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在養心殿見到貞寧帝時,貞寧帝連起坐都已經很艱難了。眼見得喉處腫起了一大塊,裡面的膿血抵著氣管,太醫們時不時地就要將貞寧帝的脖子抬起,以免他倒氣窒息。
鄧瑛在榻前跪呈奏章,貞寧帝看了一眼,實在睜不開眼,喘息著吐了一個「念」字。
鄧瑛依言,在榻前將兵,戶二部的奏章,及內閣的票擬平聲念了一遍。
貞寧帝聽完稍稍抬起頭,啞道:「這是什麼……時候的奏本。」
鄧瑛跪稟道:「七日之前。」
「胡襄…」
貞寧帝睜開眼,「為什麼…為什麼司禮監還沒有用印。」
胡襄忙應道:「茲事體大,掌印…還在斟酌。」
貞寧帝漲起臉帝了幾聲,守在次間里的四個太醫連忙拿著鼻煙過來,湊到貞寧帝鼻下。
貞寧帝有些吃力地低頭吸了一陣,呼吸方順了一些,抬眼又喚了胡襄一聲,「胡襄……」
「老奴在。」
「告訴何怡賢,他是個奴……婢!」
「婢」字出口時,貞寧帝的肩膀猛地一聳,接著又連咳了幾聲,咳得眼前直冒火星子,太醫們連忙將他扶來坐起,著宮人上前來順背理氣。
殿內的人見狀,全部跪了下來,胡襄發顫道:「主子……你彆氣惱了身子,您打奴婢出氣吧,奴婢們知錯了呀……」
胡襄磕頭如搗蒜,其餘的宮人也都大氣不敢出。
鄧瑛沉默地望著胡襄,等待著貞寧帝的後話。
「欺君,欺君啊,打你們……你們記得住嗎?」
胡襄聽了這話,頓時渾身一顫,忙膝行到貞寧帝腳邊,「主子,奴婢們的耳朵就長在主子心上,主子說什麼,奴婢一個字都不敢忘。奴婢們做得不好,甘願受罰,可主子說奴婢們欺君,奴婢們死也不能認……求主子看著奴婢們的心,哪怕是要掏出來……」
「夠了……」
貞寧帝垂下頭,將腿蜷起,「拖出去,讓他和何怡賢打鴛鴦板子。」
胡襄身子一攤,被錦衣衛架著胳膊拖死物一般地拖了出去。
「鄧瑛……」
「奴婢在。」
「你靠過來。」
鄧瑛直起身走到榻邊,彎身靠近貞寧帝。
貞寧帝口中的氣息很燙,混合著藥味和腥味,撲入鄧瑛的鼻中。
「你……明日將內閣議儲的詔書拿來,朕自己看……」
「是。」
貞寧帝點了點頭,「去……去監刑。」
「是。」
「還有一句話……」
「奴婢聽著。」
貞寧帝仰起脖子,試圖讓自己的聲音稍微順暢一些,「告訴何怡賢,再起不該起的心,朕身後的大禮,也不需要他領著議了……」
身後大禮,指的自然是皇帝的大喪之禮。
貞寧帝這句話,無疑是給了何怡賢一道免死令。
鄧站起身,冒雨走出養心殿,指了一個東廠的執事太監,去會極門給楊倫傳話。
等他自己回到內東廠的時候,大雨剛停下,廠衙外的空地上積水嘩啦啦地在地溝里流著。
覃聞德正將何怡賢和胡襄兩個人往內衙前拽。
階下鋪著兩張白布,八個廠衛踩實四角。像是為了泄憤一般,覃聞德將兩根三寸來寬的重杖取了出來,丟在白布上「啪」的一聲響,胡襄頓時嚇得濕了襠。
鄧瑛走向門前,覃聞德忙迎著他走了幾步,「傳話的人沒說實數,督主,打多少啊。」
鄧瑛看了一眼地上的白布,平聲道:「一張就夠了。」
「哈?」
覃聞德摸了摸後腦,「打一個人啊,不是說兩個都要打嗎?」
鄧瑛道:「鴛鴦板子。」
「什麼?」
「照做。」
鄧瑛轉過身,「這是陛下的旨意。」
說完對押著何、胡二人的廠衛道:「把綁繩解開。」
覃聞德有些不甘心,壓低聲音對鄧瑛道:「鴛鴦板子有什麼打的,這不是讓他們做戲嗎?」
鄧瑛沒有說話。
何怡賢跪在地上笑了一聲,「想不到,我也有受你教訓的時候。」
廠位將綁繩從他身上抽出,朝他喝道:「站起來。」
何怡賢站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子,朝鄧瑛走了幾步,「主子有話讓你傳吧。」
鄧瑛道:「等老祖宗受完責之後,我再傳。」
「行。」
何怡賢說完,低頭看向地上的白布,「你看吧,就算做主子的心疼我們,也是說剝體面就剝體面。你一做奴婢的,妄圖做臣,到時候,被剝得就不是體面咯。」
他說完,顫巍巍地趴了在了白布上,伸直雙腿,雙手捏在頭頂。
覃聞德撿起地上的刑杖,一把丟到胡襄面前,「還愣著做什麼,起來動手。」
胡襄濕了褲襠,起來的時候步子都是軟的,好半天才把覃聞德扔在地上的板子撿起來。
所謂鴛鴦板子,在內廷是開大恩的刑罰,受刑之人相互行刑,所以給了受刑人很大的餘地。
胡襄本就被覃聞德的架勢給嚇破了膽子,此時被剝得只剩中衣,眾目睽睽之下連站都站不穩,抬起板子,飄飄忽忽地落下,看得覃聞德心焦得很。
然而儘管那一杖落得輕,何怡賢還是忍不住背脊一抬。
胡襄聽到何怡賢的呻吟聲,丟了杖就撲跪了下去:「老祖宗啊……做兒子的……下不了手啊,下不了手啊。」
何怡賢抬起頭,「好了,快些吧,還能少丟些人。」
