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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滄浪之水濯我纓

所屬書籍: 孤城閉

    1.宮亂

    這日夜半,我驀地醒來,惶惶然坐起,但覺心跳不已,似日間那般驛動不安。還在思量可是做了什麼噩夢,一陣異常的雜亂聲響已如潮水般從窗外浸涌而入。

    那聲音窸窸窣窣,似銅壺煮水,將沸未沸。仔細分辨,這動靜又可分好幾重,有遠處多人喧囂聲,亦有牆外迭沓的腳步聲,間或還雜有疾馳而過的馬蹄聲……

    馬蹄聲?我頓時警覺。這是後宮,平日里連車輿轎子都不能入內,策馬穿過更是被嚴禁的。

    我迅速披衣起身,一面戴襆頭系革帶,一面開門而出,直奔到閣門處,略略開啟,朝外望去。

    東邊福寧殿方向有火光晃動,且有人呼喊叫囂,聲音紛繁雜亂,隔得遠了,聽得並不清楚,而穿著不同服色衣袍的宦者不時自我眼前經過,都提刀持棒,其間有大璫騎馬,匆匆朝福寧殿馳去。偶聞兩三人對話,似在說「皇后促召兩省都知」之類。

    我身後閣中也陸續有人奔到院內,連苗淑儀也牽了睡眼惺忪的公主出來,蒼白著臉問我怎麼回事,我擺首說不知,儀鳳閣提舉官王務滋當即快步至門邊,自己探首去看。

    此時一名福寧殿近侍飛馳而來,一路大聲疾呼:「皇后口諭:諸娘子閉閣勿出,閣中宦者持械拱衛,不得擅開閣門!」

    王務滋聞言迅速號令閣中內侍尋可用器械守衛於院內,再命我帶兩名小黃門前往福寧殿:「一則探聽消息,二則……若有變故,務必參與拱衛官家寢殿,力保帝後周全。」

    我答應,帶著小黃門奔向福寧殿,儀鳳閣門兩翼一闔,旋即緊閉。

    剛至福寧殿前,便撞見業已趕到的張茂則先生。他策身下馬,迅速朝殿內走去。我立即疾步跟上,問他:「張先生,出了什麼事?」

    他神色凝重,並不停步,一壁走一壁簡單作答:「一些崇政殿親從官越過延和殿入禁中,現正在福寧殿後。」

    皇帝視事之所的親從官屬禁衛,非內侍,是不能入禁中的,何況是在夜間。聽這語意,竟像是親從官謀逆,欲圖不軌。延和殿位於福寧殿北面,即今上寢殿之後,如此說來,這些賊人現在與帝後不過一牆之隔。

    「有多少人?」我問張先生。

    他說:「尚不得而知。」

    我隨他進入殿內,見帝後坐於御座中,均已穿著整齊,惟皇后未戴冠子,只隨意挽了個髮髻,式樣雖簡單,卻仍是一絲不亂。先行趕到的都知、押班們有些立於殿中,有些在殿外觀望,大概因不知賊人數目,暫不敢輕舉妄動,只緊守住通往延和殿的兩側後門,嚴密監視。

    皇后見張先生進來,原本緊鎖的眉頭有一瞬的緩和,立即命鎖閉大殿院門,然後看著張先生,唇動了動,正欲對他說些什麼,這時忽聞殿後響起一聲女子慘叫,音極凄厲。

    今上一聽,悚然動容。而那聲音不斷傳入,呼痛慘哭,一聲強過一聲,今上遂轉首問身邊近侍何承用:「賊子開始傷人了么?」

    何承用走到殿外觀望一下,回來稟道:「官家勿憂,這只是附近閣中的宮人在打她養女。」

    皇后當即拍案怒斥:「賊人已在殿下殺人,你還敢在這裡口出妄言,欺君罔上!」

    何承用大懼,立即跪下謝罪。皇后不再理他,但吩咐張先生道:「平甫,你帶人去找些桶盆容器,盛滿水來,越多越好。」

    張先生亦不問原因,立刻答應,示意我隨他出去,又命身後侍從隨行,再號召殿外眾人找來容器後汲滿了水,一一置於牆邊檐下。

    我看著殿後不斷晃動的火炬紅光忽然領悟,皇后是怕賊人縱火。

    果然,片刻後,賊人不得殿門而入便開始縱火,點燃延和殿與福寧殿之間廊檐下的簾幕,火焰一路蔓延,燒至福寧殿外沿,幸而諸宦者早有準備,一齊持水往牆內外拋去,迅速撲滅了周遭焰苗。

    滅火後大殿內外煙霧繚繞,眾人相繼奔走善後,大殿正門外卻像來了另一群人,大力扣門,又是一陣嘈雜。

    殿中人相顧變色,只疑是賊人繞到了正門外,而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嬌呼:「官家,臣妾在此,請開門!」

    大家皆能聽出是張美人的聲音。今上神色舒緩,當下命人開門放她進來。

    張美人帶了一群宦者入內,到殿中後直趨上前,撲倒在今上膝下,泣道:「臣妾護駕來遲,請官家恕罪。」

    今上雙手攙起她,溫言問她:「你來做什麼?這裡危險,皇后不是讓你們閉閣勿出么?」

    張美人噙著兩目熱淚,殷殷道:「官家若身處險境,臣妾豈敢閉閣偷生?官家有難,臣妾決不坐視不顧,但求生死相隨,請官家容我侍候在側。」

    這話聽得今上狀甚感慨,引袖為張美人拭淚,又讓她在身邊坐下,與皇后一左一右,竟似並列一般。

    張美人頗自得地瞥瞥皇后,再命自己帶來的宦者在殿外守衛。皇后也未計較,只問近處的任守忠:「賊人既不來攻門,人數應該不多。可否先遣一些內侍繞至殿後與賊人周旋?」

    任守忠面露難色,道:「但如今福寧殿中內侍不過數十人,賊人是親從官,手中有兵仗,如若他們人數眾多,怕是……」

    「娘娘,」這時張先生舉步上前,道:「臣願前往。」

    皇后未置可否,容色蕭索地朝他略一勾唇角,但那幽涼神情只是一閃而過,她復又端坐著,命身邊侍女取來一把剪刀,自己持了一揚手,轉顧殿中內侍,嚴肅地說:「願意先去擒賊的,且過來讓我剪髮為識。明日賊平加賞,就以你們現在剪下的頭髮為證。」

    內侍們左右相顧,仍有些踟躇。我默默走過去,在皇后面前跪下,低首取下襆頭。

    一陣短促的靜止後,皇后解開我髮帶,剪下一綹頭髮。

    跟我來的兩位小黃門也相繼過來跪下,請皇后剪髮,隨之效仿的宦者越來越多,最後幾乎殿內所有青壯年內侍皆已剪髮明志。

    皇后再一顧張先生,對已剪髮的內侍說:「你們且隨張茂則去,一切皆聽其差遣。」⑦思⑦兔⑦在⑦線⑦閱⑦讀⑦

    大家齊聲答應,張先生拜別皇后,率眾而出,走至門邊,又轉身問皇后:「那些賊人,是否皆鬚生擒?」

    皇后道:「他們若束手就擒,便留活口,若負隅頑抗,格殺勿論!」

    今上聽見「格殺勿論」四字,不由微有一驚,側首看她。而皇后薄唇輕抿,目色冷凝,意態堅決。那神情看得我都心下一凜。素日見皇后,但覺她薰然慈和,望藹高華,真乃邦之媛也。現今觀其行為態度,才想到她是將門出身,發號施令既有將帥般的鎮靜從容,也有其冷麵決絕之處。

    張先生先分一撥人繞到崇政殿及延和殿後面的邇英殿,守住出口,再帶我們先到通向延和殿的一側小門,監聽半晌不見門外有動靜,遂命人登牆觀望,聽回復說並不見賊人,這才小心將門打開。

    門外院中果然無賊人身影,只有一個被砍去半邊手臂的宮人暈倒在地。張先生讓人把宮人抬走,再目示延和殿,道:「賊人可能躲在其中。」

    延和殿門窗緊閉,裡面看上去黑漆漆的,也不聞有聲響,但那氣氛卻很詭異,像是暗示其中危機四伏,透著幾分莫名的恐怖意味。眾人駐足,不再前進。

    張先生低目沉吟,再回首問一位福寧殿內侍:「上月福寧殿前山棚彩燈上生煙用的煙花,現在還有么?」

    內侍回答:「應該還有,我這就去找。」

    他迅速找來許多煙花,張先生分與幾位下屬,命他們潛行至延和殿窗下,點燃煙花,戳破窗紗,把冒著濃煙的煙花擲入室內。很快地,一些稀稀疏疏的咒罵聲和咳嗽聲自內傳出。

    張先生聞聲釋然:「人並不多。」當即提刀闊步過去,一腳踹開了門。

    此後進行的其實並不能說是一場惡戰。說來可笑,其中的賊人竟然只有四個,渾身酒氣,像是喝醉了。因張先生一人先進去,遭到了他們突然的圍攻,左肩被賊人兵戟刺了一下。好在我們緊跟而入,人數又比他們多了許多,所以混亂的打鬥並未持續多久,最後只有一名賊人趁亂逃逸,其餘三人被幾位持刀宦者當場誅殺。

    其間張先生不是沒高聲提醒要留個活口,但那時眾人的緊張情緒像是剎那間有了宣洩的機會,逮住賊人只管大力打殺,並不聽張先生所言,最後那三人的屍首血肉模糊,體無完膚。

    之後眾宦者仔細辨認回想,認出打死的這三人是崇政殿親從官顏秀、郭逵、孫利,而逃跑的那位名為王勝。張先生命人將三人身上所帶之物盡數搜出,拿回去上呈帝後。

    這些物品中,有一件女人用的抹胸,綉工精緻,不像坊間所制,且其中藏著一頁書信。皇后展開讀後怒不可遏,立時喚一侍女名字:「雙玉!」

    那名叫雙玉的女子本是近身服侍皇后的內人,此刻早已是臉色煞白,虛脫般地跪倒在地,伏在皇后足下哭道:「娘娘饒命,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信是你寫的,竟約賊人何日何時在何處見面。」皇后把信拋到她面前,冷道:「你與他暗通款曲許久了罷?果真什麼都不知道?」

    雙玉拚命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奴婢該死,年前偶經崇政殿時與顏秀相遇,一時糊塗,受他引誘……但我真的沒想到他如今為何會做出這等事來……我真的毫不知情……」

    「你確實該死,」皇后現在語調漸趨和緩,但語意並不柔軟,「就算你對顏秀謀逆之事並不知情,但與禁衛私通已是重罪,按律當誅。」

    雙玉驚恐,朝皇后磕頭磕到頭破血流,請求皇后寬恕,皇后仍肅然端坐著目視前方,根本不垂目看她。

    一旁的張美人倒看得輕笑出聲:「雙玉,皇后不像官家那麼心軟,磕頭沒用的。」

    這提醒了雙玉,她忙轉朝今上,連聲哀求他饒命。今上看她哭得梨花雨重,頗有不忍,便對皇后說:「看在她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暫且饒她這次罷。」

    皇后不答,起身入內,片刻後回來,已換了褕翟之衣,戴著九龍四鳳冠,作莊重的朝會裝扮,再朝今上下拜:「內人袁雙玉私通侍衛,穢亂宮禁,按律當誅。請陛下許臣妾依宮規處決袁氏。」

    今上道:「雖則如此,法規終究為人所定,亦可稍作變通。雙玉原很謹慎,入宮多年不聞有過,而今只是一時糊塗才犯此罪。不如改以廷杖痛打,已足以懲戒。」

    皇后擺首說不可:「如此無以肅清禁庭。」

    今上盡量微笑著,起身去扶她,試圖好言勸解:「皇后請坐,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皇后不受他碰觸,略略退後避開,欠身道:「袁氏罪行明確,並無冤屈,而今眾目睽睽,皆已看見,若陛下饒恕了她,開此先例,日後再難管束六宮之人。望陛下以大局為重,當機立斷,下令賜死。」

    雙玉一聽「賜死」,哀聲更甚,膝行幾步上前拉著今上衣裾,顫唞著邊哭邊懇求:「陛下救救奴家……」

    今上嘆氣,再請皇后坐,要與她慢慢再議,皇后堅持肅立於今上面前,既不入座也不出聲。

    今上不禁有些惱火,一指雙玉冷睨皇后,道:「她伺候你許多年,你縱養個貓兒狗兒,到如今多少也有些感情了罷?為何對她毫不寬容,決絕至此?」

    皇后略略欠身,一字字清楚地答道:「陛下,正是因為她在臣妾身邊多年,猶做出這等事,臣妾才更不能饒恕她。」

    今上默然,皇后亦再不說話,一人坐著一人站立,就這樣兩廂靜靜對峙。旁人自不敢插嘴,到最後,連雙玉都不敢再哭,只神色獃滯地跪在今上面前,殿中人如上元節後山棚彩燈上的人偶一樣安靜晦暗,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不知僵持了一個或是兩個時辰,直至黎明破曉,晨光逐漸把大殿內景抹亮,何承用才輕輕挨到今上身邊,躬身提醒:「陛下,已到早朝時辰了。」

