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穎娘
一些關於公主的微妙變化,也始於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準備待她梳洗後隨侍左右,笑靨兒卻出來告訴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發後去了閣中後院花圃邊,練習箜篌。
我隨即去後院找她。尚未入內,便已有一段行雲流水般的箜篌樂聲隨風而至,迎面飄來。
那聲音婉轉悠揚,且含情帶韻,如訴心事,聽得人幽思飄浮,天地也變得通明澄靜,連樹上枝頭的鳥兒都好似忽然忘記了鳴唱。
自有了箜篌以後,公主與我之間,好像不再是無話不談,她習慣於把一部分秘密編織進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聽她彈奏,都彷彿是在不自覺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緩步履,輕輕走近。
她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杆前。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系純紅石榴裙,沐後的長髮半濕,猶未綰起,直直地傾散於身後,末梢蔓延至褶襇紅羅裙散開的裙幅上,純黑青絲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她跪坐在烏漆鏤金的箜篌之後,低眉擘弦。
她專註於樂曲的演繹,未曾理會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罷,才徐徐站起,側身看我。
「懷吉,你來了。」她對我笑,身段玲瓏,花容婥約。
我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其後的花圃——那裡的芍藥純紅鮮艷,像她石榴裙的顏色,正開得如火如荼。
她這年十八歲。以前總覺得她的童年很漫長,雖然也曾想過她會有成人的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會如此迅速地到來,我尚無心理準備,她便已陡然長大了。
***********************
她的箜篌已練得很好,好到足以把樂曲演奏作為一個珍貴的禮物,在特別的日子、公開的場合獻給父母。例如這一年十月,皇后生日那天,對公主所呈的壽禮,皇后唯一笑納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溫成追冊一事風波漸平,今上似乎又覺出了對皇后的歉意,有意補償,近來對她很好。那日的壽宴,今上特意邀請了眾多後族親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壽宴設於後苑群玉殿,後族男子與宮眷之間垂簾相隔。行過數盞酒後,有內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妝入內,在簾後奏響箜篌曲。
她選擇演奏的是《清平樂》。當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樂音之時,簾外的曹評便微微睜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處望來。
我想公主應該知道曹評此刻在看她,而她並沒有轉顧他的意思,垂下雙睫,依然有條不紊地拂弦,唇邊隱約有微笑,卻是矜持而冷淡的。
這幾年中,公主與曹評在幾次宴集及游苑之時也曾有過見面的機會,但公主一概避開,再不見他。我都未想到她竟會如此倔強,當初曹評不過多看了盧穎娘幾眼,她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這一曲《清平樂》彈得柔美淡雅,比當年盧穎娘的演繹尚多出幾分清貴之意。曲終,眾人皆讚不絕口。公主起身拜謝,說出對皇后的祝辭後便告退更衣,攜我及兩名侍女出殿。
當走到瑤津池邊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儼然也是《清平樂》。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數步,像是在探尋什麼。
那邊湖石堆疊的假山後露出一角衣衫,是雅緻的天水碧色。隨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來,在澹澹清風中橫吹龍笛,廣袖飄飄,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裊裊地拂過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裡暗暗嘆息。這男子如今風致尤甚當年,對公主來說更危險了。
在公主失神的凝視下奏過一疊,曹評按下龍笛,微笑問她:「一別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轉身想走。
「公主,」曹評喚住她,略略靠近她,很優雅地側首欠身,輕聲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賜教。」
公主猶豫,但終於還是有了回應:「何事?」
「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節後,公主對臣,皆避而不見?」他仍很溫雅地微笑著,但這問題卻提得很直接。
公主雙目蒙上了一層淚光。她保持著背對他的姿態,以不令他發現她彼時的動容。在沉默片刻後,她疾步走開,最後遺他的,是一個無聲的答案。
公主更衣後回到殿中,有意無意地朝男賓坐席上掃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麼,但曹評卻不在那裡。
我悄悄退出。不久後回來,低聲告訴她曹評的去向:「曹公子還在瑤津池邊,坐在柳樹下看著遠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著,好似並未聽見我的話。過了許久,她才終於轉頭喚我,輕聲吩咐:「讓人送把傘給他。」
這一聲吩咐顯示她終究沒把他當路人,我從中感覺到,這一對小兒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歸為情事的話——還有延續的可能。而幾天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證明了這點。
那天,原本會準時前來向公主授課的老樂師沒有來,進入儀鳳閣求見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厭惡的盧穎娘。盧穎娘告訴公主,老樂師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來,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釋疑之處,便請問穎娘。
公主冷著臉,說今日無問題請教,讓穎娘回去。穎娘答應,退至門邊,公主卻又將她喚住,道:「罷了,既然來了,你就奏一曲給我聽聽罷。」
穎娘答應,回來坐定,含笑問:「公主想聽什麼呢?」
公主道:「《清平樂》。」
穎娘笑道:「皇后壽宴上,公主一曲《清平樂》技驚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豈非班門弄斧、東施效顰?」
「哪裡,」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節上,穎娘你與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樂》奏得才叫技驚四座。你琴藝之妙,姿儀之美,皆令眾人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東施效顰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說,折殺奴家。」穎娘忙欠身拜謝,然後,她說出了一點當時不為人知的真相:「說來慚愧。那次奴家承命與曹大公子合奏《清平樂》,事出突然,奴家倉促之下亦未作好準備,只在演奏前與曹公子商量了幾句,配合細節也是為他所定。合奏時奴家又很緊張,多次出錯,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編曲方式變調,便是箜篌龍笛分合處忘了配合,以致他頻頻顧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難當,越發錯得多……」
她尚未說完,公主已睜大雙目,一手抓住她手臂,聲音微微顫著,問:「是你彈錯了,他才看你?」
穎娘頷首,微笑道:「是。這一曲能彈下來,全賴曹公子配合掩飾。」
「原來,是這樣……」公主放開穎娘,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開始笑,直笑得埋首於臂間,伏案不起。
穎娘赧然道:「奴家濫竽充數,公主見笑了。」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還是伏在案上,但側頭看她,雙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閃動,「謝謝你,穎娘。你的胭脂顏色真美,衣裳上的蘭麝味兒也很香。」
2.酬唱
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入宮來探訪皇后,最近這一次,她帶了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后時,提出求見公主一面,以向她請教關於箜篌的問題。皇后自然許可,即命內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來之後與公主聊個不停,無非是說初學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於令眾人耳聞,請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讓眾人退下,只留我在身邊。
「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釋。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後所做的並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紙傘。
「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那確實是皇后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只瞥了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只能當作是借的,自然要歸還。」曹二姑娘回答,然後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面上密密地,布滿了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出來了。
上面所寫的,是一闋《漁家傲》:
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颻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影落上林春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弄清秋雨。
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為這一點用心的損壞,成了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後幾日內,但凡閑暇時,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裡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細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
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面的詞句,一邊轉動著傘柄,讓金色光點在她周遭飛舞迴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白色的褶襇羅裙下擺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後,做她正午時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會對曹評的試探有所回應。某日午後,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裡,過了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了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跡。
我請她飲茶,再一顧室內,發現紙簍里塞滿了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我拾起一個最上面的紙團,展開看。
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了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看。
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家傲》:
倚夢復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鷳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數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見她還在努力地爭奪,我朝她一笑:「別搶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讀。」
她這才泄氣,停手不爭了,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賭氣不看我。
