑛的耳垂,輕聲對他道:「來,你往下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