    今上徐徐起身,終於對皇后妥協:「好,雙玉任憑你處置。」語罷拂袖而出,連朝服都未換便向視事之所走去。

    皇后轉身恭送,待不見今上身影,再向任守忠下令:「把袁雙玉拖下去,誅於東園。」

    2.暗流

    那日皇后最後所下的教旨,是命負責拱衛宮城的皇城司繼續搜尋逃跑的王勝,而這次她強調:「務必生擒,須留活口。」

    回到儀鳳閣中復命,免不了被閣中諸人圍住盤問,要我細說夜間之事。待終於無人再發問,已將近晌午,因惦記著張先生傷勢,我未等進膳便前往他居處探望。

    他肩部已包紮好,沒躺著歇息,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眺望,眉間似有憂色。見我進來,他才坐下與我敘話,我問他傷情,他只以淡淡一句「不妨事」一筆帶過,也不聊昨夜之事,閑散地問我近況,但其間仍不時向外看,若有所待。

    閑聊了一刻後,有個內侍黃門匆匆進來,我依稀認得他是在朝堂上立侍的宦者。他瞥我一眼,再詢問地看張先生,意甚踟躕,我知他有要事告訴張先生,遂退避至較遠處,他才低聲對張先生說了一席話。

    張先生默默聽著,不露喜怒,待內侍語畢,方開口問:「近日在翰苑儤直的學士是誰?」

    翰苑即翰林學士院。國朝有翰林學士宿直制度,讓學士夜間於翰苑值宿,以備臨時受命草制,連日值宿則稱為「儤直」。

    內侍說出近期儤直者的名字:「張方平。」

    張先生點了點頭:「知道了。」

    內侍拜別退去。張先生沉思片刻,抬目看我,告訴我:「官家對輔臣言及昨夜事,泫然淚下。」

    我一驚,有不祥預感一掠而過:「是因皇后拂聖意之事么?」

    「官家倒未多說此事,」張先生說,「他感嘆的,是遣諭娘子閉閣勿出,而張美人直趨上前護駕這點,對張美人多有褒詞。」

    「那輔臣是何反應?」我隨即問。

    「輔臣大多隨其落淚,只有同平章事陳執中毅然無改容。樞密使夏竦順勢倡議尊異張美人,遷其位分,而樞密副使梁適說當務之急是速查宿衛謀逆之事,尊異可日後再議。」張先生很冷靜地向我複述適才聽到的內容,「至於昨夜宮中事,夏竦請求官家命御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參知政事丁度則說宿衛有變,事關社稷,堅持請付御史台審理,徹查皇宮內外主謀從犯等所有黨羽。二人從清晨爭到午時,最後官家接納了夏竦意見。」

    御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的多為宮人所犯案件,而御史台審理的一般是大理寺難以判決的重大疑難案件和承詔審理的重大刑獄。張先生說完,暫未就此事表態,我想他是在等我說出自己看法,遂試探著說:「夏竦似意指主謀出自宮中,丁度則認為事關外臣,所以……」

    張先生不語,靜靜注視我良久,然後說:「懷吉,你可以為我做點事么?」

    「當然可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們閣中有將要測墨義的小黃門么?」他問我。

    墨義原是科舉考試的科目,要求士子筆答經義。國朝規定,小黃門年滿十二歲,若要遷升內侍黃門以上職位,應先測墨義。

    我回答說有,張先生便起身,走至書架前,取出一冊《漢書》,翻至其中一頁遞給我:「你找個懂事的小黃門,讓他帶幾本經書和這冊《漢書》晚間去翰苑找張方平學士,先請教他經書中的幾個問題,然後再翻到這頁,隨意尋個詞句問他。」

    我接過一看,見那頁是《漢書?外戚傳》中的一章,講漢元帝的馮婕妤以身為君當熊的事:元帝帶眾嬪御幸虎圈觀斗獸,其中有熊躍出虎圈,攀檻欲上殿,撲向御座。左右貴人傅昭儀等皆驚呼竄逸,惟馮婕妤挺身向前,當熊立住。待武士趨近,將熊格殺後,元帝問婕妤:「猛獸前來,人皆驚避,你為何反向前以身當熊?」馮婕妤答說:「猛獸攫人,得人便止。妾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願以身當熊。」元帝嗟嘆,從此格外敬重婕妤。

    起初我不明白張先生為何要人翻這頁給張學士看,盯著那章琢磨半晌,留意到最後一句:「明年夏,馮婕妤男立為信都王,尊婕妤為昭儀。」這才恍然大悟,雖然馮婕妤捨身護君,但事後皇帝並未對她有所尊異,她後來被尊為昭儀,是因其子封王的緣故。

    於是,我大膽問張先生:「先生是擔心官家突然遷升張美人么?」

    張先生淡淡一笑:「若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題發揮……但其餘事態進展尚不明朗,如今我們暫且先做這事,旁的等等再說。」

    我頷首答應。心中略有些惶恐,卻又隱隱感到欣喜,因張先生既委我以此事,應是相當信任我。最後我忍不住問他:「先生為何肯告訴我這些事?」

    他說:「那天,見你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我范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關心皇后的。」

    我低首,倒有些難為情,把書收好,便向他告辭。臨行前無意中發現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乾乾淨淨,此刻正晾在院中,認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舊衣,昨夜被賊人刺破,染了血污,而他仍不棄去,遂好奇地問他:「先生,這衣袍我剛進宮時便見你穿過,你一直留到現在,有好些年了罷?」

    「十三年五月零二天。」他異常精確地回答。

    我驚愕之下記住了這個準確的數字。回去後查宮中年譜,推算出他初獲此衣袍的時間是景祐元年九月十七日,那是今上詔立皇后曹氏的日子,想必這衣袍便是那天皇后例賜宮人內侍時給他的。

    兩日後,皇城司兵衛於內城西北角樓中捕獲王勝,而勾當皇城司、入內副都知楊懷敏竟不顧皇后獲賊勿殺的旨意,命眾兵衛當場將王勝支解。

    幾名御史與宦官受命在禁中勘鞫此案,因四名賊人皆已身亡,死無對證,未查出主謀,便定了負責禁中宿衛的皇城司幾位主管宦官的罪。勾當皇城司本有兩位,一是楊懷敏,另一位名為楊景宗。賊發之夜,楊懷敏正當內宿值夜,本應罪加一等,但奇怪的是,楊景宗與皇城使、入內副都知鄧保吉等人一樣,均被貶放出京,而楊懷敏雖降了官,卻被留在宮中,仍充內使。

    娘子們私下議論此事,把原因歸結為他們所事的主子不同,楊懷敏平日常鞍前馬後地為張美人效勞,而楊景宗與鄧保吉卻是親中宮的。有次我還聽見王務滋向苗娘子稟告探來的消息,說楊懷敏原與夏竦過從甚密,夏竦早替他安排妥當,教他如何應對,故御史審問的時候,一點也得不著逆證。夏竦又稱當晚是楊懷敏事先發覺事變,應當從寬處置。於是,倒顯得楊懷敏的罪比眾人輕了。

    當然,這個結果並不能令所有大臣接受。御史中丞魚周詢、侍御史知雜事張昪與御史何郯一起上奏彈劾楊懷敏,要求今上給其貶謫的處分,直斥楊懷敏容縱下屬殺死賊人,以圖滅口,欲輕失職之罪。又指出楊懷敏事發時正當內宿,有曠職重罪,而今鄧保吉等人例授外任,楊懷敏卻獨留京師,「刑罰重輕,頗為倒置,中外聞見,尤所不平」。

    何郯更向今上暗示夏竦庇護楊懷敏一事:「兼恐曾與交結之人,密為營救,妄稱懷敏有功,不可同等黜降。伏望特排邪議,一例責授外任,以協公論。」

    最後,今上採納其諫言,降楊懷敏為文思使、賀州刺史,貶出京師。

    皇后像當日承諾的那樣,對參與擒賊的宦者論功行賞,或賜財物或遷官,連我都被遷為內侍高品,這對十七歲的內侍來說,是難得的恩遇。然而,張先生首先入屋擒賊,對他的加賞結果卻遲遲未傳出。我著意打聽,得到的答案是皇后未敢自己做主,探問今上意思,而今上漠然道:「遷宦者供奉官以上職位,須與宰執商議。」

    想必今上對與宰執議此事缺乏興趣,故一路耽擱了下來。不過如今張先生所關心的倒不是這個。

    自他受傷之後,我每日皆去探望他,見他居住常有御前內侍出入,應該都是向他通報與皇后相關的信息。

    他託付的《漢書》一事,我早已辦妥。據我遣去的小黃門說,張方平果然盯著馮婕妤那一頁看了許久。我告訴張先生這結果,他只頷首,這幾天亦未讓我再做什麼。

    某日下午,我再去看張先生,見他正自居處出來,不知要往哪裡去,行色匆匆,神情焦慮,大異以往。

    我訝然喚他,他點點頭,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此時有宦者自禁中來,叫住他傳諭說,官家請他入內與勘鞫案情的御史再述擒賊細節,以便論功加賞。

    張先生駐足,對傳諭宦者說:「官家旨意,茂則不敢違。但現下`身著便服,就此面見御史乃失禮之舉,請先生先回,容我入內更衣,少頃自會前往。」

    那宦者銜笑看他,似有所準備:「御史已等待多時,若不見我帶回張先生,恐怕會怨我失職。先生且去更衣,我就在此等著。還望先生體諒,莫讓御史久候。」

    張先生無奈答應,轉側之間朝我一瞬目,示意我跟上他,我便隨他進去。到了室內,他即壓低聲音告訴我:「大事不妙。同知諫院王贄上疏說,賊人與皇后閣宮人有染,宮亂根本或在其中。他請今上追究此事,恐怕要慫恿今上起詔獄鍛煉,以動搖中宮。」

    我大驚,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只問出一句:「王贄是什麼人?」

    「夏竦的走狗,賈婆婆亦與其有來往。」張先生回答,再問我:「你能認出首相陳執中與御史何郯么?」

    我點頭說:「宮中慶典時遠遠見過。」

    張先生迅速找出一卷文書遞給我,囑咐道:「今上密召夏竦、王贄,現正在邇英閣議事,若有不妥,下令鎖院草詔都有可能。這是當年今上廢郭后時我謄錄下來的廢后詔書,你拿著,去中書門下前等待,今日何御史在那裡與陳相公討論皇城宿衛之事,將近黃昏時他們必會出來,你便跑過去,佯裝跌倒,把詔書掉在地上展開,讓他們看見。若他們問起,你就說是夏樞相要你找來給他的。」

    第一次面臨製造關於政治的謊言,我目瞪口呆。張先生見了似很有歉意,拍著我肩說,「抱歉,請你做這樣的事……但若你明著跟他們說皇后的事,對你或皇后都不好。」

    「那,那為何要說,夏樞相……」我結結巴巴地問。

    「陳相公與何御史皆不齒夏竦為人。」在更衣出門前,張先生只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書門下前等到陳執中與何郯,卻沒想到與他們一同出來的竟還有樞密副使梁適,便略為猶豫,但隨即想起張先生說過梁適建議暫緩議尊異張美人一事,何況據國朝傳統看,樞密使與樞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於是我如計劃般奔去故做跌倒狀,手中詔書滑出展開,果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他們緩步圍聚到詔書旁,垂目一看,皆有些驚訝。陳執中當即問我:「你攜這文書故紙做甚?要去何處?」

    我低首作答:「是夏樞相要查看,命我從史館找出來,一會兒須給他送去。」

    三人相互轉顧,暫時都沒說話,而他們在這瞬息之間交換的眼色已讓我覺得不辱使命。

    「夏樞相現在何處?」後來陳執中問。

    我告訴他:「在邇英閣面聖。」

    我想這一句已足夠,便迅速站起,拾了文書,匆匆奔離他們視線。

    後來,我隱於邇英閣附近,看著夏竦、王贄出來,再如願地見到陳執中、何郯與梁適前來求對於上,並相繼進去。

    我回到儀鳳閣,但終究是寢食難安,便又尋了個借口出去。路過柔儀殿時忽聞秋和從後面喚我:「懷吉,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著的她卻被嚇了一跳:「怎麼了?你臉色這樣難看。」

    我遲疑,最後還是簡略地跟她說了今日之事,囑託她若有大事發生,務必近身隨侍皇后。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落淚如散珠:「怎麼會這樣……」

    我想安慰她,又覺無從說起,許久後才道:「別哭了,讓皇后看見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聽。有相公進諫,事情應該不會無轉圜餘地。」