我重又細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適才舉動太過無禮,遂和顏對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余香滿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這句話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注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人,連那瞪人時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我臉花了么?」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臉,結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跡沾了些到臉上。
「嗯,是有一點。」我說,然後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凈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污痕。
這個動作化解了她惱怒之下對我產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么?」
我搖搖頭,鼓勵她:「現在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開心地笑了。我亦隨她微笑,再指那張展開的紙:「繼續寫完罷。」
「唉,」她頹然嘆氣,「後面幾句怎麼想都不滿意,所以寫到這裡就停下了。」
「又在考慮選圓芋頭還是酸芋頭?」我問。
她嗤地笑出聲來。大概想起幼時填詞的事,覺得不好意思,她雙手掩面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張開一些縫隙,笑得彎彎的眼睛從中窺視著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詞,略一沉吟,再取過了筆,將她殘句續完:
也擬仿伊宮徵誤,周郎顧,相思只在眉間度。
寫罷,我擱筆,任她看。她閱後雙目閃亮,似感滿意,但悄悄瞟我一眼,雙頰卻又紅了,目示最後一句,低聲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議:「公主若覺『相思』一詞太直白,改為『離思』亦無不可。」
「改什麼改……」她紅著臉說,「我又沒說要用……我那詞也只是寫著玩的,不是要給誰看……」
說到最後,她聲音聽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紙,她又把它揉成一團,但這次卻沒有仍到紙簍里,而是捏在手心,輕輕地跑出了書房。
我緩步到窗前,悵然目送她遠去,再舉頭望天際——那裡有白艷艷的日頭,可是我心裡卻開始飄雨。
3.情事
後來我沒再問公主關於《漁家傲》的事,但毫無疑問地,那闋詞一定送到了曹評手中。她會設法做到,或許通過曹二姑娘,或許命張承照傳遞——他總是會全無原則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公主的事……想到這裡,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實我為公主續詞不也是件無原則的事么?明知道她與曹評不會有結果,任其發展會很危險,卻還是這樣為她推波助瀾。
我難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也不願深想,怕探尋下去,會觸到自己無法接受的原因。
這年十二月,今上決定車駕幸學,即駕幸朱雀門外的國子監,祭祀孔子、視察學舍並聽講書官講經。
國朝崇尚儒學,注重生徒教育,這是個每年都會舉行的儀式,但這次,公主竟然提出隨行前往,去聽著名的國子監直講胡瑗講經。今上立即回絕,稱女子入國子監祭祀聽講前所未有,萬萬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說可以不參加祭祀儀式,而且車駕幸學,皇帝所到之處皆有御幄遮蔽,聖駕歇泊之所又設御屏與黃羅幃帳,若隱於其中,不必擔心被人窺見,講經時她坐在御屏後面,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今上仍擺首不允,公主嘟嘴盯著父親看了半晌,忽然嘆了口氣,黯然道:「女兒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未能生為男兒身,在名師指導下學習經義韜略,為日理萬機的父皇分憂。」
這一語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紅了,悄然側首點拭眼角後,他終於鬆了口:「好罷,你隨我去。但行動舉止一定要謹慎,切勿失禮於文宣王位前。」
胡瑗是國朝最著名的夫子,現任國子監直講,平時主管太學,學生多達三四百人,凡講學,常有外來請聽者,最多時甚至會達上千人,講殿內坐不下,生員們便在戶外站著聽。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眾,近年來禮部所取的進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學生。而這些學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於道上,觀者雖不相識,但一顧即知他們是胡瑗的弟子。
但公主此番堅持要前去聽講,應該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師風采。
國朝京師官辦學府分兩處:國子監和太學。太學招收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及庶人之俊異者,國子監則為七品官以上子孫求學受業之所——而曹評,是國子監生員。
那日今上果然攜公主同往國子監,乘輦入門後,便讓公主先去後殿歇泊處休息,然後今上升正殿,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禮畢後才入幄更衣。
公主這日穿圓領青衫,戴漆紗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張揚,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於御幄中,因此倒未引人注目。
今上換了冠帽,穿紅上蓋罩衫,加玉束帶,著絲鞋,再升講殿正堂坐,其後有御屏,公主便坐於御屏後,我侍立於她身邊。
隨行宰臣及執經官、講書官、諸國子監官員、學生相繼拜奏:「聖躬萬福。」然後皇帝賜坐,眾人應喏,除執經官、講書官外,各自就坐聽講。
諸生員皆著一式的白色襕衫,於大殿內外席地而坐,隨皇帝宰臣恭聽今日講書官胡瑗講經。我入殿時留意觀察,見曹評位置在殿外廊下。
胡瑗這年六十三歲,皓髮長眉,容止端莊,一身緋色公服潔凈平整,幾乎無一點皺褶。據說他雖處盛暑,講經時亦必一絲不苟地加中單、著公服,坐於堂上,以嚴師徒禮儀。此刻甫開卷展經,殿內殿外已是一片寧靜,自今上以下,無不正容端坐,屏息恭聽。
他今日所講內容為《易》之章節,開篇明義,再由淺入深,循序漸進,講解形式頗為生動。我在御屏後聽得入神,欲更清晰地聽,不自覺地上前了幾步,竟走至屏風前,與今上御座頗為接近。
侍立於御座邊的張茂則看見,側首示意我入內,今上卻微笑,手指御座旁,朝我頷首,暗示我可以在這裡聽。
也許是愛屋及烏,一直以來,他對我都頗有善意。我欠身以謝,留在了他身邊。
此時胡瑗講到了乾卦,一視面前經書,他朗聲念原文:「乾,元亨利貞。」
此言一出,滿座臣子士人相顧失色,連今上亦有驚訝神情——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諱,高聲念出了「貞」字。
最感震驚的人,應該還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記憶,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這個「貞」字。
面對千百道驚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對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釋:「臨文不諱。」
然後,他從容不迫地繼續講解:「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
又毫不避諱地連說了三次「貞」字。
今上垂目想想,最後選擇搖頭微笑,並特別轉顧我,笑意略略加深。
他可能也是想起了當年我因犯諱受罰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謝,亦微笑著,心中對他不無感激。
那年任守忠甫升職,待下屬尤其嚴苛,抓住我不避上御名一事,欲殺一儆百,後經張先生相助,請皇后進言官家,寬恕了我。後來我做了入內內侍,常見帝後,此事他們也曾提起過,但都是輕描淡寫地用以說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會真的因此為人定罪,今日對胡瑗也是這樣,世人眼中的重罪,他只是一笑而過。
我站直,繼續聽講。約莫半個時辰後,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賜講師、眾臣及生員茶湯,並特取了一盞,示意我奉與公主。我接過,回到御屏後,卻不見公主在那裡。
「公主回後殿更衣了。」侍候在屏風後的嘉慶子告訴我。
我略感不安,問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么?」
嘉慶子回答:「帶著韻果兒和香櫞子去的。」
我擱下茶湯,先繞至殿外查看——曹評果然已不在那裡。
速往後殿,並不見公主在內,我繼續疾行於國子監房舍之間,去尋找她。
此時,連負責洒掃的雜役都站在講殿外聽講,院中空空蕩蕩,十分安靜,連個可以詢問的人都沒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書院,才終於見到韻果兒和香櫞子的身影。
她們坐在藏書院外的花圃邊簸錢玩,見我過來,立即肅立,大概是被我的臉色嚇壞了,她們表情怯怯地,喚了聲:「梁先生。」
「公主呢?」我問她們。
她們猶豫著,最後一個轉首視院內,一個輕聲答說:「公主在裡面看書……」
我走進院中。房舍正廳的門是虛掩著的。我思忖許久,終於還是緩步入內。
正廳無藏書,但兩側都有深長的房間,排滿了一列列的書架。光線幽暗,又有書架遮擋,並不見公主身影。
我凝神細辨,依稀聽到左邊房中有細微的聲響,便輕輕地朝那側走去。
隨著我的移動,鱗次櫛比的書架徐徐自我身側退去,空氣中飄浮著陳年故紙的舊墨香氣,幾塊光斑從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內,我依次穿行於其間,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過我的臉,心情與此刻的視線一樣,忽明忽暗。
後來,我看見他們,著青衫的少女與白衣士子,站在房間最深處,展開一軸橫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剛好蔽住了他們的臉,像是在一起閱覽。
但是真遺憾,他們不是那麼用功的學生。他們的手在顫,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了他們的臉。
他們向對方側首,閉目,面含微笑,輕輕淺淺地,兩唇相觸,沒有持手卷的手交互繾綣於彼此腰際。
我不似多年前撞見柔儀殿中事那般驚訝。心中的猜測塵埃落定,人倒也隨之復歸安寧,只是一時無所適從,默然佇立於被他們忽略的空間中,許久才覺衫袖微涼。
最後我決定悄然離去。但甫一轉身,即意識到今日公主與曹評的任性會招致多麼嚴重的後果。
有兩個人,無聲地立於我身後——一臉冷肅的大宋皇帝,和相從隨侍的張茂則。
4.孤寒
他們為何會在這裡?是聽見了御屏後我與嘉慶子的對話,還是適才我匆匆出外的異常舉動引起了他們的懷疑?
這些疑問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已不及細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懇求的目光,不過,不是為了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闊步從我身邊走過,猛地從公主與曹評手中抽出手卷,一揚手,「啪」地一聲,擲砸在一側的書架上,手卷隨即重重墜地,發出的聲響在這原本幽暗寧靜的藏書之所中格外驚心。
這起突發事件令那一對年輕的戀人有短暫的愣怔,旋即反應過來的是曹評。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面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與公主無關。臣甘領任何懲罰,但請姑父勿責罰公主。」
公主上前兩步,然後下跪,有意無意地略略遮擋住曹評,對父親說:「爹爹,不關他的事,是女兒約他出來的。」
「你約他出來的?」今上冷問,「怎麼約的?」他轉首顧我,又問:「是你么?」
我尚未開口,張先生已從旁為我辯解:「陛下,若是懷吉代為公主牽線,適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會如此焦慮。」
公主亦出言護我:「跟懷吉無關,他根本不知道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關注的重點引到我身上,他眉頭微蹙,雙?唇緊抿,寒冷的目光復又回落到曹評臉上。
我注意到他雙耳已盡紅——他憤怒之極時,便會有這樣的現象。
「茂則,」他盯著曹評,用一種抑制過的低沉聲音向張先生下令,「出去,找兩個皇城司的人進來。」
他的意思是喚皇城司侍衛過來,把曹評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我朝他下拜,懇請道:「切莫讓外人進來,否則公主清譽將毀於一旦。」
張先生亦向他躬身,勸道:「陛下,現二府宰執與眾文臣皆在國子監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內,群臣必會問明因由,此事傳出亦必惹物議,台諫會群起彈劾,追究相關者罪責,將來殃及的恐怕不僅僅是公主與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顯而徐緩地起伏著,像是在調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發。
