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至尾,塵暴漸平。
內閣會揖這一日,六科的官員彙集內閣朝房,大病初癒的內閣首輔白煥也在席。
自從白煥下廠獄,六科的官員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今日得見,紛紛近前來行禮。
「閣老身子大好了?」
白煥扶案笑道:「還能扎掙個幾年。」
戶科的一個給事中道:「原本以為這次陛下必會處死那人為閣老伸冤,誰知這一陣的塵暴,塌了雲崖殿,又把他的性命赦了。」
白煥擺手道:「今日不提此事。」
那人聽了忙道:「也是,閣老大愈,我等是不因該再提那人。」
楊倫扶白煥坐下,直起身走到案前,提聲對眾人道:「今日不是會揖的正日子,勞動眾位大人過來,是想在內閣交章之前,先聽一聽諸位的意思。」
禮科的官員道:「前幾日就聽說內閣和同禮部,要奏立太子,我們一直等著部里吹風,至今也沒聽到個準兒信,侍郎大人,您今兒親自提此事,是因為陛下的病又重了嗎?」
楊倫道:「事關國體,倒不僅是陛下病重的緣故,不過,陛下近日的喉疾的確不好,已漸成蛾喉之症。」
「蛾症啊?」
底下的官員不禁議論起來。
「哎呦,我記得,先帝爺的賢太妃,去年就是薨在這個病症上啊。」
「是啊,起初瞧著就是個風寒,後來不知怎麼的,喉嚨上就生痹堵了氣道,半個來月,便薨了。」
白煥咳了一聲,平聲道:「請諸位前來,不為議這病症如何,而是要我等在奏里太子這件事上,擰繩成股,合力而行。」
將才說話的禮科官員道:「那便沒旁的話,陛下只有二子一女,皇次子年幼體弱,且至今尚不能語,豈能正位東宮,唯皇長子堪舉。」
此話一出,底下眾人立即附和。
只有內閣輔陳唐先繼道:「白閣老,您有探過司禮監的意思嗎?」
白煥道:「此事不能探,只能同他們議。」
唐先繼道:「二皇子一直養在皇后身邊,由司禮監遣人照料起居,而皇長子則是教養於其姨母楊婉的身邊,此女之前雖與鄧瑛關聯甚深,但鄧瑛獲罪之後,皇長子在內廷就再無支撐,內閣雖然能夠奏立太子,但事關內廷,若司禮監和東廠不流意思出來,這一章交出去,是很險的。」
白煥點頭應道:「唐閣老所言甚是,但我等必得有一個態度,才能與內廷司禮監博弈,如今鄧瑛雖已獲罪,但東緝事廠也因此暫交司禮監統領。此事對皇長子並無助益。」
禮科的官員道:「敢問閣老,此話是何意?鄧瑛在廠獄中迫害閣老至此,難道還要讓他翻身?如此還有王法可言嗎?」
白煥沒有說話,楊倫提聲道:「你急什麼,『王法』二字切勿輕易出口,鄧瑛判了八十杖,流南京為奴,雲崖殿建好了就要執行,哪裡就沒王法了。」
「楊侍郎,陛下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自古大赦不赦貪,陛下改斬刑為杖、流二刑,又令其修雲崖殿,這殿宇修好了,不得再加恩我看到時候,不僅不用受杖、流二刑,還能重回司禮監。」
「他重回司禮監不好嗎?」
白煥忽然出聲打斷那人的話。
房內的眾人都沉默下來,朝白煥看去。
白煥端起茶喝了一口,抬頭懇切道:「我知道你們恨這個人,他所犯之罪,也確當受刑,但我等為官,不能在「清流」二字上弔死,把道理守死了,也就相當於把路走死了,所謂循吏,必要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我已是垂老之人,但你等尚且年輕,萬不能先個人名器,再朝堂社稷啊。」
這番話說完,六科中有幾個年輕的官員面上動容,「閣老能為……」
白煥抬手示意他們暫時不要出聲,稍稍平復語氣,續道:「我說這番話,並不是要你們將我當成一個因公不記私的人來看,我不過望諸位在仕為官,能看得遠一些。」
他說著嘆了一口氣,「雖不是會揖的正日子,但難得人齊,六科有什麼要論的,接著議吧,我今日精神尚足。」
朝房內茶換了兩輪,六科官員終於相繼辭出。
唐先繼等閣臣也紛紛出會極門而去。
楊倫扶著白煥站起身,「學生送老師回家。」
白煥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問道:「符靈出獄這幾日,你見過他了嗎?」
楊倫搖了搖頭,「他出詔獄那一日,我原本想去見他,奈何吾妹……」
他不太好在白煥面前直說,頓了頓方道:「奈何吾妹不準……」
白煥站起身,「他還住在護城河那邊的值房子嗎?」
「是,他入宮以後一直沒有挪過地方。」
「哦。」
