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元年的三月。
大明的內閣進行了一次換血,白煥致仕修養,他的兒子白玉陽升任內閣首輔大臣,楊接掌戶部,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內閣次輔。與此同時,內廷亦重組司禮監,鄧瑛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東廠提督一職,同掌監、廠兩個內廷衙門。
鄧瑛變得極其得忙,睡眠也跟著日漸減少。
楊婉拿藥水給他泡腳,鄧瑛常常泡著泡著就靠在床架上睡著了。
他睡覺睡得很安穩,儀態端正,哪怕只有一根架木撐著,也不會東倒西歪,但卻會微微皺起眉,楊婉有的時候會忍不住伸手去捋鄧瑛的眉心,他一醒來便會沖著楊婉笑。
在楊婉床邊,他全然是個素衣之人。
但在朝廷上,他卻身著官服,人在漩渦。
——
三月漸漸盡。
滿城的繁花開敗,但東林學派的倒閹之聲卻越來越大,且逐漸與督察院的御使們同聲同氣。清波館也因此受到了牽連,周慕義等人主持編撰再版的《詩律正通》,才將將刻印發行,沒幾日就被憤怒的東林人圈集起來,一把火焚盡在清波館門口。
楊婉從外面回來,一下馬車,便看見宋雲輕獨自一個人在門前掃紙灰。
掌柜和夥計們都立在門前,想去幫忙又不敢出聲。
楊婉讓夥計過來拿東西,自己走到宋雲輕身旁,彎腰撿起一張沒有燒盡的書紙。
宋雲輕也直起身,低頭對楊婉道:「怕你看了傷心,想趁著你回來趕緊掃了,結果還是讓你看見了。」
楊婉放下書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我回來的時候買了一些堅果,你和姐姐一會兒幫我剝吧。」
宋雲輕見她岔開了話,不禁道:「你不在意啊。」
楊婉笑了笑:「倒是很心疼。」
宋雲輕道:「是啊,讀書人手底下的書,能有什麼過錯。」
楊婉聽完忍不住笑了。
宋雲輕側頭道:「你笑什麼。」
楊婉重複了一遍她剛才的話,「讀書人手底下的書,能有什麼過錯。這句話細想不得。」
宋雲輕仰起頭嘆了一聲,「也就你,現在還笑得出來。」
楊婉忍回笑,看著夥計們搬東西,一面道:「他們什麼時候過來燒的。」
「今兒一早,你前腳出去,後腳他們就來了。」
「說了什麼嗎?」
「說什麼你就不要問了,對你和督主能有什麼好話,好在後來錦衣衛的人來了,把那些人轟散了。」
楊婉沒再多問,接過宋雲輕手上的掃帚,「你看著他們搬東西,我來掃吧。」
宋雲輕點了點頭,招呼著夥計一道進去了。
楊婉這才握著掃把蹲下身,靜靜地看著那一堆灰燼。
她捨不得用掃帚,索性用手去收攏。
地上的沙礫刮著她的皮膚,有些刺痛。
「用不用我遣人守著你這裡。」
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寒音。
楊婉的手僵了僵,卻沒有抬頭。
「不用,張大人。」
張洛撇刀蹲下身,「燒的是什麼書。」
「《詩律正通》,滁山書院的幾個學生編撰的。」
張洛低頭看著紙灰道:「你是什麼時候學的刻書。」
楊婉抬頭笑了笑,「我以前最想做的就是刻書這一行。」
一個女子說自己想做書刻一行,他下意識地想要批駁她的狂妄,但話到口邊,卻又收住了,反而問了一句:「為何。」
楊婉有些無奈地笑笑,「因為自己的寫東西離經叛道,總是刊刻不了。如今我可以有我自己的判斷,刻一些我眼中的好書,可惜又被燒成了這樣。」
張洛道:「你心裡不平。」
楊婉點了點頭,垂下了眼瞼,聲音有些疲倦,「對。文人焚書,卻為黨爭,而珍重文字的人,卻連著述的資格都沒有。我不服,不論他們怎麼對我,我也會把清波館撐下去。」
這句話揭起了京城文壇的皮,但由於揭皮的人力道太弱,並沒有鮮血淋淋的痛感,旁觀者反而對這個揭皮的人心生厭惡和可憐。
張洛沉默下來,楊婉也沒有再說話,低頭繼續收攏地上的書灰,隨口道:「對了,哥哥送給你的橘子你吃了嗎?」
「沒吃。」
楊婉聽了這句話,不禁笑出了聲,「那一會兒我請你喝一杯茶。」
「不用了,我還有事。」
他說完起身要走。
「張大人。」
楊婉出聲喚住他,張洛站住腳步道:「還有事嗎?」
楊婉起身跟到他面前,「你今日是特意過來查看清波館的吧。」
張洛綳著嘴唇沒有說話。
楊婉仰起頭,「你不說我怎麼道謝。」
張洛低頭道:「我不需要你謝我,巡察京城是北鎮撫司的職責。」
「是。」
楊婉含笑應他的話。
張洛避開她的目光,脖子卻漸漸有些發燙。
「楊婉……」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在。」她應著聲,仍然沒有移開目光。
張洛脖子上的青筋悄悄地凸了起來,他不得以側過身子,「如果還有來清波館人鬧事,你可讓人去北鎮撫司找我,如果我不在,也可以尋李校尉。」