    再去邇英閣,見裡面仍是燈火通明,想必君臣還在討論皇后之事。再往張先生處,許久後才等到他回來。

    他一見我便問:「給他們看了么?」

    我點頭,把經過說了一遍。聽到三人入對邇英閣,他才像是略鬆了口氣,帶我入內坐下等消息。

    我們先是枯坐著,默默無言,須臾,我試探著問張先生:「夏竦為何企圖動搖中宮?」

    「你以前聽說過夏竦的事么?」他問。

    我如實作答:「只聽說過他的頭值兩貫文。」

    聽了這話,張先生不由解頤,我亦隨之笑,氣氛才稍好些。

    原來夏竦曾經統師西伐,初到邊陲時滿腔壯志,想迅速殺元昊滅夏國,遂揭榜塞上懸賞:「有得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爵西平王。」元昊聽說此事,便使人入邊城賣荻箔,佯裝遺失,而荻箔一端系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開看,但見上面寫道:「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無奈這事早已傳開,淪為國人笑柄,宮中亦常有人說。

    「夏竦作詞空談涼州曲,卻無經世大才,且又嫉賢妒能。」張先生從頭細說此間緣由,「前些年,范仲淹范相公率一批賢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時本已被今上任命為樞密使,但遭到台諫彈劾,說其陰險姦猾,在對夏戰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將他改知毫州。那些諫官多屬新政一派,夏竦懷恨在心,唆使內臣藍元震向今上進讒言,指范仲淹、歐陽修、余靖、尹洙等人為朋黨,互相提攜。但今上並不怎麼理睬,他便又設了一計,陷害新政大臣。那時國子監直講石介寫了一篇廣為流傳的《慶曆聖德頌》,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稱為『眾賢之進』,而把夏竦與樞密使無緣說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對新政大臣的陷害就從石介入手。」

    「石介?」我聽過這名字,略略知道一點,「是說他與富弼通信,作廢立詔草么?」

    張先生嘆道:「那自然是假的。慶曆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筆跡,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書信,將信中『行伊、周之事』改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輔佐天子的賢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廢立國君的權臣。然後,他還偽作了一份廢帝詔書的草稿,說是石介為富弼撰寫的,故意流傳出去,並命人奏報於今上。」

    這自然是為人君者最忌諱的事。我開始明白為何今上後來不像起初那般維護新政大臣。

    「其實今上亦不信富弼會做此事,但難免心裡會留下一點陰影。」張先生繼續說,「如此一來,不單富弼,連范仲淹見狀亦不敢自安於朝,都自請離京外任。石介被貶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後,王拱辰等人又借蘇舜欽進奏院事件制獄鍛煉,將支持新政的一乾館閣賢俊盡數貶謫,也藉此影響到蘇舜欽岳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罷相。韓琦上疏為富弼說話,也被罷去樞密副使之職。再往後,連歐陽修、蔡襄、孫甫等諫官亦被人各尋了借口,相繼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終於得償夙願,回來當上了樞密使。」

    聽張先生敘述舊事,我才對慶曆新政理出了一道脈絡。之前只覺新政大臣們文采出眾,才華絕世,就算為其仕途浮沉扼腕嘆息,亦僅僅是讀其詩文之餘的一點單純感傷,卻沒想到那些才子吟風弄月的絕妙好辭背後,竟隱藏著這許多刀光劍影的黨爭故事。

    但我還是沒有即刻意識到此中關節:「可是,夏竦矛頭指向中宮,與這些事有何關係?」

    「你沒看出么?」張先生一語點明,「中宮對新政大臣頗為同情。」

    我立即想到歐陽修之事,心下頓悟,不過仍有疑問:「但皇后平日並不妄議政事,夏竦在外如何得知?」

    「一定要議論政事才能看出她態度?」張先生道,「她一舉一動皆為人所矚目,平日對誰的春帖子多看了幾眼都會很快被人傳到宮外去。」

    略作思量,張先生又告訴我:「她讀蘇舜欽的詩,品歐陽修的詞,賞蔡襄的字,聽說范仲淹寫了《岳陽樓記》,便命人找來給她看……何況,杜衍杜相公家的女公子,後來的蘇舜欽夫人,原是她未嫁時的閨中密友。」

    3.心愿

    聯繫這前因後果,我不禁感嘆:「原以為,夏竦此舉只是為陰附張美人,博個擁立之功,卻不曾想個中因由這般複雜。」

    「中宮廢立,事關社稷,從來都不是帝王家事……」張先生徐徐展開我交還給他的廢后詔書,問我:「你知道郭后為何被廢么?」

    我以宮中定論答之:「因她與嬪御爭寵。」

    張先生擺首:「因爭寵觸犯龍顏,那只是一個小小誘因。國朝慣例,皇帝決策,若事關中宮,必須先與宰執商議。若宰執不同意,皇帝很難擅作主張。」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聽過多次的廢后事件還有更深的背景:「這麼說,是呂相公……」

    「沒錯,她得罪了當時的宰相呂夷簡。」張先生再述前塵往事,「明道二年,章獻太后崩,在她垂簾整整十一年後,今上才獲親政。今上隨後與呂夷簡商議,要罷黜所有太后黨羽,呂夷簡亦為他出謀劃策,並擬定了要罷免的大臣名單。今上回到禁中,將此事告訴了郭皇后,郭后反問他:『難道就他夷簡一人不附太后么?不過是他機智,善應變,在太后與官家面前都會做人,所以倒混了個周全。』於是今上決定連呂夷簡也一齊罷去。次日,呂夷簡在朝堂上聽內臣宣布被罷官員,陡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被唱出,很是驚駭,卻不知原因。他素與入內都知閻文應有來往,聽閻文應說出緣由,從此便對郭后不滿。僅過了半年,今上又復其相位。後來,今上因尚美人之事向他抱怨皇后善妒,他與閻文應便頗說了些推波助瀾的話,郭后隨即被廢……如今夏竦情形與呂夷簡相似,有個同情新政大臣的中宮在君王之側,他難免會擔心,何況他與楊懷敏勾結,楊懷敏或曾在他面前編派中宮什麼,也未可知……另外,聽在樞密院伺候的孩子說,平賊次日,樞密院官員提起皇后前夜臨危不亂,指揮若定,都有讚譽之意,惟夏竦乾笑,說:『中宮頗有章獻簾後風儀。』」

    我聽出這言下之意:「他不但怕皇后現在進言干政,還怕她將來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而重用新政大臣?」

    張先生看著我,道:「慎言……如今官家聖體康寧。」

    我一驚,忙低首不語。

    張先生又道:「你適才說的,夏竦意在陰附張美人,這原因也有。張美人通過賈婆婆拉攏夏竦與王贄,對他們多有饋贈,而夏、王二人性本貪婪,且又顧忌中宮,因此兩方一拍即合。」

    我回思事件經過,越想越覺驚心:「平賊事後,夏竦堅決反對讓御史台在外審理此案,而楊懷敏又將最後一個賊人殺掉滅口……或許,連當晚殺死前三個賊人,也是他授意的……難道這起事件,根本就是夏竦一手策劃的?」

    「他有這個動機。」張先生道,「甚至皇后閣中那個侍女,也可能是他授意賊人去勾引的,以獲得制獄動搖中宮的理由……依我看,皇后當時便意識到了是受人陷害,所以堅持要殺掉雙玉,否則,能輕易受人引誘的女子意志本就薄弱,鍛煉之下,什麼供詞說不出口?」

    「原來如此……」疑問有了合理解釋,我這才從亂麻般的案件中抽出些頭緒。

    張先生黯然一嘆,又說:「但這也只是我的猜測,苦無證據上呈官家。」

    「今上聖明,對歐陽修的案子都看得很清楚,肯定不會冤枉皇后的,何況,還有陳相公他們為皇后說話……」我想令張先生寬心,但提及陳執中,忽然又有了個問題,「不過,先生為何認為陳相公一定會為皇后說話?據我所知,他並不屬新政一派。」

    「當然,他反對新政。」張先生答道,「但是,他更厭惡夏竦。」

    他繼續為我釋疑:「夏竦守西疆時,今上任命陳執中為陝西安撫經略招討使,而陳執中與夏竦論議不合,最後勢同水火,竟各自上表朝廷,自請辭職。先前今上召回夏竦,原是要拜為宰相,與陳執中同列,而眾諫官、御史都說二人素有嫌隙,不可使之共事,這才改任他為樞密使。因此,夏竦若要陰謀改立中宮,陳執中必不會坐視不理。」

    我隨即也想到,陳執中雖然反對新政,但一向清廉自重,他看不慣夏竦亦不難理解。以前還曾聽今上對公主誇過陳執中忠誠,不以權謀私,說他女婿求他賞個官做,而他回答:「官職是國家的,又不是卧房籠篋中物,哪能隨意給自己女婿!」今上對此大為讚賞,所以雖然諫官屢次進言,說陳執中不學無術,非宰相之材,今上仍堅持以他為相,但對眾臣說:「執中不會欺瞞於朕。」若他進諫,今上必會慎重考慮。

    聯想到何郯,我順勢追問張先生:「那麼何御史呢?他與夏竦又有何過節?」

    「他倒不是與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貫正直敢言,又曾為石介辯誣。」張先生再論何郯舊事:「去年,夏竦想進一步構陷富弼,便進讒言說,石介並沒有死,而是受富弼指使詐死,悄悄前往契丹密謀起兵,富弼則為內應。隨後還建議開石介之棺驗證。當時台諫都不敢多說什麼,而何郯則在今上面前極力為石介辯解,並抨擊夏竦的險惡用心……加上這次看他論楊懷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鏡,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才敢寄希望於他。」

    「還有張學士……」我再問。

    張先生一哂:「當年你做我學生,可沒像如今這般勤學好問。」見我有慚愧狀,他亦不再說笑,繼續解釋:「張方平當年本來也是贊成施行新政的,只是介入不深,才得全身而退。他也是中宮潛在的支持者,若今上決定鎖院草詔,無論是廢立中宮或尊異張美人,他必會先進諫。」

    事隔多年後再次受教於張先生,我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又問:「那梁適呢?他為何也不附和夏竦決議?」

    張先生不直接答,反問我:「我且問你,當初我並未囑咐你把詔書也給梁適看,你為何在他在場時也把詔書展開了?」

    我把當時的想法告訴他:「我聽人說過,國朝以來,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常不相諧,例如真宗朝,寇準與王嗣宗,王欽若與馬知節,莫不如此……」

    張先生頷首,說:「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與他相視而笑。國朝皇帝一向注重權利制衡,為防兩府宰執專權,通常兩府次要職位不會讓宰執朋黨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與副相參知政事,樞密使和樞密副使,往往分屬朝中不同的派別。

    此夜最後的結果並未影響到我們這一瞬的好心情。少頃,有內侍從邇英閣來,通知張先生說:「陳相公、梁樞密與何御史此刻方離開邇英閣,天色已晚,禁門關閉,不便出宮,今晚將宿於翰苑。請張先生在內東門司略作記錄。」

    張先生答應,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他們去翰苑,須鎖院么?」

    內侍回答:「不必,只是在翰苑住宿,並不草詔。」

    次日晨,秋和來找我,憂思恍惚,雙目猶帶淚痕,但嘴角是含笑的。

    「懷吉,剛才我去福寧殿求見官家……」她說,「他告訴我,其實,他並不曾想改立中宮。」

    得到這個明確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情,對她探到今上真話的途徑深感懷疑,遂問她:「你是怎樣問他的?為何他會坦言說這話?」

    秋和盡量保持著笑容,慢慢告訴我:「我向他提當年的承諾,要他實現我的願望。他問是什麼,我說,我的願望就是,看著皇后長伴官家身側。」

    「啊……」我很難形容這時的心情。雖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善意,並認為她作了適當的選擇,但還是不禁為她感到惋惜,「你的願望呢?你真正的願望就這樣放棄了?」

    她搖搖頭,惻然道:「再說罷……我想想,別再問我……」

    她轉身,輕輕朝外走,魂不守舍的樣子。走到閣門邊,似想起什麼,又再回首,踟躇著說:「後來,官家要我轉告張先生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哦,是什麼?」我問。

    「他說:傳語張茂則,連日奔波,辛苦了。」秋和複述,又補充道:「他說這話時,表情很平和,不像在生氣,但也沒有笑意。」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何今上不喜張先生。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代秋和把這話轉告給他。而張先生狀甚平靜,毫無尋常人聽見君王警告會有的惶恐,只以三字從容作答:「謝官家。」

    見我訝異,他唇角微揚:「是不是覺得我很厚顏,竟不去伏拜謝罪?」

    我難以回答,只是擺首。心下甚是佩服他還能這樣鎮定,若換了旁人,聽今上這話,豈還敢安於宮中?