張先生見狀,又輕聲建議:「現在,胡夫子應該繼續講經了,陛下請回講殿罷。若離席久了,會有人四處尋找。」
今上仍沉默著,片刻後,終於開口,對曹評道:「我現在不處罰你,是因為暫時沒想到,什麼樣的刑罰才足以懲戒你的罪過……你好自為之。」
「是……」曹評勉強牽出個暗淡笑容,伏拜,「謝姑父。」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錯,特許曹評等人私下對他行家人禮,稱他為姑父。但如今,聽曹評再這樣喚,倒又引起了他的別樣情緒。
「姑父?」他冷笑,轉而問張先生:「她知道此事么?」
張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后對此事一無所知。」
在這微妙的時刻,張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顯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詰問他:「你還是每日都會去見她么?以致她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說什麼,想什麼,你都一清二楚?」
張先生不敢再答,只是沉默。
再次冷冷掃視一遍這一地跪著的人後,今上拂袖,轉身離去。
待他出門,張先生才站起來,扶起公主和曹評,對曹評和言道:「曹公子快隨我回去聽講,別被人瞧出異狀。」
然後,他又囑咐我:「懷吉,你先在這裡陪公主,稍待片刻,你們再出去。」
回宮後,今上立即將公主禁足於儀鳳閣內,並把韻果兒和香櫞子逐到被廢后妃居住的瑤華宮服役,但對我,一時倒未有任何處罰。
我跟苗淑儀說了國子監內發生的事,也略略談及公主與曹評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隱去他們幾次獨處和填詞唱和的細節不提,只說他們是在宴集上見過,然後偶遇於藏書院中。
這已足以令苗淑儀大驚失色。她先是連聲責我不看牢公主,然後又匆匆去找皇后商議。回來時她一臉愁容,說:「皇后知道此事後去福寧殿求見官家,但官家怒極,拒而不見。」
公主被關在房中,整日茶飯不思,不是悲聲痛哭就是長久地凝視窗外發獃。有時我進去,端茶送水給她或勸她進膳,她一概不顧,只拉住我問:「曹評怎樣了?」
我說不知,她的淚便又會落下來:「他是不是死了?爹爹說不會放過他的……」
為了安撫她,我答應設法去探聽曹評的消息。
我找來張承照,讓他找個借口出宮,去曹佾宅中問訊。他回來後,連連咋舌,道:「不得了,我還沒走近他家大門口,便看見周圍有好些皇城司的人,只好折回來了……不過他們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家只是想監視看管曹評,但也不欲被外人知道。」
我趁這時候問他:「公主與曹評互通音訊,你有沒有插手幫她?」
他驚跳起來:「沒憑沒據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冷笑:「公主與曹評在國子監見面,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發後逃不了干係。」
他還是不承認,那激烈的否認卻頗不自然。我沒再追究下去,此時要擔心的事太多,顧不上追究這事,何況,對公主與曹評的事,我自己也並非問心無愧。
公主不吃不喝,很快變得極為虛弱。直到皇后親自來探望,溫言勸慰下,她才勉強喝了點粥。
「孃孃,」她粥未喝完,又是淚落漣漣,「爹爹會怎樣處置曹哥哥?」
皇后擁著她,輕拍她背,和言道:「沒事的……孃孃會勸你爹爹,他不會有事的……」
但事實上,今上最後會做怎樣的決定,她亦無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來後,我聽見皇后對苗淑儀說:「我弟弟得知此事後密傳章疏入內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家燒毀了章疏,沒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傳開……我也下令,不許宮人議論官家對公主的禁足令,否則嚴懲……只是要勸官家息怒,還須再等等。這幾日很多臣子上疏,請他立皇子,他本來便很煩悶,龍體也欠安……」
自八公主薨後,這十幾年來,今上嬪御非但沒誕下一個皇子,甚至連個公主也沒有再添。十三團練雖說是皇帝養子,但因今上始終希望後宮產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詔確認十三團練的皇子身份。而今諸臣見皇帝春秋漸高,又無親生子,遂頻頻上疏請立皇子,今上始終拖延著,這也成了個令他倍感困擾的心病。
隨後傳來的另一個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張茂則上朝侍立或跟隨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換成了與皇后接觸不多的入內都知史志聰和副都知武繼隆。
任苗淑儀如何哀求,一連十餘日,今上都未見公主一面。但就在苗淑儀快絕望時,史志聰忽然來到儀鳳閣,通報說:「官家要來看公主,請苗娘子準備接駕。」
隨後他述說了此事原委:
最近御史中丞張昪常上疏彈劾二府重臣,這日今上召他入對,問他:「卿本孤寒,卻為何屢次言及近臣?」
張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稱孤寒。」
今上問何解,張昪道:「臣自布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家有妻孥,外有親戚,而陛下內無賢臣、外無名將,孤立於朝廷之上,回到後宮,亦只有一二后妃相對,豈非孤寒?」
今上因此鬱鬱不樂。回到寢殿,默思半晌後決定親往儀鳳閣探望公主,遂先命史志聰來傳口諭。
苗淑儀舉手加額拜謝不已,很慶幸張中丞的話讓官家想起了與公主的血脈親情。然後她四處張羅,命人收拾閣中房間,又命韓氏和眾侍女去為公主梳洗打扮。
但公主一概拒絕,懨懨地躺在床上,滿臉淚痕。
今上駕臨時,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進入她房間探視。
見公主臉色蒼白,憔悴不堪,今上當即便有淚墮睫。他轉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床邊坐下,微笑著喚她:「徽柔,爹爹來看你了。你好些了么?」
公主茫然看了看他,模模糊糊地喚了聲「爹爹」。
今上答應,略有喜色。
公主漸有意識,勉力坐起,卻對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我不要嫁給李瑋。」
今上黯然,但亦不駁斥,回頭命韓氏取過一碗粥來,自己接了,對公主溫言道:「你很久沒進食了罷?來,先喝了這粥,喝完我們再說。」
他親持了調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靜,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擱下碗後,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給李瑋。」
今上嘆了嘆氣,像是欲勸說:「徽柔……」
公主卻打斷他,問了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把曹評怎樣了?」
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聽爹爹說……」
公主忽然向他伸出雙臂,像兒時那樣摟住父親脖子,將下頜輕點在他肩上,阻止父親說出下面的話後,她自己也許久不語。
這個親密的動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動,亦輕輕摟住了女兒。
我站在今上身後,從這個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臉。
這時,她適才失神的眼睛閃出一點幽光,帶著一抹奇異的冰涼笑意,她堅定而又清楚地在父親耳邊說:「爹爹,如果你殺了曹評,我就殺死你唯一的女兒!」
今上的背部立即劇烈地一顫,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發生了突然的嘔吐。但他隨即又安靜下來,不再有異常的反應。繼續摟著公主,過了片刻才緩緩放開,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門的過程中,他一直以袖掩著口。
我跟在他身後,一直送他出閣門。他步履飄浮,有些踉蹌,我去扶他,被他揮袖推開。就在這一剎那,我發現,他唇邊赫然有鮮紅的血痕。
我尚在猶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來的內侍,他已雙足一軟,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5.違豫
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寧殿。當苗淑儀帶著我趕去謝罪時,他已經醒來,身邊聚滿了張茂則帶來的太醫,皇后也在殿中。
彼時皇后親自盛了碗湯藥,送到他面前,正想勸他飲,卻被他抬手一擋,葯碗打翻,葯汁潑了皇后一身。
「我沒病!」他惱怒而不耐煩地說。
皇后默然,暫時未顧及更衣,只示意內人先將湯藥撤去。
苗淑儀戰戰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請罪。今上略掃她一眼,僅答以二字:「罷了。」再顧我,問:「你跟徽柔說了我的事么?」
我想他指的應是暈倒在儀鳳閣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後,公主復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來,再告訴她此事,屆時她一定會過來向官家請罪。」
今上擺首,道:「讓她好生將養,不要告訴她。」
後來那幾日,今上仍拒絕服藥,而氣色與精神都越來越差了。
未過許久,新年又至。按慣例,國內朝中發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號。「至和」如今看來,顯然是個不祥的年號,改元兩年,以張貴妃薨為始,又以今上違豫而終,因此,這全新的一年,又換了個全新的年號——嘉祐。
但這新年號並未立即給皇帝帶來好運,他的病在新年之後倒有了加重的趨勢。
嘉祐元年正旦,今上御大慶殿,觀大朝會。百官就列後,內侍捲起御座前的珠簾,讓諸臣面見皇帝,今上卻在此時暴感風眩,冠冕欹側,倒向一邊。觀者大驚,左右侍者忙再垂簾,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蘇醒。復又捲簾,匆匆行完禮後,眾宦者把他扶回了寢殿。
賀歲之後,契丹使者入辭,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賜宴。而當使者入至庭中時,今上忽揚聲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險些就見不著他們了!」隨後說話亦語無倫次,眾內臣心知今上疾病發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義下旨諭契丹使者,說前夕宮中飲酒過多,今日不能親臨宴,遣大臣就驛賜宴,仍授國書。
從那日起,今上便纏綿病榻之上,不能視朝。經宰執要求,改為二府官員赴離禁中最近的內東門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裡見今上一面。
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還是呈半絕食狀態,我與韓氏只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時候哄她喝一點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樣。苗淑儀請了太醫來,開了幾服藥,但公主更是寧死不喝,終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沒有半點神采。
我一籌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張先生給秋和施針灸的事。雖然公主與當時秋和的狀況不同,但針灸興許也能為她喚回一點精神,而且張先生在御葯院多年,醫術應也很高明,問問他意見總是好的。
但連續兩天,我找了好幾次,從御葯院直尋到福寧殿,都沒見到張先生。後來我覺得奇怪,問一個御葯院的小黃門張先生的去向,他不認識我,很警惕地打量著,問:「你是石都知的下屬么?」
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張貴妃當年的親信,貴妃死後,今上將他遷為了副都知。
雖說我與張先生相識多年,但平日若無大事,我們私下來往並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認得我。面對這個小黃門的問題,我搖頭否認,告訴他:「我是梁懷吉。」
「哦,原來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了,微笑著告訴我:「張先生出宮了。」
我追問:「去哪裡?」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宮門關閉前會回來,你到時再來罷。」
我黃昏時再來,果然等到張先生。他風塵僕僕地,目中布滿血絲,應是最近奔波勞累所致。
他看見我,即帶我入他處理公務的內室,問:「是公主的事么?」
我頷首,將公主情形描述給他聽,問他可否施以針灸,他說:「公主這是心病,針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訴她,她一定會有機會再見曹評,所以現在要好起來。多進食,自然會康復。」
「這……是騙她么?」我疑惑地問。
他淡淡一笑:「不算騙她。他們不會如願以償,但一定會有再見一面的機會。」
見他無意詳細解釋,我也沒再就此問下去,但忍不住對他出宮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宮,是跟今上病情有關么?」
他沉默許久,終於還是向我透露了一點:「我去見了十三團練和富相公。」
現在的宰相是兩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彥博。
半年前,宰相陳執中遭御史彈劾,先論其允許逾制追封溫成之事,又指他縱容姬妾毆打婢女致死,「進無忠勤,退無家節」,甚至還有人說他與自己女兒私通。這駭人聽聞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種種原因相加,最後終於導致陳執中罷相。