「是……是是……」
胡襄掙扎著又站起來,咬著嘴唇又將杖抬了起來。
二十杖畢,何怡賢喘息了半日才終於爬了起來,胡襄趕緊丟了刑杖趴了下去,「老祖宗,您狠狠打兒子,狠狠打……」
何怡賢沒有立即取杖,反而將自己的官袍取來,罩在胡襄的襠處。
胡襄含淚回過頭,「老祖宗……」
何怡賢扶著腰直起身,嘆道:「轉過去。」
胡襄咬著衣袖轉過身,眼淚淌了一臉。
鄧瑛背過身,朝廠衙外走,覃聞德追了幾步道:「督主不看了嗎?」
鄧瑛搖了搖頭,「你去看著吧,我不看了。」
說著已經走出了內廠衙門。
何怡賢維護胡襄體面的心和當年楊倫維護鄧瑛體面的心似乎是一樣的。然而,何怡賢可以明做,楊倫卻只能暗為,但其實這樣對鄧瑛來說,卻是好的。
如果楊倫也像何怡賢那樣,堂而皇之地維護鄧瑛的衣冠,那對他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羞辱。
文臣宦官。
宦官文臣。
這個世上能夠在不傷他自尊的前提下,維護他體面的人,只有和他經歷相似的鄭月嘉。
可惜他已經死了。
鄧瑛想到這裡,忽又覺得不太對。
除了鄭月嘉之外,分明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明明是他羞恥的根源,卻又能讓他心甘情願地脫掉衣衫,赤身裸體地站在那個人面前。
鄧瑛此時,很想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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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宮已經上了燈。
一場秋雨過後,滿地都是綽綽的燈影。
楊婉把腳踩在椅沿上,抱著膝蓋坐在燈下斟酌筆記。
易琅在書房內讀書,誦書聲時不時地傳來,合玉與清蒙等人坐在楊婉對面翻賬,一邊在炭火里烤著白薯。
楊婉將筆記舉起來,仰面靠向椅背。
距離貞寧帝駕崩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貞寧帝至今仍未下立儲的詔書。
楊婉閉上眼睛,儘可能地去回想她曾經看過的文獻以及相關的研究論文。
貞寧帝駕崩至皇次子易珏病死,易琅登基,期間只有短短數月。
但是,就這幾個月的歷史,卻暗藏諸多玄機,一直是明史研究的熱點。
這道遺詔究竟有沒有下,如果下了,內容是什麼?
為什麼沒有通過內閣宣詔,最後又因為什麼原因,被藏匿到了什麼地方?
如果沒有下,那麼為什麼沒有按照當時大明律,像紅丸案後那樣,在皇帝無詔而崩時,由內閣代擬遺詔。
《明史》記載皇次子死於疾病,但之後清人所整理的很多史料里,都曾提及貞寧末年,皇后照顧皇次子極其用心,皇次子的病日漸好轉。既然如此,為什麼,皇次子又會突然病死在皇帝駕崩之後?
這些問題,隨便拈一個出來,都主流觀點認為,皇次子是死於奪嫡之爭。
而下手之人,應該是一位內廷宦官。
後來,有人研究易琅寫給鄧瑛的百罪錄,從裡面摳出了一條一直沒有找到史料印證的罪名——謀害宗親。
這個發現後來成為皇次子之死的一個印證。
楊婉直起身,挽住自己垂落的碎發,在筆記上整合著這些信息的邏輯。
手邊的燈漸漸燒完了燈芯,她正要起身去換,便見合玉和清蒙都站了起來,「督主。」
鄧瑛在門前點了點頭,卻沒有進來。
合玉和清蒙二人忙退了出去。
楊婉放下筆,抱著膝蓋沖他笑道:「陛下看到奏章了嗎?」
「看了。」
「你沒像我這樣吧。」
「沒有。」
「那就好,司禮監的人呢,陛下有處置嗎?」
鄧瑛點了點頭,「有,但沒有處死。」
楊婉歪了歪頭,「要處死他們談何容易。要處死他們,陛下留給自己的那一筆棺材本都沒人替他守了。」
她一言切到了要害,鄧瑛卻想起了姜敏對他說的話,一時沉默下來。
楊婉見他不說話,便托著自己的腿肚子,慢慢地將自己的腿從椅子上放了下去,一瘸一拐地朝鄧瑛走過去。
「你今日是不是去監刑……」
話未說完,一個趔趄險些撲摔下去。
鄧瑛忙伸手攙住她,「磕到沒?」
楊婉將手搭在鄧瑛的肩上,笑道:「要是你沒有腳傷,我今天就讓你把背到床上去。」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的膝蓋,「我的腳不疼,可以背你。」
「騙誰呢。」
「我沒有騙你。」
楊婉捏了一把鄧瑛的胳膊,「行了,你不開心是不是。」
「我沒有不開心……」
「嘶……」
楊婉皺了皺:「走反了,床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