    他默默看我許久,忽然問了一個貌似與此無關的問題:「郭后是怎樣死的,你知道么?」

    「病卒。」我說,思量著,又加上以前聽見的傳聞,「有人說,是閻文應毒死的。」

    張先生搖頭,說:「她是被活埋的。」

    這大概是幾天來聽到的令我最感震驚的事。一時間全無反應,只失了禮數地盯著張先生直愣愣地看。

    「廢后,對今上來說,原出自一時之忿,事後他也曾後悔過。」張先生告訴我,「有一次,他游後苑,看見郭后用過的肩輿,頓時有念舊之意,頗為感傷,便填了闋詞,遣小黃門到郭后居住的瑤華宮,將詞賜給她。郭后依韻和之,語甚凄愴。今上看得難過,又派人去,向她承諾會召她回宮。呂夷簡和閻文應聽說後都很害怕,擔心郭后將來報復。而這時,郭后偶感風寒,閻文應率太醫去診視,不知怎的,那病倒越治越重了。沒過幾天,閻文應宣告藥石無靈,凈妃病卒。」

    這些我以前也曾聽人講過,遂問張先生:「宮裡人不是說,是閻文應在葯里下毒害死的么?」

    張先生道:「毒是下了的,但下的是慢性毒藥,只加重郭后的病情,一時卻未致死。也許他是覺得若下重葯毒死,癥狀太明顯。那時今上在南郊致齋,即將歸來。閻文應怕他回來後會探望郭后,便在郭后尚未氣絕的情況下,將她強行抬入棺木收殮。」

    我想像著郭后彼時感受,不寒而慄,轉言問他:「先生又如何得知此事?」

    張先生回答說:「那時我在御葯院做事,有一天奉命送葯給郭后,到了她居處卻見院中已設了棺器,一干內侍宮人正在靈前哭泣。閻文應抹著眼淚過來跟我說,郭后昨夜已薨。見我猶疑,他便命人開棺給我驗視。當然,這時郭后已被收斂好,像是以正常姿態安睡著,但仍蹙眉顰目,似不勝痛苦。我目光無意間掠過他們掀起來的棺蓋,竟看到上面有指甲抓過的幾道痕迹……我頓時大疑,遂借口說貴重藥物既已送來,不便退回,不如放入棺內陪葬。於是趁置葯之機略略揭起郭后的衣袖,發現她手指淤血烏紫,皮膚指甲破損,想來是在棺中拚命掙扎時抓傷的……」

    「不必再說了。」心裡難以承受此間慘狀,我忍不住直言打斷張先生的敘述。

    張先生便沉默不語。須臾,我再問:「先生既看過郭后遺容手指,後來沒被閻文應陷害么?」

    「我估計,他是有這個心的。不過,他很快便自身難保,顧不上整治我了。」張先生說,「雖然他說郭后是病卒,但宮裡朝中莫不疑心,遂有了他下毒的傳言。有諫官請今上推按郭后起居狀,細查此事,但今上雖然悲傷,卻未應允諫官所請,只吩咐以皇后禮儀葬郭后。閻文應曾在今上宿齋太廟時大聲呵斥醫官,諫官見今上不欲追查郭后死因,便另藉此事彈劾他。於是,今上將閻文應外放出京。不久後,閻文應死於嶺南。」

    「那你將此事告訴過官家么?」我問他。

    「沒有。他既不欲追究,我何必多事。他自有他的原因,我們也不必再去揣測聖意。」張先生答道,再轉視中宮的方向,目色凝重,「但自那之後,每次一觸及那廢后詔書,我便會提醒自己,絕不能讓這事發生在如今的皇后身上。」

    「所以,」他再看我,淡淡道,「受些冷眼,算不得什麼。只要我還在這宮裡,尚有一口氣,便會做我應該做的事。」

    我很想問他,若真的因此觸怒今上,豈不有被逐出宮的危險?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再一想,這麼多年,今上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一直容忍著,想必他們之間是有某種默契的罷。

    4.取捨

    今上沒有廢后,全賴陳執中、何郯、梁適諫言,這是後來流傳的說法。

    據說,那夜君臣細論皇后閣中事,何郯勸諫說:「中宮仁智,內外交欽。所謂宮亂起自皇后閣中,須制獄鍛煉,這是奸人之謀,有意中傷中宮,覬圖非分。陛下不可不察。」

    今上再問陳執中意見,陳相公也稱不可制獄勘鞫中宮,且持議甚堅。今上反覆又問,一旁的梁適倒不耐煩了,直言道:「陛下廢后,一次已夠,豈可再來第二次?」

    他語氣凌厲,聲徹邇英閣內外,聞者無不變色。

    今上默然,遂按下制獄之事不提。眾人見他採納諫言,這才告退。今上獨留梁適,特意向他承諾說:「朕只欲對張美人稍加妃禮,本無他意,卿可安心。」

    當晚三人去翰苑,遇見儤直的學士張方平,將此事一說,且提到今上所說「稍加妃禮」一節,張方平當即便稱不可,力勸陳執中道:「漢朝馮婕妤身當猛獸,並不聞元帝因此對她有所尊異。況且皇后有功卻尊嬪御,自古皆無這道理。如果相公同意遷張美人為妃,將來天下人論及此事,必會將罪責全歸於相公。」

    陳執中深以為然。此後今上再提尊異張美人之事,他只是不答。

    於是這月里,宮中並未聽到張美人升遷的消息,倒是關於張先生的旨意終於下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張茂則遷領御葯院。

    領御葯院,就宦官而言,這是很重要和尊貴的職位。

    御葯院即宮中御用藥房,是最重要的內廷官司,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及藥物的管理進御等事。皇帝所用藥品是由御葯院製成後進奉,責任重大,因此任領御葯院的宦官非尋常之輩,朝廷規定,入仕三十年以上內臣,十年未升遷並屢立勞績者才可入選。

    而通領御葯院的勾當官平日所掌並不僅僅是醫藥之事,還兼供職皇帝行幸扶持左右、奉行禮儀、御試舉人、傳宣詔命及奉使監督等事。另外,還會在皇帝坐朝時,侍立左右或殿角,以供隨時召喚。

    出任此職的內臣被視作皇帝近習親信,這工作也充分地為他們提供了向上晉陞的機會。許多押班、都知,乃至兩省都都知皆曾任過此職。

    因此,我對張先生的升遷倍感意外,雖然他符合入選御葯院勾當官的三點規定。私下猜測,也許這並非今上本意,是陳執中或梁適等人決定的罷。但,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關於升遷的消息來自秋和。今上與中宮商議後,命司飾顧采兒代領尚服局,以接掌多病的楚尚服的工作,而秋和則被遷為司飾,繼顧采兒之後,成為新任梳頭夫人。

    「這事,是那天官家與你定下來的罷?」我問秋和。

    她自然知道「那天」是哪天,黯然頷首。

    如此一來,她出宮之日更遙遙無期了。我在心裡嘆氣,實在為她與崔白之事覺得遺憾,「你願意么?」

    她抬目看我,雙眼空濛:「我也說不清楚……那天,我以願望為代價,求他讓皇后長伴他身側,他最後那樣說,算是答應了罷……然後,他很無奈地笑著嘆息,說:『怎麼連你都在為她奔走?我身邊原本就圍滿了她的人。』我低頭不敢接話,他又說:『以前我每次出行,左邊是楊景宗,右邊是鄧保吉,走不上幾步,迎面撞見的又是張茂則……凡我所為,事無巨細她都知道……我被她困在這裡了。』」

    我被她困在這裡了?我微微睜大眼睛——這話好生耳熟。

    「『你也是她的人么?』官家問我。」秋和接著說,「他那麼好脾氣地跟我說話,聲音柔和得像四月的風,不知為何,卻聽得我心裡很是難過……見我不答,他又說:『你可以到我身邊來么?讓我不至於太孤單。』」

    「什麼?」我蹙眉問,「他說孤單?」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是這樣說。」秋和似乎有些困惑,但語氣是肯定的,「那時我也只疑是聽錯,抬頭看了看他,見他目視窗外,但眼神空洞,像是什麼也看不見,眉間竟有些憂傷意味……我想不明白,脫口問他:『孤單?真的么?有那麼多娘子在身邊,官家還會孤單?』」

    如果是我,也會想這樣問罷。我沒掩飾我的好奇:「他怎麼回答?」

    「他像是瞬間回過神來,對我笑笑,輕聲說:『假的。』我又低首無語,他卻這時傾身過來,在我耳邊說……」秋和面色如胭脂掃過,聲音越發低了,「他說:『那只是我好容易才想出來的借口,為了讓你不再把鉛華香葯往皮膚上抹。』」

    我一下想起在儀鳳閣初見今上時,他對秋和的著意關注,依稀可以理解秋和的迷惘。縱然不喜歡這樣的男子,但這樣的細心與關懷,是世間女兒都難以抵禦的罷,這時候向他表示拒絕一定是很艱難的事。

    「我想拒絕的,可是……」秋和猶豫著,難以準確描述當時心情。

    「我明白,不必多說了。」我和言再問她,「那麼,皇后知道你的決定么?」

    秋和點頭:「官家向她提調我過去的事。她隨後私下問我是否願意去,說若我不願,她會如約在乾元節將我放出宮。但是,怎麼可以?如此一來,官家必會追問原因……我怕他和大臣們知道,皇后閣中除了雙玉,還另有宮人曾與外人……來往。」

    這倒是應該考慮到的。若他們知道此事,事態發展會更糟。

    我可以猜到她給皇后的回答:「你對皇后說你改變主意了?」

    「對,」秋和惻然一笑,「我跟她說,是我自己想做梳頭夫人,不想出宮過苦日子。」

    重臣進諫力保皇后,只是向夏竦展開反擊的開始,宮亂事件的最終結果是夏竦罷樞密使,判河南府。

    這年四月,御史何郯上疏彈劾夏竦,直指「其性邪,其欲侈,其學非而博,其行偽而堅,有纖人善柔之質,無大臣鯁直之望,事君不顧其節,遇下不由其誠……」再提他與內臣楊懷敏素日勾結,宮亂時曲為掩藏之事,說如今楊懷敏既已罷黜,而夏竦獨留京師,仍身居高位,「中外之心,無不憤激」。懇請今上棄用夏竦,「上為社稷之謀,下慰臣庶之望」。

    他估計到夏竦可能又會拿今上忌諱的「朋黨」一點做文章狡辯,事先便在章疏中說明:「臣料夏竦知臣上言,必是指臣為矯誣,目臣為朋黨。然竦明有過惡,安得謂之矯誣;臣素無附麗,何以謂之朋黨?竦若猶飾其過,臣請面議其辜,仰祈聖明,俯臨肝膽。」

    繼他之後,又有多名言官上疏論夏竦姦邪。正巧那時京師有地震現象,於是今上夜間御便殿,召來翰林學士張方平,對他說:「夏竦姦邪,以致天變如此。請學士為朕草制,將他外放出京。」

    張方平大喜,請撰駁辭,欲在制書中直斥夏竦之罪。今上想想,最後嘆道:「還是給他留點面子罷,且以『均勞逸』的理由草制,別提他過錯。」

    雖給夏竦留足了面子,但夏竦仍心存僥倖,負罪不去,上疏乞留京師。何郯便又怒了,再次進言:「朝廷進退大臣,恩禮至厚,竦之此拜,已極寵榮,安可更不顧廉恥,冒有陳請?況竦姦邪險詐,久聞天下,陛下特出聖斷,罷免樞要,中外臣子,莫不相慶,固不宜許其自便,留在朝廷。孔子謂遠佞人,蓋佞人在君側,則必為政理之害。其夏竦,伏乞不改前命,仍指揮催促赴任。」

    「後來,今上在內東門便殿召見何郯,何郯仍極力爭辯,意態激揚,表示此事毫無商量餘地。」張先生從我手中收回存檔的章疏副本,告訴我,「今上便揶揄他:『古時有碎首諫者,卿亦能做到么?』何郯則回答:『古時君不從諫,則臣有碎首;而今陛下受諫如流,臣何敢掠其美譽,而將罪過歸於君父!』」

    聽得我不禁笑了:「他這話說得好,既避開碎首威脅,又給了今上接納諫言的台階。」

    張先生亦笑:「不錯,今上聽後欣然納諫,不改前命,堅決將夏竦外放到河南去了。」

    有一事,是我近幾日經常思索的,遂此時拿來請教張先生:「先生,今上是否也看出了夏竦陷害中宮的險惡用心,這次外放,表面上看是今上為言者所迫,但其實,是他順勢藉此懲戒夏竦?否則他是可以像堅持留用陳相公那樣,把夏竦留下的。」

    張先生沒有明確作答,但說:「你沒聽他說,『夏竦姦邪』么?孰是孰非,誰能騙得了誰,不過看他怎樣取捨罷了。」

    5.小宋

    端午節前,我尋了機會出宮去找崔白,告訴他秋和之事。這於我而言,是比當年測墨義猶難數倍的任務。起初是我給了他希望,現在又親自告訴他希望的破滅,這令我萬分慚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簡述了一下事情經過,還未提及今上對秋和青眼有加這一點,而這已讓我很長時間內不敢抬首看他。

    「沒關係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慰我,「你一直盡心儘力地幫我,即使事不諧,亦不是你的過錯。是我福淺,原難求董姑娘這樣的如花美眷。」

    我唯望時間能讓這段姻緣有再續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官家淡忘閏月之事,皇后或可再請他放董姑娘出宮。」