那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今上會藉此機會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議追冊溫成之後,便被今上遷升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彈劾張堯佐時所說的那樣,三司之位,離二府僅一步之遙。
但今上又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宣布以富弼與文彥博為相,遷王拱辰為宣徽北院使、判并州。
富弼早有賢名,若不提燈籠錦之事,文彥博亦屬良臣,故士大夫聽見這消息皆相慶於朝。
現在聽張先生提起十三團練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間緣由:今上不豫,皇后與諸臣必須要考慮儲君之事,而十三團練皇子身份並未確立,異日有變,須獲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張先生連日奔波,應是為皇后傳報消息,請富弼同意將來十三團練即位,同時也讓十三團練作好登基的準備。
「這是皇后的意思?」我試探著問。
「富相公與皇后皆有此意。」張先生說,頓了頓,又道:「其實,現在今上若能自己決定,也只會是這樣的結果。」
6.針灸
回去後,我按張先生的說法,對公主說她與曹評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她一聽便有了反應,滿含希望地問:「真的么?」
我頷首:「張先生跟我這樣說……應該是皇后告訴他的。」
這句話像她妝台上的鏡子,把帳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雙眸中。她睜大眼睛問我可知這機會在何時,旋即又感羞澀,迅速低下兩睫蔽住眸光。
我遞上銅鏡,淺笑道:「皇后縱讓曹公子明日即來見公主,公主也願意就這樣見他么?」
她從鏡中看見自己憔悴容顏,嚇得驚叫一聲,一把推開鏡子不敢再看。
我適時地把膳食和湯藥送至她面前,這次她沒有拒絕。在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進餐服藥之後,她懷抱著一枕關於未來的美好夢想沉沉睡去。
四更時,有人叩閣門。我那時已醒來,啟步去看,見是中宮遣來傳訊的宦者。
「皇后請苗娘子速到福寧殿,有要事商議。」他說,一路跑得面紅耳赤,這內侍看上去亦很緊張。
苗淑儀聞聲而出,與我對視一眼,目中滿是驚惶之意。
「是……官家?」她聲音顫唞著問。
「官家又暈倒在殿中,」內侍低聲道,「太醫投藥、灼艾均未能令他蘇醒。」
苗淑儀越發著了慌,對我說:「懷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們趕到福寧殿時,大殿中已聚滿了人。除了皇后和跪了一地的太醫外,還有幾位都知、副都知和張先生,以及這兩年來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張氏。
我還發現了秋和。她站在殿內帷幕後面,離其餘人很遠,姿態一如既往地不張揚,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過去問她此間狀況,她壓低聲音道:「最近官家見宰執本是在五更之後,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過來梳頭。梳好後,石都知趕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進來,接他去內東門小殿,一面扶著他走,一面跟他說話。官家剛走到殿門邊,忽然重重地喘氣,撫著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過去時,他已經暈倒在地。」
「石都知?」這幾日陪官家赴內東門小殿見宰執的不應該是石全彬,他卻為何今日一早趕來?我輕聲問秋和:「你聽見他跟官家說了什麼話么?」
秋和道:「起初他說的無非是些噓寒問暖的話,後來走遠了,我便聽不見了。剛才皇后也問過石都知,他說只是跟官家交流養生之道,並不曾敢多說什麼。」
我抬頭看看石全彬,他面無表情地垂目站著,臉上看不出一絲異狀。
這時俞充儀也趕到了,皇后遂開言對苗、俞二人道:「官家驟然暈厥,藥石無靈,太醫束手無策。適才茂則建議施以針灸,但須在腦後下針,太醫無一人敢如此治療。茂則在御葯院多年,亦學過醫術,此前曾給人治過這種病,為免延誤治療時機,遂自薦為官家施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面面相覷,一時未應,而石全彬倒從旁開了口:「腦後[xué]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閃失,輕則失明,重則不堪設想……娘子請慎重考慮。」
聽了這話,二位娘子更不敢輕易表態,面露難色,默然不語。張茂則見狀,上前對她們說:「娘子請放心,這種癥狀臣並非首次見到,亦曾多次為患者於腦部施針,從無失手。若針灸之後傷及官家,臣願領凌遲之刑。」
石全彬漠然頂了他一句:「咱們這種卑賤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並論么?」
也許是怕他們衝撞出火氣,俞充儀立即於此時對皇后道:「妾與苗姐姐都只是官家嬪御,事關重大,皇后在上,不敢多言,但請皇后做主。」
苗淑儀也附和道:「對,對。請皇后決定,我們聽命就是了。」
「如此說來,你們對針灸一事並無異議?」皇后問。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還是頷首稱是。
皇后再顧周、張二位郡君:「你們也是後宮娘子,說起來,也屬皇帝家人,對我的決定可覺有不妥之處?」
雖然很猶豫,二位郡君最終也表示同意皇后決定:「一切但憑皇后聖裁。」
於是皇后當即對張先生下令:「茂則,入內室,以針灸為官家治療。」
張先生領命,正欲入內時聽見武繼隆吩咐左右關閉福寧殿前宮門,他當即轉身,朗聲道:「事無可慮,為何要掩宮門,以使中外生疑?」
武繼隆一噤,旋即又命去關宮門的內侍回來。
經皇后允許進內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張先生,只有苗、俞、周、張四位娘子和要為官家解開發髻的秋和。
我與其餘眾人在廳中等待。張先生開始治療,未知結果如何,卧室內外都是一片寂靜,無人有一點多餘的舉動,我也保持著靜止的站姿,好似拈著金針刺向今上腦後的不是張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動一動,便會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續命絲。
後來打破這死水般沉靜狀態的,是一聲驚呼。彷彿是在毫無準備之時乍見恐怖景象,那人的聲音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與不安。隨後響起的,則是兩三聲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卧室,見今上披散著頭髮站在床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面前的張茂則。地上,散落著金針數十枚。
而張先生靜靜看著他,右手兀自拈著一枚長針。
幾位娘子被嚇得面無人色,已縮至室內一角,只有皇后朝今上迎了上去。
「官家,茂則是在為你治療……」皇后嘗試著向他解釋。
今上絲毫聽不進去,手臂一橫,利刃又對準了皇后。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讓我死么?」他緩緩說,看著皇后,適才面對張先生時的怒色消去了少許,目中泛出一層淚光,「我以你為妻,讓十三娶滔滔,你猶未安心……好,那我就帶著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麼,我就讓你知道……你給我繩索,我便甘領束縛,這還不夠么?可你為何還不放心,私下做出這許多事來,寧願相信那個閹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么?」皇后此刻亦頗為動容,有淚盈眶,「你如果相信我,會讓我這二十二年來如履薄冰,隨時準備應對一場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奇恥大辱么?但凡你對我多點信任,你我夫妻何至於此!」
今上身體微顫,恍恍惚惚地凝視著皇后,須臾,惻然一笑,擺首嘆道:「二十二年,真無趣……」
語音未落,已揚手,轉腕,把手中的刀對準了自己……
我意識到他想做什麼,立即幾步搶過去,欲止住他。怎奈所處位置離他有些遠,眼看著他手揮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時,忽有一人從今上左側衝去,在他利刃觸及身體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畫面有一瞬的靜止,令我發現以上印象不甚準確。確切地說,是秋和衝過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鋒利的刀刃。
艷紅的血從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時寧靜的空間,一點一點墜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今上和眾人一樣,驚訝地看著她,那短暫的一瞬未有任何反應。直到我從他手中奪過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識,推開上前相扶的侍者,闊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這時方覺出那鑽心的痛楚,彎著腰將手壓於懷中,抑制不住的呻[yín]和零碎哭音從她咬緊的牙關逸出,她身子一斜,倒於地上。
苗淑儀與俞充儀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后當即命後面趕來的鄧保吉:「快宣外面的太醫進來,給董娘子包紮!」
雖然處於這混亂狀態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剛才稱秋和為「董娘子」,且說到這三字時,特意加重了語氣。
今上跑出福寧殿後石全彬、武繼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連周、張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現在,皇后再顧張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張先生答應,立即去追。我也緊跟在他身後,循著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趕去。心跳異常地快,有模糊的預感:那未知的前方,還有更大的風波會襲來。
這預感沒錯。今上的目的地是內東門小殿。時值五更,宰執已進殿,我們追上他時,他已握住了出來接駕的宰相文彥博的手,揚聲說出一句話:「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
7.燕泥
周圍宰執聞之色變,惟文彥博容止平和,但問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撫胸,急促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他們與大臣……密謀,要讓十三……做皇帝……」
當說到「與大臣密謀」時,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經意地掠至文彥博一側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凜,唇動了動,似欲說什麼,但那話語終於還是未能出口,他最後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們想……殺了我……用針……用針刺入我腦中……」今上語音越來越弱,身體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內侍忙上前攙扶,而後今上閉著雙目,呈半昏迷狀態,口中囈語喃喃,皆零碎紛亂不成句。
文彥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內東門小殿休息,再傳太醫,然後一顧面前眾人,問此間緣故。我見張先生默然不語,便趕在石全彬等人開口前對文彥博說:「適才官家暈厥,尋常投藥灼艾法無效,張先生建議以針刺腦後[xué]位,眾太醫不敢行此術,張先生為免延誤治療時機,才自薦施針,並非如官家所說,是欲傷及龍體。」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證實:「確實如此。張先生施針片刻後,官家醒來,側首看見張先生正拈針要刺他頭部,便很驚惶,把腦後扎著的針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誤以為是張先生……」
她於此止住,未說下去,但語意已很清楚。文彥博沉吟,再問清河郡君:「是這樣么?」
清河郡君頷首:「不錯。針灸之前,張先生不許人掩宮門,若有異心,當不會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溫厚良善,侍奉帝後態度恭謹,與其姊大大不同。如今聽她這樣說,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彥博一福,道:「官家違豫日久,望相公為天子肆赦消災。」
文彥博亦向她一揖:「這是宰臣職責,彥博敢不儘力!」
然後,文彥博轉朝張茂則,道:「以後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見金石兵刃,針灸用的針也暫且收好。」
張先生惻然一笑,未曾答話。
此時有內臣自殿內出來,對文彥博道:「官家又在喚相公。」
於是文彥博與其餘二府官員皆入內面聖,而適才扶今上進殿的石全彬則又出來,直直地走到張先生身邊,道:「適才官家指你謀逆,雖此事未必屬實,但為避嫌疑計,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處一觀?」
這意思是要搜查張先生居處,看是否有謀逆的證據。
武繼隆見張先生仍沉默著,便也對他說:「我們共事多年,自知你當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樣說了,宮中人多嘴雜,難免有妄加猜議的。最好還是讓我們去看看,將來若有人胡說,我們也好為你辯白。」