白煥應著沖楊倫擺了擺手,「你先回府,我走過去看看他。」
楊倫忙跟了一步道:「學生服侍您過去。」
白煥點頭笑道:「那也好。」
——
二人朝護城河邊走,深秋的落葉從腳邊滾過,四處蕭瑟冷清。
但鄧瑛的那間屋子確很熱鬧,今日有兩個閹童過來看他,正在外面幫著李魚替鄧瑛熬藥,一面拿著書本教李魚識字兒。李魚抬頭看見楊倫和白煥二人,嚇了一大跳,他在宮門上當差,這兩位閣臣的樣貌,他是認識的,只是沒想到這二人會親自到此處來,愣了須臾,忙在葯爐前站起身,手足無措地行禮。
楊倫問他道:「鄧瑛在裡面嗎?」
「在……但但但……是,讓奴婢先進去跟他說一聲,讓他穿好……衣裳起來,楊婉之前一直不讓他下床,他在床上坐……坐著呢。」
他說得語無倫次,白煥聽完笑了一聲道:「無妨,我們只是進去看看他。」
說完,示意楊倫上前去開門。
鄧瑛正披著衣服坐在床上看工圖。
他的腳腕被楊婉包了葯,又被楊婉拿被子捂了兩層,幾乎動不得,聽見身後門開的聲音,還以為是李魚,便隨口問了一句,「李魚,能幫我遞一下案上的水嗎,我想喝一口。」
楊倫朝案上看了一眼,看到案上放兩隻杯子,開口問道:「哪一杯?」
鄧瑛一怔,轉身見白煥與楊倫站在他身後,「老師……」
他說完,忙起身下床,在床邊跪下向白煥行禮,「老師……請恕鄧瑛失禮。」
白煥伸手攙住他的胳膊,「起來,上去坐著,我是過來看看你,不是要折騰你。」
楊倫接下白煥的手,扶鄧瑛上床坐下,看了一眼他腳腕道:「這不會就是楊婉讓買的那二十兩銀子一包的葯吧。」
鄧瑛沒應他,只顧對白煥道:「老師對不起,我這裡沒有好坐的地方,您坐我那一張椅子吧,子兮,你幫我拿我的袍衫替老師墊著。」
楊倫道:「行,我今日受你這個病人的差遣。」
說完搬來椅子,扶白煥坐定,自己則就著鄧瑛的床沿撩袍坐下。
他見楊婉不在,隨口問道:「婉兒呢。」
李魚端著茶水進來,應楊倫道:「她在護城河邊做飯呢。」
「做飯?」
楊倫笑了一聲,對白煥道:「我妹妹以前倒是會做幾個小菜。」
李魚手一抖,「大人說的是真的嗎?」
楊倫「嗯。」了一聲,「母親教過她一些……」
話還沒說完,便聽楊婉在外面喚李魚,「讓你看著熬藥,你怎麼進去了,快出來幫我端菜,擺好桌子咱們吃飯了。」
李魚忙走到門口道:「白閣老和楊侍郎來了。」
楊婉一怔,「什麼時候。」
「來了一會兒了。」
楊婉聽完,忙快了幾步,走進房內,放下食盤朝白煥行了一禮,「白老師。」
白煥慈笑應聲:「姑娘請起。」
楊婉站起身,又沖楊倫笑了笑,「哥哥也來了。」
楊倫剛要說話,卻又聽他道:「你起來站著,我幫他看一下他腳上的葯。」
「什麼……」
楊倫才說了兩個字,就被楊婉毫不客氣地從床邊薅了起來。
楊婉半屈了一隻腿跪坐在鄧瑛身邊,撈起一半的被褥,伸手捂了捂鄧瑛腳上的藥包道:「你剛剛是不是亂動了。」
鄧瑛看了一眼楊倫,壓低聲音道:「婉婉,我跟老師行禮。」
「哦,那就算了,我重新幫你包一下。」
楊倫站在楊婉伸手,看著她利落地紮緊鄧瑛腳腕上的葯布,不禁道:「誰教你的啊。」
「我自己學的,包得可愛吧。」
楊倫翻了個白眼,「以前在家磕破一點皮都哭,不讓下人上藥,自己這會兒倒當起醫者來了。」
楊婉抬頭笑道:「他久病,我自然成醫。」
說完,攏好鄧瑛腿上的被子,起身到門前去洗手,一面回頭對白煥道:「白老師,我做的飯菜實在是很難吃,也就鄧瑛和我吃得下去,我不好意思讓您跟著我們吃,不過……哥,那個豬骨湯還是可以喝的,你要不……試一碗。」
楊倫聽她這麼說,倒也不客氣,給自己舀了滿滿一碗,仰頭就喝了一大口。
「不是……你這熬的是……」
楊婉舉著濕漉漉的手走到楊倫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還是很難喝是不是。」
楊倫半天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表情,「你以前很會做飯的啊。」
楊婉道:「之前摔了,忘了呀。」
楊倫無言以對,回頭問坐在床上的鄧瑛道:「這幾日都是她做飯給你吃啊。」
鄧瑛點了點頭,「嗯。」
楊倫轉向楊婉,「他在養病,你都不讓他吃好。」
楊婉道:「已經比之前好很多了,雖然味道還是不怎麼樣吧,但都是對他身子好的東西,你和白老師過來看他,又不是過來訓我的,我把飯菜端出去,等你們我走了,我再跟他一快吃。你過來坐下,跟他說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