    崔白略一笑,道:「懷吉,如實說,自議婚約以來,我常惴惴不安,但覺喜從天降,又進展得太順利,反而不像我這落魄窮徒一貫的命數呢。何況,她居於深宮,過慣了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就如九天仙女一般,日後若嫁了我,只能長年守著一個僅識丹青的獃子,為柴米油鹽犯愁,縱她無怨言,我亦難心安。如今她既獲晉陞,想必會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她。」┆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我想說一些勸解的話,但這向來非我所長,思量半晌,只說出一句:「董姑娘並不會那樣想。」

    「我知道。」崔白說,目光漫撫面前壁上掛著的一幅遠巒煙水,須臾,徐徐吟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這是本朝翰林學士宋祁借李商隱的詩,化用在一闋《鷓鴣天》里的詞句。

    宋祁字子京,與其兄宋庠同年登科。當年若按禮部所奏,應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獻太后不欲令弟名列於兄之前,乃擢宋庠為狀元,而置宋祁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則為「小宋」。

    宋庠明練故實,清約莊重,宋祁文藻勝於其兄,但喜宴遊,好風月,一向倜儻佻達,這闋《鷓鴣天》記錄的便是他一次艷遇。

    那日宋祁策馬過京中繁台街,恰逢皇后率眾宮人自相國寺進香歸來。小宋引馬避於街道一側,綉縠宮車迤邐而過,其中一輛經過他面前時,有內人自車內褰簾,兩痕秋水在他臉上盈盈一轉,笑對同伴說:「那是小宋呀!」

    語罷綉簾復又垂下,宮車轆轆,不停歇地往宮城駛去。雖只驚鴻一瞥,宋祁卻已記住那內人丰容玉顏,婉轉清音,歸家後當即提筆,寫下一闋《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綉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此詞都下傳唱甚廣,乃至達于禁中。今上聽見,遂問當日那內人乘的是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最後有內人怯怯地站出來跪下,說以前曾在侍宴時,見官家宣翰林學士進來,左右內臣相顧低語:「這是小宋。」後來在車子中偶然遇見,一時興起,便呼了一聲。

    今上隨後召來宋祁,從容語及此事。宋祁惶懼告罪,今上卻笑道:「你詞中但恨蓬山遠,依朕看來,這蓬山離你倒不遠。」旋即把那內人賜給了他。

    這事已與「紅葉題詩」的逸事一樣,成為宮城內外爭相傳頌的佳話。宮中的妙齡內人與宮外文臣名士之間,本來便易生一種相互仰慕的微妙關係,而這個故事在其中推波助瀾,也給了他們些許良緣可結的暗示,但是……

    「蓬山,並不是離誰都不遠。」結局圓滿的佳話沒有妨礙崔白的判斷,他很清醒地這樣說。

    我想他可以隱約感知今上對秋和的情意,從我刻意淡化的隻言片語中。

    夏竦雖已離京,諫官王贄卻還在朝中。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張美人「護駕有功」之事,稱當使張美人進秩,以示今上賞罰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對,且又須皇后同意,一時難以下旨,沒想到最後竟是皇后鬆口,在重陽節宴集上當眾對今上道:「張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遷。今既有功,不妨進秩為妃,以表陛下撫慰嘉獎之意。」

    今上默然凝視皇后,而皇后儀態安嫻,目中波瀾不興。眾人屏息靜觀,許久後才聽今上道:「那日賊人作亂,全仗皇后指揮調度護衛,若要嘉獎,理應皇后為先。」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菊之旁,皇后唇角微揚,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顧,臣妾身為國母,名位已隆,無可復加。況陛下以臣妾為妻,臣妾原無以為報,為陛下做的只是分內事,又豈敢邀功請賞。」

    於是這年十月,今上進美人張氏為貴妃,並決定擇日為她行冊禮。

    受命為張美人寫冊妃誥敕的翰林學士,便是文藻華美的「小宋」宋祁。

    此前國朝從未有嬪御進秩為妃時行冊禮之事,慣例是命妃發冊,妃辭則罷冊禮。因冊禮規模盛大,人力財力皆花費甚巨,國朝嬪御多知韜晦之道,亦不愛藉此招搖,惹宮人及諸臣非議,故均辭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位新晉的貴妃也會這樣想,所以未按行冊禮的程式,先聽閣門宣讀冊妃制詞,受命而寫誥敕,將誥敕送中書,結三省銜,再呈官告院用印,然後才進呈貴妃,而是不待到行冊禮之前聽宣制詞,先就把誥敕寫好,也不送中書,自己徑取官告院印用了,封好後即送交貴妃。

    顯然他犯了個錯誤:並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冊禮。

    欲行冊禮的張美人見這重要的誥敕像個土地主新納的小妾一樣,簡簡單單地就從後門隨意送進來了,不由勃然大怒,把誥敕擲於地上堅決不受,又向今上哭鬧著訴說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應,讓宋祁落職知許州。

    小宋落職細節傳出,中外嗟嘆,而美人張氏即在這一片嘆息聲中開始了她越發驕恣的貴妃生涯。

    宮中娘子們面對張氏的驟然遷升,自然也是嘖嘖稱奇。大家均猜到她遲早會進秩,但沒想到竟會從四品的美人一下進至一品貴妃。貴妃為四妃之首,地位僅次於皇后,今上多年以來皆虛四妃位,諸娘子最多只進至二品,現在竟如此擢升張氏,以致許多長年位列張氏之前的嬪御,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儀和夭折的皇長子生母俞充儀,名位轉瞬之間倒比她低了。

    娘子們不滿之下更關注張貴妃進位內幕,不久後就有人探聽到,自夏竦離京後,張氏與王贄聯繫更為頻密,私下賜給王贄的金幣數以巨萬計。進位事成,張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贄時公然說:「那是我家諫官。」

    這樁賄賂朝中官員的醜聞遍傳六宮,到最後無人不曉,想必也曾反傳入張貴妃耳內,但她並不以為恥,倒是像有意挑釁示威於諸娘子一般,請求今上讓王贄在行冊禮時為她捧冊宣制。

    后妃冊禮是應有官員捧冊,今上遂將此事付中書省討論,中書諸官員本不齒王贄,便奏說,按舊儀,捧冊官員職位必在待制以上,王贄並不具備這資格。今上將中書所言轉告張貴妃,張貴妃卻藉機乞求今上升王贄的官,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贄遷為天章閣待制,令其在冊禮上為貴妃捧冊。

    但與此同時,他也升何郯為禮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且在朝堂上對何郯明說原因:「卿不阿權勢,故越次用卿。」

    也許是為補償皇后,今上陸續將後族戚里中多人改官遷封,許其厚祿,何郯為此進諫,說朝廷爵賞,本以寵待勞臣,非素有勛績,即須循年考。今無故遷升後族,屬非次改官,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懷異望。

    今上回應道:「戚里無勛績,但皇后有德行,這是推恩親族之舉。」遂不改前命。

    帝後的關係也是六宮之人關注的焦點。自宮亂之事後,今上與中宮未曾同宿,而在張貴妃冊禮那天,一些小跡象令娘子們對他們的近況有了諸多猜議。

    那日清晨,帝後分別自福寧殿和柔儀殿起身,露面於眾人之前時均眼周青郁,眼帘微腫,皇后雖以脂粉掩飾過,但仍可看出些異狀。在帝後攜張貴妃過紫宸殿接受群臣表賀時,一則昨夜發生在柔儀殿的事被當作趣聞,開始悄悄在後宮流傳。

    據柔儀殿宮人透露,昨夜三更後,今上命近侍往柔儀殿傳宣皇后。當時皇后已睡下,聽說此事,著褙子起身走至寢殿門邊,但不開門,只於門縫中問福寧殿內侍:「官家傳宣有何事?」

    內侍回答說:「官家夜半醒來,獨自坐著飲酒,不覺飲盡,便遣臣來,問皇后殿有酒否,可否攜一些過去。」

    皇后卻不奉召,但說:「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給官家。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

    語畢即遣內侍回去,連開門見內侍都不肯。

    這事被公主默默聽在耳中,夜間宮眷觀宴於昇平樓,公主竟拿來直問父親:「昨夜爹爹想喝酒,該問御膳、司釀的人要,那麼晚了,為何偏偏要傳宣孃孃送去?」

    宮人們竊笑,皇后正襟危坐,宛如未聞,而今上面有窘色,低聲咳嗽兩聲,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勞動許多人……」

    公主追問:「就算不想勞動下人,宮中娘子這樣多,閣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為何又單問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今上一時語塞,張貴妃見狀,把話頭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來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飲,只管差人來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開口,對張貴妃道:「誰不知道張娘子閣中酒多?爹爹不問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張貴妃頓有慍色,似想唇齒相譏,但轉眸間見今上正在觀察她反應,遂又按下怒意,強顏笑道:「公主說的是。」

    夜宣中宮之事在娘子們看來,是今上欲向皇后示好的訊息,借酒說話,無非是抹不開那點面子,怎奈皇后並不順勢接受。

    「看那眼睛,他們應該都是一夜無眠罷。」俞充儀次日在儀鳳閣中與苗淑儀說,「這情形,竟像小夫妻鬧彆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儀微笑道:「他們面上一直相敬如賓,但私下這點彆扭,十幾年來一直都有。有時候,連我都看不透。」

    公主聞見她們議論,又挨過來想仔細聽,被苗淑儀點了下額頭:「你這丫頭,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亂問你爹爹什麼,讓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張娘子囂張,才故意那樣說給她聽的。」

    6.滄浪

    此後皇后對今上,依然是客氣恭謹,敬而遠之的態度。平日她勤於處理六宮事務,恩威並施,由此宮禁肅然,再無出什麼亂子,唯張貴妃每每有意挑釁,要求搬入更為豪奢的寧華殿,妃妾居處稱「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過皇后,自己向兩省六局發號施令,以致寧華殿飲膳用度供給皆逾於中宮。不過皇后處之裕如,無所不容,任張貴妃如何無禮都未有怒意。

    直到這年十二月里,我才又見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現於眉間,但卻不是因張氏之事。

    那日黃昏,公主照例去柔儀殿作晚間定省,我隨侍同行,入到殿中,見皇后正獨坐著看案上一卷文書,轉首看我們時,目中瑩然,有淚光閃動。

    公主吃了一驚,忘了行禮,先就疾步過去關切地問:「孃孃,怎麼了?」

    皇后拭了拭淚,然後淺淺一笑,拉公主在身邊坐下,沉默地半擁著她,良久後才道:「孃孃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還年輕,幾個孩子都沒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詫異道,「那孃孃將冤情告訴爹爹,請爹爹為他昭雪呀。」

    皇后惻然笑笑,只擁緊公主,並不接話。

    許是意識到此中自有為難處,公主雙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著皇后,轉眸指著案上文書,她又問:「這是她給孃孃的信么?字寫得真好看。」

    那其實不像一封信,紙張尺寸和字體都比尋常尺牘要大。我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具體寫的是什麼,但覺那字橫斜曲直,鉤環盤紆,作的是草書,頗有氣勢。⑦思⑦兔⑦網⑦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問公主:「你能認出這是誰的字么?」

    公主仔細看看,道:「這字寫得像新發的花枝一樣,很是漂亮,可又與爹爹給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誇,但世人爭傳其殘章片簡,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難怪你認不出。」皇后和顏對公主說,再一顧我,道:「懷吉,你在書藝局做過事,也過來看看罷。」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見其上寫的是一闋《水調歌頭》:

    「瀟洒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髮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

    這字體是我曾見過的,暗度這詞意,與我猜測的那人境況亦相符。環顧左右,見周圍只有二三位皇后的親近宮人,遂開口道:「這字如花發上林,月滉淮水,應是出自蘇子美醉筆之下。」

    皇后稱是,告訴我:「上月他寫下這闋詞,不久後病逝於蘇州。」

    「蘇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頷首,悵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嘆惋,這世上竟再沒有那怒馬輕裘,漢書佐酒的人了……」

    這句話中有一典故。蘇舜欽有詩名,其岳丈杜衍有政聲,當世名卿皆喜與之交遊,並如晉人稱樂廣衛玠那樣,形容這翁婿二人為「冰清玉潤」,以謂翁婿皆美。據說舜欽年輕時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獨自飲酒一斗,且不須下酒菜。杜衍聽了不信,讓人去看,那人回來說,舜欽是一壁看《漢書》一壁飲酒,看至精彩處便擊節讚歎,自言自語地評論一兩句,再為此滿飲一杯。杜衍聽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後來漢書佐飲便成了蘇舜欽一段廣傳於天下的佳話。

    蘇舜欽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對皇后道:「我聽爹爹說,那些外放的官兒都過得很逍遙呢,到處遊山玩水,然後題詩撰文,又是《岳陽樓記》又是《醉翁亭記》又是《滄浪亭記》的,弄得天下人都爭相傳誦,把紙價都哄抬起來了……蘇子美不是去蘇州建了座滄浪亭么?怎麼這樣早亡?成日與魚鳥共樂,難道還不開心么?」