張先生僵立於蕭瑟寒風中,目光散漫落於前方不確定的某處,良久後,才開了口:「茂則但憑二位都知處置。」
對張先生那清和雅靜的居處而言,此番搜查無異於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帶來的小黃門翻遍了房間每一個角落,以至滿地狼藉,凌亂不堪,沒有一件什物還在它原來的位置。
不過他們沒有找到一件足以證明張先生有謀逆之意的證據。本來我擔心他們會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捲廢后詔書,但也沒有。
轉念一想,自遷領御葯院之後,張先生跟隨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聽得清楚,原無必要再存章疏,而那捲詔書,張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賊一事後他越發謹慎,應該也不會留在房中。
其間搜到卧室時,石全彬曾發現三個加鎖的大箱子,要張先生打開,張先生卻不願意,說:「茂則敢以性命保證,這裡面只是些私人物品,絕無違禁之物。」
石全彬根本不信,見張先生執意不開,即命人強行撬開鎖,衝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只是千百卷寫滿字的紙張,隻字片言,不像尺牘那樣具體言事,沒有明確的意義,皆作飛白書,功力不等,紙張新舊不一,應是練字之後留下的廢紙。
石全彬猶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開看過了,卻還是沒發現有任何謀逆之語。於是,只得朝張先生勾了勾嘴角:「原來平甫亦愛翰墨。」
一無所獲之下,抄檢的人搜去了張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紙用的小刀和針灸用品,最後石全彬說了聲「得罪」,即揚長而去。
待他們走後,張先生彎下腰,開始一卷卷地重新將那些飛白殘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邊的小黃門從旁相助,四五人一齊動手,卻也過了數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們欲繼續為張先生整理被翻亂的什物,他卻擺首,道:「我乏了,想休息一下。你們先回去罷。」
他面色暗啞,兩眸無神,確似疲憊之極。我們遂答應,退出屋外讓他休息。
我準備回去,走了幾步後忍不住回頭,見張先生正自內關門,手扶房門兩翼,在合攏之前,他側首朝中宮的方向望去,目中淚光一點,意態蒼涼。
我一怔,隱隱覺得此中有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何感覺。最後還是轉身,慢慢走了出去。
行至內東門下時,上方忽有什麼東西墜了下來,打中我的襆頭之後滾落於地。我垂視地面,看見一小塊泥狀物,再抬頭觀望,發現那是門廊樑上舊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這剎那間,我悚然一驚,立即掉頭,飛速朝張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門緊閉,我高聲呼喚而不見他應聲,於是更不敢耽擱,退後兩步,縱身一踢,破門而入。
奔至內室,果然見到了我猜想的結果:梁垂白練,而張先生頭頸入環,已懸於梁下。
我當即上前,一面托抱住他雙足一面揚聲喚人來。周圍內侍頃刻而止,見此情景皆是大驚,忙七手八腳地把張先生解下,扶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須臾,見張先生咳嗽出聲,大家才鬆了口氣。待回過神來,又有人跑出去找太醫和通知在內東門小殿的宰執。
太醫很快趕到,救治一番後宣布張先生已無大礙,開了方子,又囑咐了這幾日照顧他的細則,再收拾醫具,回去向宰執通報詳情。
張先生蘇醒後,平日服侍他的小黃門皆淚落漣漣,問他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閉目,側首向內,並不說任何話。
少頃,有立侍於內東門小殿的宦者來,傳訊道:「文相公請張先生至中書一敘。」
我與此前聞訊趕到的鄧保吉扶張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書省。這時其餘兩府官員大概還在內東門小殿中,中書內惟文彥博一人,一見張先生,他即出言問:「你做過主上所指的謀逆之事么?」
張先生搖了搖頭。
文彥博又再質問:「既未做過,你為何在此非常時期行這等糊塗事,讓人以為你畏罪自裁?」
張先生垂目而不答,鄧保吉見狀,遂代為解釋:「因為官家語及皇后,平甫或許是自覺連累了中宮,所以……」
文彥博擺首,對張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說的不過是病中譫言,你何至如是?」
見張先生仍不語,文彥博容色一肅,振袖指他,厲聲道:「你若死了,將使中宮何所自容?」
張先生立時抬首,似有所動。與文彥博默默對視片刻後,他向面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適才被損傷的咽喉發出殘破低啞的聲音:「茂則謝相公教誨。」
文彥博點點頭,喚過門外侍者,命道:「去請宮中眾位都知、副都知過來。」
很快地,眾大璫接踵而止。文彥博目示張茂則,當眾說:「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謂謀逆,是天子病中譫言,並非實情,茂則無罪。請都知告誡左右,勿妄作議論,日後若有流言傳出,定斬不貸!」
他神情嚴肅,顧眄有威,眾大璫不敢有違,皆伏首聽命。
文彥博再看張先生,面色緩和了許多,和言叮囑他道:「以後你還是去主上身邊伺候,務必盡心儘力,毋得輒離。」
張先生頷首答應。文彥博又召史志聰至面前,道:「請都知稟告皇后,兩府宰執想設醮於大慶殿,晝夜焚香,為君祈福。望皇后許可,於殿之西廡設幄榻,以備兩府留宿。」
設醮祈福應該只是個借口,文相公必是見上躬不寧,故欲藉此留宿宮中,以待非常。
面對這個要求,史志聰遲疑著應道:「國朝故事,兩府無留宿殿中者……」
文彥博便又橫眉,朗聲道:「如今事態不同尋常,豈能再論故事!」
史志聰大驚,忙唯唯諾諾地答應了,領命而去。
文彥博這才揮手,讓眾人退去。
8.素心
皇后教旨很快下達,同意兩府於大慶殿中設醮祈福。於是文彥博立即調度指揮,設下道場,備好幄榻,與幾位宰執宿於大殿西廡。在與文彥博獨對深談後,富弼稱病告假出宮,表明不預此間政事。
他此舉自然是為避嫌。今上提及皇后與大臣密謀,旁觀者恐怕都會猜到這「大臣」是誰。皇后傾向於新政大臣,這是朝廷宮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說那句話時沒看富弼,大家聯繫前後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對張先生,我始終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後還會再尋短見,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處看他。而我到達時,他已不在房中,只有一位小黃門在內為他打掃房間。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為,他對我十分友好,一見我就微笑行禮,不待我詢問,便告訴我:「天還沒亮,張先生就已去福寧殿伺候官家了,現在不在這裡。」
我仍有點擔憂,問:「昨晚,沒再出什麼事罷?」
「張先生很好,昨晚遵醫囑飲粥服藥,並無異狀。我不放心,通宵守著他,也沒見他有何不妥。」他說,然後看著我,頓了頓,似乎在思忖什麼,終於還是決定告訴我:「但如果說不尋常的事,那還是有的……夜間,皇后曾過來看他,帶著鄧都知。那時張先生已經閉門安歇,鄧都知陪皇后站在院內,開口通報,要他出來接駕。可張先生並不開門,穿戴整齊後在門後跪下,說自己已無大礙,不敢有勞皇后垂顧,請皇后回去。皇后走近一些,說:『你且開門,讓我看看,我便回去。』張先生卻不答應,只頓首再拜,揚聲說:『皇后教誨,臣已銘記於心,往後必儘力服侍官家,絕不會有一絲懈怠。』皇后聽了,不再說話。然後張先生又說了句:『臣恭送皇后。』便伏拜於地,久久不抬頭,直到我告訴他窗欞上已不見皇后影子,他才緩緩起身。」
我聽後,不知說什麼好,一時只是沉默,目光漫無目的地飄遊於室內。最後,案上供著的一枝臘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臘梅素黃粉妝,晶瑩剔透,色如蜜蠟,呈半透明狀,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艷美,但清芬馥郁,尤過梅香。這時房中已被那小黃門拭擦得窗明几淨,花香與未乾的水汽相融,越發顯得幽雅清新。
見我關注臘梅,小黃門隨即解釋:「這花是今晨皇后命人送來的……這種臘梅是張先生最喜歡的花。」
我點點頭,再問他:「這種臘梅叫什麼名字?」
他回答說:「素心。」
張先生閉門不見皇后的原因可能很複雜,而我只能猜到最淺顯的一層:避嫌,不讓窺探他們言行的人找到他們私下「密謀」的證據。
所以我很佩服皇后,在這樣情形下去探望張先生,是需要勇氣的。同時我也感慨於張先生閉門不出的決心,拒絕他素心維繫的人的探視,需要另外一種勇氣。
顯然有人一直在緊盯著他們,否則張先生去找十三團練與富弼的事今上也不會知道。因此,雖然張先生與皇后並未見面,但我還是擔心此事被跟蹤窺視他們的人看到,並借題發揮。
確實有人這樣做了,但結局很悲慘,弄巧成拙,丟了性命。
這日上午,關於文相公開了殺戒,下令處斬一位告密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城。
那人深夜求見宿於大慶殿西廡的宰執,舉報「謀逆」之事。文彥博一聽,即命人磨濃墨於盆,再呼那人過來,親自執筆濃塗其面目,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容貌,待到禁門開啟後,喚來侍衛,命將此人押至東華門外處斬。
故此,無人知道告密者是誰。兩天後,有人悄悄說,石都知手下的小黃門好像有一個不見了。我不認識那據傳失蹤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以後宮禁肅然,再無關於「謀逆」的言論流傳。
自公主病後,我每日皆會隨苗淑儀入省中宮,向皇后稟報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與苗淑儀正欲出門,卻見中宮遣人來傳訊:「皇后決定閉閣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癒視朝。這期間免去宮中諸人定省問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暫時不必去柔儀殿了。」
苗淑儀詫異道:「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見其他人罷?皇后這決定卻是為何?」
來者並不敢回答,匆匆告辭而去。但官家違豫,宮中的娘子們憂慮之下越發豎起了耳朵,對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是極為敏[gǎn]的。隨後而至的俞充儀告訴了苗淑儀她打聽到的消息:「有兩名司天官當眾說,夜觀星象,看出天子違豫,國家將有異變,若皇后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便可保國泰民安。他們還擬了狀子交給史都知,要他轉交文相公。」
苗淑儀聽後微有一驚:「朝中那些大臣最厭煩人提起章獻太后當年垂簾聽政的事呢。皇后聽政,他們能答應么?」
俞充儀道:「現在還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態度。聽說他對史都知笑了笑,然後把狀子收了,沒多說什麼。」
苗淑儀低聲問:「這兩個司天官是什麼來頭?以前跟皇后可有接觸?」
俞充儀擺首道:「誰知道呢?但前兩天,這兩人請武都知帶他們進大慶殿,候在兩府聚集的地方,舉著狀子對宰執說,國家不應該在北方鑿河道,改變黃河流向,以致天子聖體不安。這矛頭明顯是指向富相公,因為那條河道是富相公決定開的……如此看來,他們應該不是親中宮的人罷。今天聽見他們建議皇后聽政的事,我還道是他們忽然轉性了,又想討好皇后了呢……」
苗淑儀再問:「那皇后宣布閉閣不出,不見宮中人,就是因為這個?」
俞充儀道:「沒錯。聽說今晨鄧都知挺高興地告訴她此事,沒想到她那時臉色就變了,立即讓人傳令,說閉閣吃素寫經,既不出去也不見閑人,擺明了不想涉政。」
苗淑儀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兩人莫不是想在這節骨眼上火上澆油,引起大臣對皇后的反感罷?」
俞充儀微微一笑,諱莫如深。
苗淑儀尚有個疑問:「但司天官應與皇后沒什麼見面的機會罷?為何要這樣針對皇后?難道是有人指使?」
這也是我想問的,但俞充儀沒能回答她的問題,最後作出合理解釋的人是張先生。
當我把司天官請皇后聽政的事告訴從福寧殿回來的他時,他訝異之下略有些不安,忙問我:「皇后是何反應?」
我據實告知,他才鬆了口氣,道:「若她露出半點喜色,便中小人奸計了。」
他隨即告訴我,現任北京留守的賈昌朝素來厭惡富弼,又與武繼隆有來往,此前司天官就運河之事抗言,應是賈昌朝假武繼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們再請皇后聽政絕非出於好心,若皇后流露出垂簾之意,一則會引起宰執警惕,二則,若今上痊癒,得知此事,對皇后必會更加防備忌憚,甚至會有更嚴重的後果。
9.康復
次日,文彥博召那兩名司天官入大慶殿西廡問話,不知他與二人說了什麼,最後二人出來之時,殿外宮人發現他們滿臉驚懼,幾乎是抱頭鼠竄而歸。
之後,文彥博又聚兩府官員於大殿內,將二人狀子示眾,同列官員一見即大怒,高聲質問,聲徹內外:「這等鼠輩竟敢妄言國家大事,其罪當誅,何不斬之?」
而文彥博則應道:「斬了他們會令此事彰灼,內外議論的人多了,徒使中宮不安。」
這時眾宰執已知中宮態度,想必對她亦有好感,於是皆點頭稱是。
此番議論不避殿內侍者,因此很快傳至後宮,當然,這種情況很可能也是宰執有意為之。隨後他們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彥博當著眾都知及內外侍者的面,公開宣布了對二人的處罰決定:「此前朝廷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橫隴故道。你們說這是穿河於正北方,使聖體不安,那如今就煩勞你二人前去測量,看六漯於京師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這是借測量方位之名將二人貶放了。司天官聞之色變,頻頻轉顧武繼隆,望他能代為求情。武繼隆也以宮中天文事尚須這兩位司天官主持為由,懇請文彥博留下他們。