楊婉搖了搖頭,「我不想牽扯大人。」
「京城是我轄制之地,你說『牽扯』二字,不恰當。」
楊婉沒有再推辭,退步向他行了一個禮,「多謝大人。」
張洛低頭看著她行完之一禮,相比四年前楊府初見,她行禮時的態度誠懇了很多,儀態上甚至與那個人有些相似,但本質似乎又不一樣。她並不謙卑,即低垂著頭,也只是在表達謝意,維持修養。
「我不受任何謝。」
楊婉直起身,「如果張大人不願受我的謝,那可否與我相交。」
張洛一怔,隨即冷道:「我只『結交』牢獄中的人。」
「其中有鄧瑛嗎?」
張洛沒有否認。
楊婉續道:「若有一日,我再淪為階下囚,望大人對待我也像對待鄧瑛那樣。」
「你為何會淪為階下囚。」
楊婉仰起頭,「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我一直心有不平,也不知道這份不平之心,能被容忍多久。」
張洛沒有再往下我,開口道:「我不與女子結交,且你忘了你曾經說過,我配不上你的喜怒哀樂?」
「我……」
楊婉哽了哽,隨即笑開,「我收回這句話還來得及嗎?」
張洛轉過身朝前走了幾步,反道:「我收回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
「什麼話。」
「不堪再啟齒,就不重複了。」
他說完,繼續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又頓了頓,回頭道:「不要讓楊倫再給我買橘子了。」
楊婉怔了怔,「啊?」
張洛皺眉:「太酸了。」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便看見了將從內廷出來的鄧瑛。
「張大人……」
張洛下意識地吞咽了一口,也不等他說完,隨即道:「衙內有事。」
說完便解馬揚鞭而去。
楊婉抱掃帚發笑。
鄧瑛上前問道:「張大人說什麼太酸了。」
「橘子。」
鄧瑛不知道楊婉在笑什麼,附道:「子兮買的橘子是挺酸的。」
他說完朝地上書灰看去,「燒得什麼?」
「哦,我燒的廢版書,你今日怎麼回來了,明日不當值嗎?」
鄧瑛搖了搖頭,「明日與內閣匯議。」
「議什麼?」
鄧瑛道:「從前司禮監的舊案在翻審,內閣和刑部,要訊問我。翰林院重修了《太祖內訓》,現放在我這裡,內閣還未審看過,趁著明日呈上去,議過後,好發漢經廠刊印。」
楊婉咳了一聲,「陛下看過新修的《內訓》嗎?」
鄧瑛點了點頭,「看過。」
「他說什麼了嗎?」
鄧瑛沒有說話。
「旁人殺你,你也鑄刀殺自己。」
「婉婉……」
「不過也好,那把刀是你鑄的,它不敢羞辱你。」
她說完挽住鄧瑛的胳膊,「走吧,進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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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這一日,內廷外朝兩大班底在司禮監的內衙門會揖。
也就在同一日,京城內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同嘉書院一個院生的妻兒被人發現溺斃在城郊一處莊子的堰潭中。原本是一個意外,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被其餘的遺屬告到了順天府,說是東廠行兇殺人。順天府勘察之後,本不想把這件事當成案子受理,不想將才駁回,左督御史便親自登衙過問,所表達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把這個案子問下去。
楊倫在內閣聽到這個消息,看著手裡的《內訓》新稿,半天沒說出話來。
齊淮陽見他額頭生汗,禁不住勸道:「沒有實證,順天府也不會胡亂斷案。」
楊倫喝道:「斷案?這是個案子嗎?你們明明知道如今桐嘉案和張案在重審,這個時候,說院生的妻兒死於東廠之手。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你們這是激民憤!」
「民憤如何,錯了嗎?」
白玉陽一把拍下手裡的票擬,「有人告,而府衙不審,這才是逼民起憤!」
楊倫操起《內訓》新稿朝白玉陽逼了幾步,「白大人,你見過這樣規訓內侍的宦官嗎?」
「楊倫!」
白玉陽喝斷他,「你是內閣次輔,你問問眾位閣臣,你如今這個樣子,像話嗎?」
楊倫朝其餘閣臣看去,眾臣皆勸道:「楊次輔,您不能讓天下人對我們寒心啊。」
楊倫哽住,一時憋悶得很。
高舉的手也慢慢垂了下來。
「我楊倫今日恥立此地,就此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