    皇后問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築園林為何以『滄浪』為名么?」

    公主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又與哪部典籍里的辭句有關么?」

    此刻但聞有人自殿外進來,一邊走,一邊清吟作答:「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我們回首一看,發現竟是今上,於是皆肅立行禮。

    他既吟「滄浪」之句,想必是聽見我們此前對話了的。未經傳報,我們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聽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擔心,微微轉目看皇后,見她略顯猶豫,但還是沒有把案上那闋詞撤下。

    今上徑直走至案邊坐下,拿起蘇舜欽遺詞細看,閱後未顯慍怒之色,但長嘆道:「舜欽歸隱水鄉,希望能像鼓枻漁父那樣豁達,以泉石自適,觴而浩歌,安於沖曠。但此詞又說『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閑』,可見終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於今上身側,保持著一點距離,目光安靜地落於足前地面,應道:「他以滄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進退而安於沖曠,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可最後,卻還是寧以一死露其心聲: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

    今上有好一陣的沉默,然後似向對皇后解釋一般,說:「當年雖將他削籍為民,說永不敘復,但後來……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條:監主自盜情稍輕者許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對為其昭雪,說郊赦之敕,先無此項,這是挾情曲庇蘇舜欽,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兩月前,我下旨起複舜欽為湖州長史,想先讓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調回京中,以免台諫說太多話,未料他如此傲氣,寧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聽到這裡,忍不住小聲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麼不好啊,難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頭們吵架才開心么?」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時說話並不妥,她對我撇撇嘴以表不滿,但倒是不再出聲。

    皇后朝今上欠身,溫和應道:「舜欽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聖明,舜欽泉下有知,亦會上體寬仁,自知感涕。」

    今上無語,細閱那闋《水調歌頭》,再問皇后:「這是杜夫人呈交給你的么?可還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託人將這詞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後我弟媳帶入宮來給我,除此以外並無信件。受託之人也曾問她可還有信函要轉呈於上,她說:『僅以此詞表明心跡足矣。吾夫屈於生,猶可伸於死。』」

    今上聽著,目光游移於蘇舜欽筆跡之上,思量許久後,做了個決定:「日後舜欽長子年歲夠了,我會蔭補個官職給他。除了按例撫恤的銀錢,再賜杜夫人一些財帛罷。」

    皇后擺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錢給她,她謝絕不受,說上呈遺詞不是為乞憐求財,惟望官家肯一顧,對范相公、富彥國、韓稚圭與歐陽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顧惜,以後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們賜篇墓誌,她這一生便再無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遺詞,自己攜了起身而去。

    這是我首次見皇后在今上面前論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為她擔憂。如此公開表露對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後宮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會作何感想,何況那些大臣皆是他親自下旨貶逐出京的。

    但結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於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災有功的知青州富弼為禮部侍郎,繼而一併加富弼與知定州韓琦為資政殿大學士,此後又以「推恩執政舊臣」為由,為包括慶曆新政大臣在內的舊年宰執遷官加爵,遷知杭州范仲淹為禮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為太子太保。一時物議喧然,台諫紛紛進言,但今上並不理會,只說這是朝廷寵念舊臣,特與改官,勿以常例視之。

    諫官反對的聲音源源不斷地通過朝堂上的內侍傳到禁中,最後連素日不議政事的娘子們都在竊竊私語:「官家要讓那些新派大臣回來么?」

    這訊息一定又令張貴妃與賈婆婆坐立難安,寧華殿的人再次忙碌起來。而今上與中宮的關係倒如窗外那愈顯明麗的天色一般,漸漸地破冰回暖,除了禮節性的見面,兩人相互探訪的次數也開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過內東門小殿,憶起張先生所說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進諫」詰問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對蘇舜欽遺詞稍加掩飾,可能便是抱有碎首進諫之心罷。幸而她與何郯一樣獲得了完美的結果,所進的諫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納之」,連帶著對她的態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亂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頭:今上對新政大臣的態度,倒與對中宮的情形很有幾分相似呢。

    國舅李用和有恙在身,慶曆八年歲末病勢加劇,今上曾親臨其宅第探望,並再為其加官晉爵,但國舅的病仍未痊癒,時好時壞。皇祐元年春,苗淑儀聞說國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備了一些補品藥物,命我送去。

    那日國舅氣色極差,常咳嗽得氣都喘不過來。我見狀不妙,忙回宮請了太醫去給國舅看病。診脈治療期間我一直侍立在側,怕有何不妥,不敢擅離。待國舅病情漸趨穩定,面色好轉時,我才發現時辰不早,已過了禁門關閉時。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國舅夫人楊氏的建議,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歸。

    她熱情地為我備好客房,但我毫無心情安睡。這是我自入宮以來首次在外過夜,滿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宮門四更開啟,我剛過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後即匆匆趕往宮城。

    大內正門宣德樓列有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雲之狀。每日四更,諸門啟關放百官進入上早朝,京城官員多乘馬而來,故都下有歌謠稱「四更時,朝馬動,朝士至」。

    百官進宮城須以官職官階為序。因四更時尚未天亮,宰執以下官員皆用白紙糊燭燈一枚,以長柄掲於馬前,並在燈籠紙上書寫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員會依順序圍繞聚首於宮門外,馬首前千百燈火閃動如星河,這景象被稱為「火城」。

    皇城外還設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親王駙馬及朝廷重臣休息。這天是朔日,宮中有大朝會,在京官員皆會入宮,但現在,顯然我來得太早,宮門還未開啟,也沒見到火城盛況,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見宮門前有燈光一點,一位乘白馬的官員正在宣德樓的雕甍畫棟下靜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見他身披黲墨色涼衫以御風塵,內穿朱衣朱裳緋羅袍,加白羅方心曲領,佩銀劍銀環,足著白綾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員的朝服裝扮。

    他原本側臉朝著宮門,似感覺到我走近,他徐徐轉首,犀角簪導三梁冠下呈現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顏。

    他並不是很年輕,約有三十多歲,但身姿秀異,勒馬立於曲尺朵樓、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風吹動他的涼衫廣袖,眉間銜一抹郁色,蕭蕭肅肅,竟有謫仙一般的風致。

    我在宮中,常見的是宰執大臣,三品以下官員認識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過既然四目相對,亦未敢忘了禮數,當即朝他長揖為禮。

    他淡淡一笑,在馬上欠身還禮,再看我時的目光是溫和的。

    此後兩廂無言。還在猜他的身份,卻見他馬首前的白紙燭燈悠悠晃動著開始轉向我這邊,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寫著他的官銜和名字——禮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這個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說出,聽者多半會問:「是那個十九歲及第的狀元罷?」

    但五年後的今天,關於這個名字的詮釋有了變化,眾人——例如我——首先的反應是:「是那個陷害了蘇子美的小人么?」

    在進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為寒門士子苦讀詩書而致身清貴的典範,常被人以欣賞與羨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喪父,由寡母辛勞撫養成人,其下還有數名弟妹,家境十分貧寒。好在他敏而好學,天聖八年舉進士,且為第一名,當時他才十九歲,是國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今上欽點他為狀元,他卻在殿上辭而不受,說殿試的題目他不久前做過,考試不是臨場發揮,故不敢以此竊取狀元頭銜。今上聽了,大讚他誠信,堅持以他為狀元,此後多年,對他寵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風順,幾乎是所有士人夢寐以求的模式:十九歲及第,二十八歲做知制誥,三十歲做翰林學士,這被士人視為最能彰顯文士身份與榮譽的「兩制」官職,他剛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歲出任御史台台長——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蘇舜欽一案,他應該還會繼續平步青雲。可惜後來他雖除去了蘇舜欽與一大批當時的館閣俊彥,並致使杜衍罷相,卻也因此為公議所薄,大概今上對其也有了些別的看法,借故將他外放,出知鄭州,隨後徙澶、瀛二州。這幾年來他始終不得還京,今日雖來參加朝會,但官銜未改,應該只是回京述職的。

    據說他在貶逐蘇舜欽等館閣名士後,曾喜形於色地說:「吾一舉網盡之矣。」以前但聞其名不見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像中,他的外表應該如夏竦那樣,目含酒色與戾氣,乃至如王贄,獐頭鼠目,神情猥瑣。而如今,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清雅溫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舉網盡」之語聯繫起來。

    但這名字還是泯去了適才見他風儀時油然而生的一點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後,遠遠避開,與他分守於宮門兩側,繼續等待。

    此後不斷有朝士策馬而來,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幾句,惟獨不與王拱辰敘談,連過去向他略表問候的都少。我靜觀許久,才見有人過去笑著與他說了幾句話,著意辨認,發現竟是王贄。

    圍聚至宮門前的燭籠越來越多,如螢火飛舞,星河流光。四鼓更聲響,百官都排列好了,幾位宰相執政這才款款引馬而來。待宰執馬至正門前,火城滅燭,禁門開啟,百官以官職高低為序,依次進宮城。

    我從旁等待,須百官皆入城後才好過去。無事可做之下目光還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終於輪到他啟步,他引馬向前,身後卻有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四品官,疾步過去與他搶行。二馬相撞,王拱辰坐騎一踉蹌,幾乎將他顛落於地。他一拉韁繩,好容易將馬穩住,但腰間所搢的朝笏卻滑了出來,落於馬下。

    我想那四品官應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對王拱辰說:「抱歉。」旋即施施然離去。

    王拱辰勒馬停步,沉默地立於原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側首看,一壁自他身邊經過,有些乾脆停下來,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馬拾笏。無人有助他化解此間尷尬的舉動和言語。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凍結於馬上一般,良久不動。

    我知道對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馬去拾笏皆為難事。有點同情他彼時處境,遂走過去,從他馬下拾起了笏,雙手舉呈給他。

    他訝然看我,略微動容,亦以雙手接過,微笑道:「多謝中貴人。」

    我含笑以應:「舉手之勞,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問中貴人尊姓大名?」

    我說:「小人賤名,不敢有辱侍郎清聽。」

    然後我倒退迴避,請他前行。他亦不再多問,朝我拱手以示道別,在眾人矚目之下,迅速恢復了先前神態,從容策馬入城。任身後一干人等如何竊竊私語,他都未有一次回顧。

    7.連襟

    這年春天,儀鳳閣中有位內侍黃門因病遷出,苗淑儀欲讓後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託,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現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么?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牆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後,他又跟後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御史台與諫官一起拚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身想走,結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後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只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後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餘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里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後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鬨,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裡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麼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麼連這點親戚關係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逼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來了興緻,「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係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生、發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志在必得。殿試以後,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後穿,結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後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於新衣的戲言,但只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嘆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於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欲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後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後來范仲淹執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係,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捨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後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面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裡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

    最後那句話里的「蛇」張承照均發「姨」音,講到這裡,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彎了腰。

    我可以想像王拱辰聽見這笑話時的心情。雖僅有一面之緣,但已可覺察到他生性內向敏[gǎn],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豈能忍受世人拿他閨門之事取笑。

    「咦?這事如此可笑,你怎麼沒笑?」張承照詫異地問我。

    出於禮貌,我對他笑笑,沒有回答,繼續問他:「歐陽修那時笑了么?」

    「當然笑了,」張承照說,「滿座賓客都在笑,他哪會不笑!也因這一笑,王拱辰自然對他更有怨氣,說不定,還會覺得是歐陽修故意帶他去讓眾人嘲笑的罷。後來行新政時,歐陽修做諫官,頻頻向官家上疏檢舉朝中小人,乃至抨擊御史台官員,說台官『多非其才,無一人可稱者』。既然說無一人稱職,自然也包括當時做御史中丞的王拱辰。這些年來,歐陽修與他那一幹才華橫溢的朋友沒少拿王拱辰的文筆說事,明裡暗裡常譏笑他這狀元名不副實,這次歐陽修更公開在章疏里這樣說,所以王拱辰大怒,橫下心要跟新派大臣們作對。奏邸之事後他笑著說出『一舉網盡』的話,也許是覺得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出盡了,他能不高興么?這一網打盡的不僅是支持新政的館閣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歐陽修的朋友們……第二年,歐陽修盜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經的下屬劉元瑜彈劾歐陽修,說他與館閣之士唱和,陰為朋比。現在想來,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過點什麼。」

    「那麼蘇子美呢?」我又問他,「雖然他主持進奏院事務時可能有議論侵及御史台的時候,但似乎並未攻擊過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說王拱辰彈劾蘇舜欽主要是為令杜衍罷相,但若無私怨,王拱辰怎會對今上讓蘇舜欽削籍為民的決定都不滿,堅持請求今上殺了他?」