文彥博詰道:「他們欲染指的,恐怕不僅僅是天文事罷?此二人官小職微,本不敢輒預國事,如今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繼隆默然不敢對。於是那兩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師,送去測量六漯渠了。
文彥博對「謀逆」及司天官之事的處理令宮中人嘖嘖稱奇。本來有燈籠錦的事在先,眾人皆以為他是溫成一派的人,卻沒料到他會如此維護中宮。
「你說,文相公會不會知道了皇后禁止宮人唱『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報李?」張承照問我。
我不認為這是主要的原因。其實文彥博的才能與行事作風與皇后倒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以我的理解,他以前與張貴妃往來,是張氏主動示好,何況有層世交的因素在內,他亦不便拒絕,但就這二位后妃本身而言,應該是大度睿智的皇后更易獲他的欣賞與尊重。兩個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會惺惺相惜罷,尤其是不同的性別抹去或淡化了競爭關係的時候。
另外,他一開始就不把皇后聯絡未來儲君的事當謀逆看待,可能是因為他亦覺得此時考慮儲君問題是適當的,皇后並沒做錯。後來,宮中有傳聞說,其實文相公也在暗中準備,起初便已與富相公議妥,今上若有不測,就讓十三團練即位,甚至,他讓翰林學士把即位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隨身攜帶,以待非常。
這個傳聞後來也無法證實,因為今上的病終於有了起色。
公主自肯進食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不久即能下床走動。有一次,她猶豫再三,然後忐忑地問苗淑儀,如果她現在去向父親請安,他會不會不理她。
一直沒人告訴她今上病情,因為眾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顧及今上違豫的消息會對公主造成的影響。那時公主自己也景況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說起來跟她也有一點關係。
如今見公主精神漸好,苗淑儀蓄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啜泣著告訴了女兒今上的情形。
公主聽後既震驚又傷心,立即趕去福寧殿見父親。那時今上仍在閉目睡著,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輕輕喚他:「爹爹。」
今上徐徐睜開眼,迷茫地盯著女兒看了半晌才認出來,向她伸出一隻手,喃喃喚道:「徽柔……」
公主雙手握住他的手,溫言應道:「爹爹,徽柔在這裡。」
今上反握女兒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現,那麼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維繫生命的東西。青白乾裂的嘴唇緩緩顫動,他看公主的眼神空濛而悲傷:「徽柔,爹爹只有你了……」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讓眼淚倒流入心,再壓抑著哭音,盡量對父親微笑:「爹爹,瓊林苑、宜春苑的花兒又開了,你快好起來,帶女兒去看。」
從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時間皆在父親身邊度過,與眾嬪御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飲食起居,後來今上情緒漸趨穩定,但精神始終不佳,且不時有暈厥狀況發生。
文彥博與幾位執政每日入省福寧殿,在今上神思清寧時於病榻前奏事,今上說話很困難,大抵只是首肯而已。
文彥博見太醫療法收效甚微,便親自過問治療細節,多次與太醫及御葯院宦者研究方劑療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張先生針灸之事,在細問張先生針灸詳情及對今上病情的看法後,他又召來眾太醫,與他們商討繼續用針灸術為今上治療的可行性。
眾太醫謹小慎微地表示,針灸理應有效,但穴位微細,一絲錯不得,須精於此術者施針方可。他們相互推辭,都不願意出面主治,最後張先生第二次主動請纓:「若相公信任茂則,茂則必將儘力而為,以求主上早日康復視朝。」
在慎重考慮後,文彥博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此刻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今上是否願意配合。
為此張先生求見公主,將情況一一告之,懇請她說服今上同意治療。
公主這時已知今上指皇后與張茂則「謀逆」之事,便很踟躇,對說服今上這點並無把握。我明白她的顧慮,遂建議道:「每日黃昏後,官家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麼認得人。若張先生此時蒙面入內為他施針,他未必會知道是誰。這期間公主守護在官家身邊,不時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療。」
這事便如此進行了。在張先生進今上寢閣之前,公主已輕言細語地勸過父親接受她尋來的民間良醫治療,說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須在腦後輕刺兩下,就像蚊蟲叮咬一般,有些腫脹,卻不會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隨口答應了,公主遂讓張先生入內。
張先生蒙著臉,跪下請安。自縊之後,他聲音尚未復原,很低沉沙啞,今上應該沒聽出是他,但看了看他蒙住的臉,顯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釋:「爹爹,此人多年前在軍營中犯過點小事,受了黥刑,臉上有疤,為免爹爹見了不安,所以女兒讓他蒙面進來。」
今上點點頭,按公主的請求,俯身躺下,閉目。
當張先生的金針刺入他腦後時,今上忽然一震,睜大的雙目中有驚懼之色,動了動,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時按住了他,一手撫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顏安慰他:「爹爹,女兒在這裡,女兒在這裡……」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溫言安撫下逐漸平緩下來,公主繼續輕聲說:「沒事的,再過一會兒就好了,爹爹馬上會好起來……」
在公主語音構築的寧和氛圍中,今上又閉上了眼睛,靜靜俯卧著,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現出的最佳狀態去配合張先生的治療。
然後,寢閣內的時光彷彿凝固了,幾乎所有人都保持著靜止的姿勢,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邊的侍者,以及坐在不遠處珠簾外的宰執與皇后。旁觀者連眼波都鎖定在今上一人身上,只有張先生針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勢,尚在這無聲空間中流動。
當最後一針拔出後,張先生退後,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卧,今上卻瞬間睜開了眼睛,自己撐坐起來。
起初眼中陰翳已消散,他看上去雙目清明,頗有神采。環顧室內事物後,他微笑對公主說:「好惺惺。」
這話是指耳目明晰,頭腦清醒。珠簾內外的人聞言都喜形於色,紛紛下拜祝賀,惟張先生一言不發,趁眾人笑語間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今上聖體康寧,起身行動,甚至不須人攙扶。宰執入見,他亦能從容出言應對,連日重病竟似減去了大半。
往後幾日,公主仍舊侍奉於父親身側。一日清晨,今上飲下公主奉上的湯藥後,忽然問她:「那天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處?不妨召來,我要賞他些東西。」
公主遲疑,道:「他現已不在宮中……」
「哦,那他在哪裡?」今上追問,又道:「無論他身在何處,都要把他找來。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了他。」
「是……」公主答應著,但也許是在想如何應付父親這要求,她臉上神情頗不自然。
今上一直觀察著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則罷?」
公主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並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說了下去:「當他用針刺入我腦後時,我立即意識到施針的人是他,因為針刺那同一個穴位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很害怕,差點又想起來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訴我你在我身邊……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你一定不會害你爹爹……想到這裡,我略感安心……」
說到這裡,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實,那時我也有個現在想起來很可笑的疑問:萬一你是在跟著張茂則害我呢?後來轉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著害我了,那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們擺布了罷。所以,我最後完全沒反抗……」
這些話,他一直在笑著說,卻聽得公主很難過,此時不禁喚了聲「爹爹」,似想解釋什麼,今上卻以指點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麼都不必說,你想說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親,抱住他右手臂,帶著一抹恬靜笑意,將頭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銜笑安享著這一刻寧和時光,須臾,側首顧我,溫言吩咐:「懷吉,你去請茂則過來。」
待張先生入內,今上對他道:「彥博向朕誇讚你在朕寢疾之時扶衛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針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應論功行賞。今遷你為入內內侍省押班,往後皇帝殿閣百官進見,常侍於朕左右,所轄事務,可上殿進奏……」
他話音未落,張先生已頓首再拜,道:「陛下,扶衛侍奉,乃臣分內事,未獲陛下許可便施針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寬仁,未追究臣罪責,臣已感激涕零,豈敢再邀功請賞,安處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無成,反受國厚恩,屢獲升遷,實在慚愧。因此,臣懇請陛下,以臣補外,授臣外官末職,放出京師。臣伏蒙聖恩,必將恪忠職守於外郡,力求略為君父分憂。」
10.折翼
今上不是沒有出言挽留,但張先生一再堅持,考慮兩日後,今上從其所請,傳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御葯院張茂則轉宮苑使、果州團練使,為永興路兵馬鈐轄。
「先生此去,幾時歸來?」我私下問他。
他惟一笑,並未回答。
然而他表現得像是不打算回來了。他取出所有積累未用的俸祿分給下屬,那是很大一筆錢,但多年來只被他堆在角落裡,成千上萬緡,竟似從未蒙他細看,大多連包裝上的封條都沒拆開過。
與錢一起被他饋贈予人的,還有許多帝後賞賜的布帛珠寶古玩,最後他房中變得空空蕩蕩,連好點的傢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帶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務文件,便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幾緡必要的路費。
他沒有忘記我,啟程前一天特意請我過去,精選了幾塊上等古墨、端溪硯,以及他珍藏的龍鳳團茶給我。我謝而不受,看看他內室尚保留著的那三口大箱子,道:「這些箱子,先生也帶走么?若要留於宮中,便交予懷吉暫時保存罷。」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懷吉,謝謝你。我也想把這些箱子託付於你,但不是請你保存,而是想請你代我把它送給一個人。」
我頷首,請他明示:「送給誰呢?」
「官家。」他說,又補充道:「等我走後再送去。」
我回閣中時他送我至門邊,我問他翌日何時出宮,他淺笑道:「很早,你這些日子也累壞了,多歇歇,別來送我。」
我沒有堅持說要去送他,並非真想偷懶或心態涼薄,而是很害怕又經歷那種離別場面——宮牆禁門兩相隔,故人天涯遠。
此刻想到他即將遠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我已異常難受,隨即朝他屈膝,含淚行莊重的四拜禮以告別。
他以手相扶,和言囑道:「你也多保重。」
當我轉身欲離去時,他忽然喚住了我,垂目思量須臾,再注視我,道:「你少年時,曾問我,我的樂趣在哪裡,最大的心愿是什麼。現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愿,是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此生註定是無法實現了。我們這樣的宦者,所能擁有的理想和身體一樣,是殘缺的。」他平靜地說,徐徐側首顧室內——案上花瓶中仍供著那枝現已枯萎的素心臘梅,「不過,我找到了一個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無缺,應該擁有圓滿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實現她所有的心愿,乃至為她死,為她生……如果說我的生涯尚有樂趣的話,那這就是了。」