    張承照點頭道:「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呢!其實他們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結識多年的了。當年蘇舜欽進館閣做集賢校理,還是王拱辰附范仲淹議,聯名薦舉的呢……譏諷王拱辰的話,蘇舜欽似乎也沒說過,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開刀……」他想了想,忽然傾身過來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見學士們正聚坐閑聊,正說到王拱辰害蘇舜欽的事,有位學士說:『他對蘇子美這樣狠,莫不是子美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我沒有再接他的話。回憶王拱辰風儀,只覺十分惋惜:外表那麼清雅脫俗的人,竟陷入意氣之爭,放不開那點心胸,終致為公議所薄。面對如今的處境,不知他會否因當初的一念之差而後悔過。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在張貴妃建議下,今上命皇后率眾宮眷赴宜春苑賞花,並請外命婦同往,午間賜宴於苑中。

    這日席間,張貴妃對一位默默坐著、神情寂寥的官員夫人尤為關注,特意遣身邊內侍過去問候夫人,宴後賞花,又邀那夫人同行,並親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顏悅色地與她交談,和藹友善的神情簡直令那夫人受寵若驚。

    張貴妃娘家的幾位誥命夫人常入宮,我是認得的,而今日這位夫人卻很面生。貴妃少見的待客熱度令我覺得異常,於是讓張承照去打聽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帶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張貴妃的用意。

    不久後宮中發生的一件事從另一角度證實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說想吃青梅果子,而儀鳳閣中已沒有了,張承照遂自己請命前往御膳局取。過了好半晌才回來,呈上青梅後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訝異道:「你怎麼掉眼淚了?」

    張承照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公主面前,哭道:「臣沒用,在外受人欺負,給公主丟臉了。」

    公主便問他:「誰欺負你了?」

    張承照道:「適才臣從御膳局取青梅回來,途經內東門,見前面有幾名小黃門推著個小車堵在門前,走得慢騰騰的。臣擔心公主久等,便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幾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讓我過去。』誰料他們跟吃了火藥似的,回頭就罵了臣幾句。臣還想跟他們講道理,就說:『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辦事的,公主還在等著我復命,還請小哥通融一下,讓我先過去。』哪知他們竟大聲嚷嚷:『我們可是為張貴妃做事。公主怎麼了?公主能大過貴妃?說起來,貴妃還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聽,頓時無名火起:「放肆!他們真敢這麼說?」

    張承照啄米似的不住點頭:「是,是,確是這樣說的。臣聽了也生氣,就跟他們理論,說公主連對苗淑儀都只稱姐姐,她張貴妃哪來的福分敢說是公主的娘。他們說不過臣,竟想動手打臣,臣一著急,手擋了一下,不小心把一個車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來。這時賈婆婆從宮內趕來,正好看見,頓時惡向膽邊生,劈里啪啦批了臣的面頰數十下,說:『這裡面裝的可是連宮裡也沒有的寶貝,砸碎了你十條賤命也賠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這個肥婆子,越來越可惡了。」

    「可不是么!」張承照聲淚俱下,「臣受點委屈倒沒什麼,只是看他們如此蔑視公主,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們今日敢打臣,明日還不知會對公主怎樣呢……」

    公主受他一激,當即拍案而起,正欲說什麼,我止住她,道:「公主,暫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話。」

    她一愣:「什麼?」

    我提醒她:「深呼吸。」

    公主不由失笑,怒意退了些去。

    我轉首對張承照道:「他們雖蠻橫,但你也未必無一點錯罷?必是你看他們只是小黃門,用呵斥的語氣命他們讓道,才激起他們不滿的。」

    張承照有一抹轉瞬即逝的羞赧,然後還想狡辯,我揚手示意他閉嘴,道:「我請求苗娘子調你過來,可不是想讓你為公主惹是生非。後宮與別處不同,一點小事,都可能鬧得無法收拾。若你不知收斂,妄圖借公主聲勢四處招搖,不如從哪裡來回哪裡去罷。」

    這是我首次以如此嚴厲的語氣跟他說話。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轉頭看公主,哀求道:「公主……」

    公主此刻似乎也明白了,作勢深呼吸,然後笑對張承照道:「爹爹讓我生氣的時候深呼吸,再想一想。現在我想通了,不生氣了。」

    張承照頗失望,也不再哭了,看看公主,再轉顧我,忽然又說:「其實,我是想起當年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你的事,才更咽不下這口氣。大家都是辛苦為公主做事,憑什麼要被她們打來罵去往死里整呀!」↑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公主聽了這話,眼睛又睜大了:「你說什麼?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過懷吉?」

    張承照立即響亮地說是,我想制止他,但公主卻轉而命我住嘴,令張承照說下去,於是他不顧我阻攔,把當年琉璃盞之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公主。

    公主聽後很安靜,沒有明顯的怒氣,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忽然追問張承照今日之事:「賈婆婆說你碰倒的箱子里裝的是宮裡也沒有的寶貝,你可知道是什麼?」

    張承照回答說:「後來她打開查看過,是一個醬紅釉色的大花瓶。」

    「醬紅釉色?」公主想想,道:「莫不是定州紅瓷器?聽說定窯瓷器紅色的極少,燒制不易,顏色深淺極難把握,所以很貴重。爹爹不欲宮中用物過奢,已下令不許定州進貢紅瓷器。張娘子這花瓶又是從何而來?」

    張承照道:「瞧那架勢應是從宮外運來的……也許是她那從伯父張堯佐尋來討好她的罷。」

    公主不語,眼眸悠悠轉動著打量四周,須臾,笑著吩咐張承照:「你去後苑給我摘一束梨花,然後再找個白色的粗瓷花瓶插上。」

    張承照愣了一下:「用白色的粗瓷花瓶?」

    「對。」公主道:「花瓶越難看越好……最好有破損的缺口,如果沒有,你就砸一個出來。」

    張承照迅速摘來梨花,但尋那符合公主條件的花瓶倒頗費工時。最後終於跑出去,在一個廚娘的房間里找到了,砸好公主需要的缺口,歡歡喜喜地插上梨花獻給公主。

    公主把這花瓶擺在閣內最顯眼的地方,以致今上一進來時就發現了。

    「這梨花開得倒好,只是瓶子不配。」今上說,「花跟瓶子都是白的,但又不是一個色調,花兒雪白,越發顯得瓶子臟,且又有缺口,甚是礙眼。快去換一個罷。」

    「女兒哪有可換的花瓶!」公主沒好氣地回答,「爹爹明明有好的定州紅瓷花瓶卻不給我。」

    今上奇道:「爹爹哪裡有定州紅瓷花瓶了?福寧殿你常去,難道曾在那裡看見過么?」

    「福寧殿是沒有,但寧華殿有呀!」公主拉著父親的袖子嗔道,「爹爹偏心,賜定州紅瓷花瓶給張娘子卻不給女兒,女兒當然只好隨意找個破花瓶來插花了。」

    今上眉頭一皺:「寧華殿有定州紅瓷器?」

    公主點頭:「是呀,很多人都看見了。」

    今上驟然起身,邁步出門。公主追過去,待不見父親身影,即回頭顧我,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頭。

    翌日,宮中所有人都聽說了今上在貴妃閣中怒砸定州紅瓷器的消息。

    據說今上一進寧華殿貴妃閣即四處打量,似在找尋什麼。後來看見張貴妃剛擺出來的紅瓷花瓶,問她此物從何而來,張貴妃回答說是王拱辰所獻,今上大怒,斥她道:「我曾告誡你勿通臣僚饋送,你為何不聽!」言罷即提起柱斧將花瓶砸碎。張貴妃嚇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謝罪,今上便讓她跪著,好半天后才讓她起來。

    「爹爹會這樣生氣,我都沒想到。」公主後來對我說,「其實我只是想讓他罵張娘子奢侈,會引來宮中人效仿,不許她用那花瓶,給她添添堵,也給你出出氣。」

    我為她拈去附在她眉梢的一點飛絮:「公主不必為臣做這些事。琉璃盞之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何況當時,也並未對臣造成什麼不良影響。」

    公主擺首道:「可是,一想到她那樣欺負你,我就很生氣,比她欺負我時還生氣。」然後,她一握我的手,認真地說,「以後誰再欺負你,一定要讓我知道。我知道你會深呼吸,可是我就是想保護你。」

    8.朝報

    三天後,張承照把一份朝報送至我面前,很高興地告訴我:「官家讓王拱辰回瀛州了。」

    朝報是由進奏院編輯的新聞文卷,記錄皇帝近期的詔旨、起居,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戰報等,經樞密院審核後,進奏院再傳抄謄寫,報行天下,傳給朝中諸司及各地官員閱覽。

    我展開今日這份一看,見上面所列昨日新聞中第一條便是:「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龍圖閣學士王拱辰離京,兼高陽關路安撫使,仍知瀛州。」

    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今上既然已知他向張貴妃進獻定州紅瓷器之事,盛怒之下必不會再留他做京官。

    真是可惜,他其實並不像個佞臣。我心下感嘆。也許是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見張貴妃主動示好,故投桃報李,何況他一定知道此前所為會在中宮心裡留下何等印象,於是以一份厚禮流露他對後宮之主的傾向,怎奈做得太明顯,犯了今上大忌。

    朝報所載消息極為簡略,章奏也只取幾句重要的。再往下看,大多是某人罷去,某人遷除,某人入對之類,稍微特別一點的,是關於殿試的消息:「上擬於三月乙巳,御崇政殿,試禮部奏名進士。」下面羅列了禮部奏名前十名進士名單。

    張承照湊頭過來,一邊瞟朝報,一邊觀察我臉色,須臾,道:「現在的朝報都不好看了,什麼事都用一筆帶過,毫無細節。如果是蘇舜欽提舉進奏院時,寫王拱辰離京這條,一定會在下面敘述今上怒砸定州紅瓷器的事。這禮部奏名的進士,也多半會在每人名字下面附加一兩句介紹……」

    他這話倒沒說錯。當年蘇舜欽主編朝報,對重大事件敘述甚詳細,語言簡潔,但又能講清前因後果,有時甚至於後附以評論,不過也因此被人彈劾,說他妄加議論於朝報內,然後上進呈皇帝,下傳播四方,既是越次言事,也是企圖為君代言。最後今上命中書門下與樞密院擬定朝報模式,進奏院不得妄改,於是朝報便成了如今這樣簡單的樣子。而蘇舜欽被構陷到除名勒停,「永不敘復」的地步,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主持朝報工作,遴選新聞及章奏內容傾向新政一派,從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擱下報紙,問張承照:「你怎會拿到今日的朝報?」

    他笑道:「我今日有事去找在進奏院侍奉的兄弟,見他正在整理朝報,準備發送到諸司。我瞥見上面有王拱辰的消息,想你一定感興趣,就順了一份來。」

    我不禁一笑,卻還是沒忘告誡他:「以後別再隨意拿了,我們現在在後宮做事,被人知道我們看朝報可不好。」

    他擺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身手怎會被人發現?只要你不說……」

    話音未落,卻聞一人陡然推門進來,揚聲笑道:「我可發現了!」

    我們都有一驚,好在很快發現進來的是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伸手問我要朝報:「給我看看,否則我就告訴別人。」

    我只得把報紙給她。她垂目一閱,先就看到王拱辰那條。看完,她有些困惑地問我:「這個王拱辰是不是好人?爹爹跟我說過他請辭狀元之事,直誇他誠信,但他送張娘子那麼貴重的花瓶,又不像是好官乾的事呀……」

    世道人心,在她如今那一雙清澈的眼眸里只有黑白兩色,對朝中士大夫,她也只會用「好官」或「壞官」來加以區分。所以她的問題令我頗為踟躇,一時難以尋到合適的解答方式。

    倒是張承照先開了口:「公主,聽說官家這兩日讓你背誦《岳陽樓記》和《醉翁亭記》?」

    「是呀,」公主很苦惱地說,「好難背啊。我背了一天,似乎記住了,但睡了一覺後起來,發現那《岳陽樓記》我腦子裡只得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醉翁亭記》更慘,只記得太守樂來樂去,為什麼樂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爹爹還要我明日背給他聽,怎麼辦?我好想撞牆呀!」

    張承照躬身傾聽,不住做同情狀,但隨後說出來的話對公主來說簡直像是威脅:「公主多保重,背書也不能累著,否則明天怎麼繼續背《滄浪亭記》呢?」

    公主大驚:「還要背《滄浪亭記》?」

    張承照道:「不錯,臣琢磨出官家給公主背誦的文章是怎麼選的了。」

    公主忙追問:「那是怎麼選的?」

    張承照一指朝報上王拱辰的名字:「這王拱辰害了誰,官家就讓你背誰的文章。」

    公主愕然。張承照又繼續解釋:「當年王拱辰彈劾范仲淹的朋友滕宗諒,說他貪污公使錢,令他謫守巴陵郡,折騰來折騰去,最後把范仲淹也貶到鄧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諒修好岳陽樓,便特意請范仲淹寫了《岳陽樓記》。然後王拱辰又指使下屬和朋黨彈劾歐陽修,一次沒參倒,又來第二次,終於把他貶到滁州去了,結果歐陽修在那裡寫下了《醉翁亭記》……所以接下來,官家一定會讓公主背《滄浪亭記》,因為蘇舜欽跑到蘇州去寫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賜。」

    公主聽了,一聲嘆息:「這王拱辰真討厭。」

    張承照立即點頭應道:「確實討厭。若他沒鼓搗出這麼多事,公主現在哪還需要背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應該清楚他是好官還是壞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這麼多文章,當然是壞官了!」

    這理由聽得我忍不住笑,但還是向公主說明:「公主,大臣的好壞不能用讓你背書的多少來區別,人之善惡也不是僅以一兩事就可以判定的。何況惡人一生中可能會做幾件好事,而好人這輩子也難保不會做出一點傷害到別人的糊塗事。王拱辰勤學、誠信,這些都是他的長處,以前曾有一些為人稱道的政績,請辭狀元和引皇帝袍裾進諫甚至已傳為佳話,但後來對新派大臣的攻擊,尤其是進奏院一事他做得過分,既屬朋黨之爭,也是為泄私憤,害了大批館閣名士,現在和將來,都會有很多人因此罵他。」

    公主好奇地問我:「時不時地聽人說起進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王拱辰是怎麼害蘇舜欽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聽文臣議論,這事來龍去脈臣很清楚!」張承照不待我回答,即興高采烈地開口對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說罷。」

    張承照便開始敘述:「當年范相公招引一時才俊之士,聚在館閣……公主知道館閣是做什麼用的么?」

    公主道:「館閣就是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和秘閣,在其中供職的人負責修史、修書和管理書籍文獻等等,有時也會向爹爹講解經義。」

    「不僅如此,」張承照解釋說,「館閣還兼訓生徒,是朝廷儲材擢用之地。任館職的人,往往幾年後即可致身兩制,做知制誥、中書舍人或翰林學士,再往上升,還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樞密使。也正因這樣,要入館閣異常艱難。通常是取進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幾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經兩任,回到京中,經朝廷重臣薦舉,再由皇帝下旨召試,又考一回,過關了才能入館閣任職。當然,除此外還有歲月酬勞,特恩除職的,但本朝禮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視科舉,如今非進士出身不能得美職,所以館閣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級,進士出身、又經召試的自視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職的狂傲放浪。」

    公主微笑道:「蘇舜欽那些人,一定是考進去的進士了?」

    張承照點頭,繼續說:「對。蘇舜欽原是相門世家子,他的祖父蘇易簡是太宗朝的狀元,官至副相參知政事,父親蘇耆官至工部郎中,而他的外公王旦是真宗朝宰相。他原本因父蔭獲得過一個縣尉的官職,但他不屑為些末微官,辭職而去,參加貢舉,中了進士。後來經范仲淹薦舉,應召試獲館職,除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入館閣後他結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樣考進去的有才望之人。這些人都支持范相公國策,雖然皆是君子黨,但素日疏狂慣了,指點江山,睥睨權貴,又常嘲諷御史台官員不學無術,越發激怒了與范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況館閣為儲材之地,現今與他作對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後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館閣名士貶逐出京,但苦於未覓到對策,直到後來進奏院開秋季賽神會……」

    「是每年春秋兩季京城裡的人開的那種賽神祭祀會么?」公主問。

    張承照道:「是。都人藉此開宴聚會原是習俗。蘇舜欽那時就按進奏院慣例賣了一批故紙,自己又出了十千錢,準備宴請他那些館閣名士朋友……」

    「是只請考進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沒錯。」張承照順勢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聰明,一猜就中!當時有個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參加進奏院的賽神會,但被蘇舜欽一口回絕,還笑對他說:『食中無饅羅畢夾,座上安得有國舍虞比?』饅羅畢夾,是蕃人羊彘肉餅;國舍虞台,指的是國子監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員外這些用來蔭補高官子弟的官職。言下之意是,我們宴會只請清流雅士,你這樣像蕃人肉餅那樣上不得檯面的高官子弟就不必參加了。」

    公主大笑:「把人比作蕃人肉餅,這讓李定臉往哪擱呢……他咽不下這口氣,一定會報復了。」

    張承照拍掌道:「可不是么!李定懷恨在心,雖未去參加賽神會,卻在宴席中安插了眼線。那些館閣名士也不謹慎,酒酣之時,史館檢討王洙命人召兩軍女妓雜坐作樂,殿中丞、集賢校理王益柔更即興作了首《傲歌》,詩中有兩句說:『醉卧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

    公主聽後頓現怒色,斥道:「想讓皇帝去扶他?這也真不像話!」

    張承照旋即自擂一耳光,道:「臣一時不慎,直言轉述,請公主恕罪。」

    這一句公主聽了尚且惱怒,今上聞說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了。我此時欠身,勸公主說:「此乃王益柔少年狂語,原是無心之過。」

    好在公主急於聽以後的事,倒沒就此多作計較,擺手說:「算了,反正後來他也吃到了苦頭。承照繼續說罷。」

    張承照遵命,又道:「李定的眼線剛聽到這句就出去告訴了他,李定當即去找王拱辰,轉述此事。王拱辰迅速入宮面聖,舉報進奏院之事。官家大怒,立即命皇城司去捕捉宴會上的人。當時汴京街道上都是手持兵器、騎馬疾馳去捕人的內侍,臣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滿城喧然,大呼小叫的聲音連宮中都能聽到。」

    「全捉到了?」公主睜大眼睛問。

    「那當然,」張承照眉飛色舞地說,「那些館閣士人都是書生,哪能反抗!不一會就全被抓到牢里去了。然後王拱辰率御史台彈劾蘇舜欽監主自盜,王益柔謗訕周孔,王洙等人與妓女雜坐之類,要求官家一一治罪,甚至請官家誅殺蘇舜欽和王益柔。而韓琦力諫,說陛下即位以來,未嘗做過誅殺士大夫這樣的事,一旦遽如此,必將驚駭物聽。」

    公主點頭道:「他們雖然是狂妄放肆了點,但也不至於要讓他們掉腦袋。」

    張承照道:「公主真不愧是皇帝女,與官家想的一樣。後來官家將蘇舜欽除名為民,其餘名士皆貶官外放,館閣頓時為之一空,好長一段時間內要修書、修史、解經都找不到合適的人,朝報也停了許久。因一時找不到那麼多進士中出類拔萃者補入館閣,官家又有意懲才士輕薄之弊,王拱辰之黨遂承意旨,援引了幾個朴純無能之人進去……」

    公主忽然雙目一亮,問:「那個楊安國,就是這時候補進去的么?」

    張承照笑而頷首:「對,對,那個活寶就是這時補入館閣的。」

    我一聽楊安國名字,也不禁想笑。這人才疏學淺,言行鄙朴,每次為今上講讀經義,常雜以俚下廛市之語,以致宮內侍臣中官,一見其舉止,已先發笑。一日,他為今上講解「一簞食一瓢飲」,操著滿口鄉音說:「顏回甚窮,家中只有一羅粟米飯,一葫蘆漿水。」另外一次,又講《論語》中「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一句。脩是干脯,十條為一束。古人相見,必執贄為禮,束脩乃贄之薄者。這句話原是說,「從帶著束脩薄禮來求見的起,我從沒有不與教誨的」。而楊安國的解釋則是:「官家,昔日孔子教人,也須要錢的。」今上聞言一哂。翌日遍賜講官,其餘眾人皆懇辭不拜,唯楊安國坦然受之。這些事早在宮內傳為笑談,連今上在為公主講解《論語》時也曾含笑提及。

    「此中可笑之人不只有楊安國,」張承照又道,「館閣內剩下的彭乘也是個妙人啊!進奏院之事後,翰林學士出了個缺,官家想從館閣文臣中選一個補進去,實在找不到太好的,就挑了年紀最大的彭乘。後來他為官家擬文章誥命,遣詞用句尤為可笑。有次一位守邊關的元帥請求朝覲,官家召來彭乘,跟他說了自己的意思,讓他草詔回復,後來彭乘在批答之詔中這樣寫:『當俟蕭蕭之候,爰堪靡靡之行。』」

    公主大為不解,顰眉問我:「這句話好晦澀,是什麼意思呢?懷吉你能懂么?」

    我微笑道:「臣也只能猜測。或許他是想說,等天氣涼了便可啟程。」

    張承照笑道:「就是這意思。官家的原話是:『等到秋涼時,你就回來罷。』這詔書傳出後,生生笑倒了幾個翰林學士。那彭乘還挺愛用這一句式的呢。後來大臣田況知成都府,那時西蜀正在鬧災荒,田況剛入險峻的劍門關即發倉賑濟,然後上表待罪,彭乘又擬詔批答說:『才度岩岩之險,便興惻惻之情。』又成一時笑料。今年彭乘得病死了,他的同僚王琪為他寫輓詞,還忍不住譏笑了他一下,在輓詞中寫道:『最是蕭蕭句,無人繼後風。』」

    公主伏案笑了半晌,才道:「原來這幾年翰林學士中也混有這樣的烏合之眾。追究起來,也是那王拱辰的錯。」

    也正因這點,令王拱辰更為天下才子名士所指摘。國朝頗重文章詞學之士,鑒於真宗朝館閣中有不少學識浮淺之人,今上特意指示:「館職當用文學之士名實相稱者居之。」為此提高入館閣的條件,一時所選皆為天下精英,故本朝人才輩出,許多大臣既有政聲,亦有文名,足以流芳千古,為國名臣。而進奏院之事導致館閣取士原則更改,雖多了純樸持重之人,但殊無靈氣,凡解經,不過釋訓詁而已,更有楊安國彭乘之徒混跡其中,長此以往,於國於社稷總是不利的。

    但這些話我只是在心裡想想,並未跟公主說。她與張承照笑語一陣,忽然又問:「但那王拱辰為什麼有這麼大的權力,想害誰就害誰呢?」

    「因為他那時是御史中丞,就是負責監察百官的呀。」張承照回答,「御史台的職權是糾察百官,肅正紀綱,規諫皇帝,參議朝政和審理刑獄。朝廷還規定,御史若百日內不指摘時政,即罷為外官。就算王拱辰與別的官兒沒私怨,他也得找人來彈劾,所以沒事千萬別得罪御史……說起百日言事的規矩,朝中還另有個笑話:御史王平上任將滿百日,還未言事。同僚都很驚訝,但想一想,又說:『或許王御史是有待而發,若進言,必是論大事。』有一日,終於聽說他進劄子彈劾了,大夥奔走相告,一起悄悄找來他的劄子拜讀學習,卻見他所彈的竟是御膳中有髮絲之事。他的彈詞還這樣寫:『是何穆若之容,忽睹卷如之狀。』」

    剛一說完,張承照自己先就大笑起來,而公主未完全明白,一邊吃青梅果子一邊轉而問我:「他的彈詞是什麼意思?」

    我含笑答:「他是說,皇帝正準備進膳,御容多麼肅穆莊重,不料忽然看見一根頭髮絲在碗碟中安然盤卷著。」

    公主當即開口笑,不意被未咽下的青梅嗆了一下,連連咳嗽。我正欲過去照料,張承照已搶在前頭為她輕拍背部,並端茶送水。

    公主喘過氣來,道:「以前館閣中人說台官不稱職,原來並非無理指責呀!」

    張承照應道:「那是!若不是台官自己確有不足之處,歐陽修與他那些館閣朋友也不至於頻頻拿這點說事。」

    公主又笑道:「說起來,雲娘關注的事也跟王御史差不多呢。如果我不好好吃飯,她就會向我姐姐進言彈劾。等下回,我也讓爹爹封她做御史。」

    雲娘即她的乳母韓氏。很快聯想到苗淑儀,公主又說:「姐姐也是呀,如果覺得我不聽她的話,就會去向爹爹或孃孃彈劾我……不過她的官兒比雲娘大,就封她做御史中丞吧。」

    我聞言低首笑,公主看著我,故做嚴肅狀:「你笑什麼?你也常幹壞事,有時我不想寫字讀書,你也會去告訴我姐姐……可以算是個侍御史知雜事。」

    我收斂笑意,朝她畢恭畢敬地躬身,道:「公主,請恕臣直言。臣竊以為,公主遷臣為翰林學士更為妥當。」

    「為何?」公主問。

    我回答:「因為臣要隨時準備應對公主垂詢,為公主講解經義,更每日值宿,不時受命為公主代擬內製文章詩詞……」

    「咚」,一聲輕響,是公主把一枚青梅擲到我兩眉之間。「你又在拿我取笑!」她嗔道,但那一抹佯裝的怒意,很快消失在其後笑靨中。

    我撫著眉心只是笑。她凝視我片刻,忽然說:「不過,懷吉,你那麼好學,如果沒有入宮,今年你十八歲,也可以去考狀元了罷?如果舉進士,要做翰林學士真是不難的。」

    我笑容消散,心中五味雜陳,不辨悲喜。

    公主再展開那張朝報,看著上面的奏名進士名單,又微笑道:「但是如果那樣,我就不會認識你了。或許只能在爹爹御集英殿召見新科進士時,登上太清樓遠遠地看你一眼,在心裡想:『這個狀元郎還挺好看的。』如此而已。」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孤城閉 > 第四章 滄浪之水濯我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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