為她死,為她生……我琢磨著這句話,黯然想,他確實是做到了。
「可是,」我對他如今的決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請補外?遠離她身側,將來如何再助她實現心愿?」
「現在,我必須離開。」他未嘗諱言,「我離她越近,她最珍視的那人就離她越遠。」
****************************
次日晨,我照常隨公主定省中宮,著意觀察皇后表情,並未找到一絲特別的情緒,例如憂鬱哀傷之類。
她沉靜依舊,顯然不曾出去送別張先生,甚至在與我們的言談中也沒提到他一句,只是和顏說著常說的話,細論今上日常喜好,叮囑我們照顧好他。
不過這一天,她的殿閣中飄滿了素心臘梅香。
****************************
當我把那幾個裝滿飛白故紙的箱子送到福寧殿時,殿前桃李花次第新開,已是春意盎然。
我帶著運送箱子的幾名小黃門輕輕走近,透過那紅紅白白的深淺花枝,見今上倚坐於廊下臨時設的軟榻上賞花,著綸巾,披鶴氅,雖形容清減,但神情清朗,意態閑適,已不見病頹之狀。
而秋和此刻伴於他身邊,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傷勢,她側跪於軟榻旁,將手伸至他膝上,今上託了,以指輕撫那些傷痕,不勝憐惜。
有風乍起,秋和的綾紗長裙與輕羅對襟旋襖較為單薄,受涼之下,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開鶴氅,攬她入懷,為她蔽風。
這情景令我放緩了步伐,略為延遲,才走了過去。
秋和一見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後方,緋色滿面。
我向今上施禮如儀,然後轉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后呼她為「董娘子」之後,所有宮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違豫、皇后閉閣期間,秋和便以嬪御身份侍奉於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為御侍,封號是「聞喜縣君」,她宮籍上的名分已正式從女官轉為了天子嬪御。
看來她始終未適應這新身份,見我施禮,她下意識地襝衽還禮,渾然忘記她現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為免秋和尷尬,我沒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黃門擱下箱子,向今上說明了張先生獻禮之意。
「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問。
我託辭說不知,今上遂命人打開了箱子。
那千百卷飛白殘篇被取出,相繼展現於今上眼前。細看數十卷後,他的表情亦從起初的迷惘、隨後的驚訝,逐漸轉化為最終的黯然神傷。
這也證實了我心底的猜測,關於這些墨跡出自誰筆下。
在十幾二十年的漫長歲月里,她躲在他看不見的殿閣中,一筆筆地寫,而另一個他,悄然立於她身後,一卷卷地收……此間隱事,欲說還休,倒是這一堆故紙,雖然永遠保持著沉默的姿態,但卻可被視為最值得信任的知情者,鐵證如山,勝過旁人千言萬語。
「守忠,」今上後來開言,喚過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給皇后送去,為我傳幾句話:今日風和日麗,玉宇清澄,想必晚間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後苑水殿,共賞松間明月?」
這是個完美的結局,我慶幸未負張先生所託,遂告退離開,多日來暗淡的心情終於因此蒙上了一抹亮色。
出了福寧殿宮門,忽聽見秋和喚我。訝然回首,見她已跟了過來。
「我送送你。」她輕聲說。
我忙應道:「不敢煩勞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聽你這樣喚我,我真難受。」
我無語。好半天,才問她:「秋和,你快樂么?」
她踟躇良久,這樣回答:「官家對我很好。」
我點點頭,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著的手上:「你的傷好了么?」
她徐徐伸出受傷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開:「你是說這個么?」
她瑩潔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兩道醜陋的傷痕,雖已結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觸目驚心。但這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當日看她傷勢,很多人都以為她會斷指。
面對她的問題,我頷首稱是。
她淡淡一笑:「這,是折斷的翅膀,好不了了。」
我一怔,沒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舉目追尋天邊雁字,悵然道:「懷吉,我被困在這裡,再也飛不出去了。」
11.繁塔
違豫風波平息後,李國舅夫人入宮,向今上暗示李瑋及公主年歲漸長,到了該完婚的時候。今上遂下令撥資修建公主宅第,交由李瑋監工,稍後再議婚期。
不久後,一些惟恐天下不亂之人把一份朝報刻意「遺失」在儀鳳閣門前,上面載有諫官范鎮彈劾駙馬李瑋的章疏內容:「駙馬都尉李瑋家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門下出入舉人,皆豪室子弟僥倖無賴者。又修建主第,功役過甚……李瑋年少,正當向學,而多使僥倖無賴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復大僭奢,非所謂納之於善也……」
這份朝報後來被送到我手中,當時張承照在我身邊,湊頭過來看了,笑道:「這些事其實是駙馬的娘上次入宮時顯擺出來的。聽說她向官家誇她兒子,說他往來無白丁,朋友都是豪門世家子弟,李瑋跟他們交際,服飾用度都不輸給他們,出入有好幾十人前呼後擁,儼然也是個翩翩貴公子……她還特意向官家多討了塊地,說是駙馬想在公主宅里建個擊丸場,官家也還真答應了。」
我問張承照:「這些事,宮中人常議論么?」
「可不是么,」他說,「國舅夫人剛走,官家身邊的人就暗暗笑開了,說她家鑿的紙錢變成了真銀子,就不知道該怎麼花了,恨不得貼在臉上,堆到身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我點火焚燒這份朝報,再告誡他:「別在公主跟前議論這事,不能讓她聽見。」
他連聲答應。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想必也有幾個長舌的對公主透露了一些消息,往後幾天,公主明顯比以前抑鬱,除定省帝後之外皆閉門不出,經常怔忡不語,有時撫擘箜篌,彈著彈著就有淚珠零落。
官家康復後,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公主拒婚及曹評之事,就像這事從未發生過,包括公主自己,所以她對那樁婚姻的不滿只能轉化為沉默的悲傷,蠶食著她的快樂與健康,讓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苗淑儀看在眼裡,很是心疼,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終日求神拜佛,燒香禱告,每次口中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她具體是在說些什麼。
有一天,她對公主說,今上和公主卧病期間她曾去天清寺,在定光佛舍利前許願,祈禱夫君女兒早日痊癒。如今心愿實現,應該前去還願,公主亦應跟她同去,以示虔誠感恩之心。
公主對此事毫無興緻,但架不住母親勸說,終於同意隨她前往。
天清寺建於後周世宗時期,中有一名為興慈塔的寺塔,供奉定光佛舍利,但都人俗稱其為繁塔。塔身甚高,東京有民謠曰:「鐵塔高,鐵塔高,鐵塔只打繁塔腰。」
我與幾名內侍、內人隨苗淑儀及公主沿著繁塔內道盤旋而上,上攀許久才至佛龕前,此時透窗俯瞰,所見景象真如蘇舜欽詠繁塔詩中所說:「車馬盡螻蟻,大河乃污渠。」
參拜舍利之後,公主轉顧四周,發現內|壁鑲有彩繪佛像磚,其中有一組帝釋樂人磚,描繪樂伎演奏琵琶、法螺、羯鼓、銅鈸、排簫、橫笛等樂器的場景,皆線條流暢,意態靈動,栩栩如生。
公主漸被吸引,逐一細看,而苗淑儀則道:「這裡太高,風又大,我有點犯暈,先下去了。」
公主聞言想跟她走,苗淑儀卻又擺首,道:「你既愛看這些磚畫,就稍留片刻,看個清楚罷。我先去寺中大殿燒香,你一會兒跟懷吉下來就是了。」
言罷她帶著其餘侍從及作陪的方丈僧人離去,臨行前暗暗朝我使了個眼色,目指公主,似有所囑託。我想總不過是要我照料好公主,遂欠身頷首,示意遵命。
公主繼續看樂伎磚畫,最後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畫著吹橫笛樂伎的那塊上面,大概想起以往故事,她幽思恍惚,沒有在意後來塔中木道上又響起的腳步聲,直到有一人走到她身後,開口喚她「公主」時,她才驀然驚覺。
轉首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臉上的笑容綻現之後又隱去,一把抓住來者的手腕,像是想確認他的存在,又像是怕他突然消失。雙目含淚盯牢他,她哽咽著輕聲道:「曹哥哥……你好不好?」
曹評微牽唇角,卻是笑意慘淡。許久不見,他瘦了許多,眼周發黑,目光無神,遠非以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此刻他輕輕抽手,避開公主的碰觸,再退後兩步,欠身道:「托公主福,臣很好,謝公主挂念。」
他的舉止和語氣帶有明顯的疏離感,不由令公主愣了一下。我疑心這是因我在場,他有顧慮,遂避至門外,但也不敢走遠,便在門邊侍立等候。
因距離尚近,他們此後的對話仍能聽見。隨後先開口的仍是曹評,他禮貌而平靜地跟公主說:「公主,臣此次是來向你辭行的。臣將前往汜水,為曾祖守墓,以後恐再無拜謁公主的機會,故今日前來道別,望公主多珍重……」
他尚未說完,公主已十分震驚,顫聲問:「你要離開京師?為什麼?是誰讓你去的?爹爹么?還是孃孃?」
曹評道:「公主別猜了,臣是心甘情願去的,並非為人所迫。」
公主並不相信,聲音里已帶了哭音:「你為什麼要走?再等等,我會想辦法的……等爹爹身體再好些,我會求他成全我們……他對我很好,一定會答應的……」
「公主,」曹評打斷她,反問道:「你能確定姑父會同意你的請求么?你能保證此前發生的那些不好的事不會重演么?」
公主無言以對。曹評嘆了嘆氣,繼續說:「臣以前也曾像公主一樣,以為姑父寵愛公主,姑母又是皇后,若我們爭取,姑母從旁相勸,姑父一定會答應我們的請求。可是,如今再看,是我們把此事想得太單純了。」
公主還是沉默著,曹評又道:「那天從國子監回去,我把我們的事告訴了父母。我母親大驚失色,哭著直罵我不懂事,我父親倒沒懲罰我,只說了一句:『如果官家肯把公主許給你,十年前他就已這樣做了。』然後,他轉身去書房,寫下了請求解官待罪的章疏……此後我家就被皇城司的人監視著了,出入的每一個人都會遭到盤查……姑父不豫,乃至說出『皇后謀逆』之語,我們族人得訊,上下惶恐不安。在族長詢問之下,父親說出我的事,族長又悲又怒,不顧重疾在身,親自拄著拐杖走到我面前,說:『此番若有差池,且不說你曾祖戎馬一生換來的曹氏百年尊榮將毀於你手,連曹氏上上下下數百條人命是否能保全都還不知呢!』」
「爹爹不會那樣做的!」公主駁道,「他那次說的只是病中譫言……」
「病中譫言其實跟酒後醉話一樣,多多少少都能流露一些內心的想法罷。」曹評道。他的語調一直是波瀾不興的,應是這些天想了很多,此時對公主說的只是心下得出的定論,「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姑母並不似我曾經以為的那樣,深得姑父信賴,穩坐中宮,不可動搖。而我的孟浪行為更加深了姑父對姑母的誤解,說不定,他會認為是姑母讓我來引誘公主的罷……」
公主連聲否認:「不,爹爹不會有這種想法……」然而,她那不假思索的話語卻顯得十分虛弱無力。
「你聽我說完,公主。」曹評止住她,此時聲音很柔和,相較之前的客氣疏離,多了幾分溫度,「我從未想到,我的家族會因我的行為受到如此大的影響……家中長輩焦慮憤怒,父親愁眉不展,母親終日哭泣,兄弟被禁足於家中,而曾幫我送傘給公主的妹妹被倉促地許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因為我父母認為,異日若有不測,那人的家族可以保全妹妹的性命……但是最難過的人,應該還是姑母,我無法想像面對姑父『謀逆』的指責,她在宮中會是怎樣一種艱難處境。」
在停頓片刻之後,他又說:「我想,公主這期間的感受,只會比我更差罷。所以,公主,現在一切已經過去了,那就保持現狀,我們別再錯下去,不要再影響到那些我們所愛的人。」
「那麼你所愛的人,包括我么?如果保持現狀,我就要嫁給那個愚笨惡俗的李瑋了,屆時我又該怎樣活下去?」公主當即問他。
曹評不語。而此時公主情緒驛動,忽然滿懷希望地說:「或者我們逃走,我們從這裡逃走,到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去……」
「公主!」曹評朗聲喚了她一聲,以提高少許的音調暗示她冷靜。然後,他說了一句令公主徹底沉默的話:「我很喜歡公主,但是,我更愛我的家人。」
語音由此而盡,塔內青煙幽浮,檻外雲水空流,我凝神傾聽,卻只聞見一些被剪碎的風聲斷斷續續地穿過了佛龕前的靜穆時光。
後來響起的,是一聲膝蓋點地的聲音,曹評朝公主下拜:「臣祝公主平安康樂,壽考綿鴻,永享遐福。」
禮畢,他闊步出門,在下樓之前,他朝我深深一揖,道:「梁先生,以後請多費心,照顧好公主。」
12.取暖
再見到公主的時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欄邊,立於獵獵風中,垂目視下方萬丈紅塵,衣袂翻飛,搖搖欲墜。
我立即過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轉身。
她無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視若無睹。
「公主,該回去了。」我輕聲對她說。
她點點頭,很安靜地任我扶著她下樓。
回宮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靜,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一滴淚,回到閣中便徑直去房中睡下,彷彿只是累了,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儀見她睡了,才悄悄問我繁塔中之事,顯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對話粗略說了,她嘆道:「這樣也好。須曹評親自跟她說才能讓她死心,否則,指不定什麼時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鬧去。」
「曹公子這次去,是皇后安排的么?」我問苗淑儀。
她說:「是皇后與官家商議決定的。此前曹評向他們請罪,官家見他醒過神來了,便同意他再見公主一面,跟她說清楚。」
說到這裡,苗淑儀又拍著心口道:「謝天謝地!公主好歹是懂事了,聽了曹評的話也沒哭沒鬧。本來我心裡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時受不了又鬧出什麼事來……這事就這樣過去了,真是佛祖顯靈,阿彌陀佛!」
但我卻不這樣認為。我知道公主對曹評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評的話傷她有多深。而她平靜到連淚都未落一滴,實在太不尋常,倒讓我很是擔憂。
因此,我特意叮囑夜間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慶子和笑靨兒,一定要多留意公主舉止,切勿鬆懈。
她們答應得好好的,但後來,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半夜裡,那兩位侍女來敲我的門,帶著哭音說:「我們一不留神睡著了,然後,然後……」
那一刻,彷彿心跳瞬間停止,我問她們:「公主怎樣?」
她們說:「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閣內院中……不見了……」
我立即開了閣門,沖入無邊的夜色中去尋找她。
夜間通往外宮城及幾處大殿的宮門已關閉,所以搜尋的範圍縮小了許多,未過許久,我在瑤津池邊找到了她。
她渾身濕漉漉地,抱膝坐在池邊岸上,埋首於臂彎中,長發逶迤於地,在幽涼夜風中瑟瑟發顫。
有人簡略地跟我說了此中情況: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內侍看見,立即救了上來。此後不斷有聽見動靜的內侍和宮人過來,又是扶她又是給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掙扎著,拒絕任何人靠近,就那樣坐著,連內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遠遠拋開。
我走過去,伸手扶她,她感覺到,看也不看即揚手朝我臉上批來。
我未躲閃,生生受了這一耳光。她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懷吉……」她嗚咽著喚,雙睫下淚光漾動,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們回去罷。」
她哀傷地低下頭,不說話,但也沒有流露反對的意思。
我伸出雙臂托抱起她,向儀鳳閣走去。她依偎在我懷中,埋首於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濕意透過我乾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膚,我不動聲色,摟緊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猶在滴水的長髮一樣,沉重而潮濕。
忽然,兩滴有熱度的液體滲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臟的位置,我不由一顫,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實那兩滴水珠所帶的,只是一種正常的溫熱。
***************************
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趕來。
那時公主已換了衣裳,躺在床上,無論苗淑儀如何詢問勸解含淚撫慰,仍是一言不發,聽見父親來了亦未起身,而是轉側朝內,閉目做熟睡狀。
「徽柔……」今上輕聲喚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喚,在她床邊坐下,他對沉默的女兒說:「你一定在怨我,為何要拆散你和曹評,讓你嫁給李瑋罷……記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訴你,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他。將對他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他置於風口浪尖上,終將害了他。如今對曹評,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聰明、多才、善射,還懂契丹語,將來可以做個優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時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對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約嫁給他,他立即會淪為台諫諸臣口誅筆伐的對象,大臣們會說他是個罔顧道義國法與君國尊嚴的輕薄狂徒,要求爹爹嚴懲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譽一樣,都會因此盡毀……就算爹爹不顧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給他,難道又會是個好結局么?本來他身為後族中人,發揮才能的空間就有限,不能領文資職位參議政事,也不能領軍挂帥掌兵權。出任使節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評成了駙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連出使這種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滿朝臣子都會緊盯著他,如果他對朝政多議論一句,在家多見兩名朝士,都會遭到台諫彈劾。好男兒難免有大志,不會長期耽於閨房之樂,曹評若娶了你,日子長了,只怕也會為無法施展滿腔抱負而感到惆悵遺憾罷?與其將來因此生怨,何不現在放棄,給爹爹留個可用之材?」
一語及此,他不禁嘆息:「國朝的駙馬都尉,本不是給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經天緯國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個棟樑之材,反倒是毀了人家前程。駙馬都尉只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個善良、穩重、待人誠懇的駙馬會比胸懷大志的才子更適合你……至於為什麼選李瑋……爹爹曾經告訴過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后生前,爹爹見過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當作母親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穩坐,受她所行的大禮……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父親的眾多嬪御之一……她是那麼善良,從來沒有提醒或暗示我什麼,每次見我總是低著頭,除了行禮時說的套話,並不會再多說什麼。只是在她離宮為先帝守陵那天,拜別之後,她才抬起頭深看我一眼,神態溫柔,目中也沒有眼淚,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幾年深鎖的悲傷像一陣微風,隨著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頭……我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但還是讓她離去了,後來才知道,我當時所犯的,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今的李瑋,有與章懿太后一般的性情,雖然相貌並不相似,但他那雙眼睛卻和太后一樣,會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個善良的人,一定會對你好的,徽柔,他會全心待你,盡他所能照顧你,讓你擁有平靜安寧的生活。」
他停下來,著意看公主,但公主還是紋絲不動,沒有一點回應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歡他,是嫌他愚笨罷?可是適當的愚笨對做皇帝女婿的人來說,未必是壞事……當年我還跟你說過,真的喜歡一個人,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你問為什麼,我那時沒告訴你,現在,就一併說了罷……天家兒女,離權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討好你,你要先想想,他們這樣做,究竟是因為喜歡你本人還是喜歡你身後的權柄……那些長伴你身側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罷了,沒有玩弄權術的能力,便不會影響到國家,即便他偶爾動點小腦筋,你也可一眼窺破,任他小打小鬧,你只當是看戲。但若你親近的是個有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便要隨時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會利用你的愛戀做出什麼事來……因此,你越喜歡他,就越不能讓他發現……你並不太會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開始就找個愚笨的人罷……」
最後這幾句,他說得頗感傷,越說聲音越低,幾至不聞,神思也漸趨恍惚,不再等公主反應,他徐徐站起,搖搖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攙著他一路送出儀鳳閣。
「明日,你遣個車去瑤華宮,把韻果兒和香櫞子接回來。」出了閣門後,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謝恩。他漫視著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態度令我忽然有了請他釋疑的勇氣:「臣也是近身隨侍公主的人,公主有過,臣難辭其咎。當初,官家為何沒像處罰韻果兒和香櫞子那樣,把臣調離公主身側?」
「如果你都離開她了,她會更難過罷。」今上這樣說。然後,在我怔忡凝視下,他拒絕了兩側內侍的攙扶,也不願上步輦,執意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寧殿走去。
***************************
今上走後,苗淑儀又在公主房中守了會兒。折騰了大半宿,她也兩眼紅腫,十分疲憊憔悴,而今見公主始終不動,也道她是睡著了,反覆囑咐侍女守護好公主後,這才在韓氏攙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輒離,與嘉慶子和笑靨兒守在公主卧室外間。她們也勞動半晌了,又擔驚受怕這許久,現在才安靜下來,悶坐片刻後,嘉慶子垂下眼瞼,頭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而笑靨兒也禁不住打起了呵欠,但甫一張嘴便已驚覺,忙向我告罪。
我讓她們先去睡,說我一人守著便好。她們遲疑,但在我堅持下,還是去一側的隔間睡了。
這時,外面開始下雨,我步入裡間,檢查紗窗是否關好。窗欞開闔間,風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尋思著公主羅衾是否足以禦寒,便上前探視,卻見她雙肩輕輕顫動,雖仍朝內,不讓人看見她表情,但有壓抑過的啜泣聲傳出,應是在暗自落淚。
我微微彎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面前。
回來後,我換過衣裳,這袍袖相當乾淨,還熏有一層衣香。
她感覺到,睜眼看了看,旋即又閉上了雙目。
「公主不用么?」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頭被子拭鼻涕了——全濕了。」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繼續憂傷的哭泣還是還我以顏色,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給了我一個帶哭音的「呸」。
我再次遞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絕,拉過去擤了擤鼻子。然後,她轉頭看我:「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我回答:「守著你。」
「誰要你守著!」她蹙眉道,「有什麼好守的?」
我想了想,決定跟她說實話:「臣怕公主再尋短見。」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麼關係?」她沒好氣地說,「我死了,不會對你有什麼壞處。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裡服侍姐姐,也可以調去別的閣分服侍別的娘子,再或者,申請去秘閣管理你喜歡的書畫……好的去處多了,不會妨礙你高升。」
「公主說的沒錯,」我應道,「可是,若公主沒了,臣上哪兒再去找個會寫千瘡百孔詩詞的主子,以改她作品為樂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後選擇拍了我一下表達她的惱怒:「大膽,你敢嘲笑公主!」
這句熟悉的話令我們立即回憶起年少時的遊戲場景,我們兩廂對視,我見她目光漸漸變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說真的。」我在她床頭坐下,看著側卧於我身邊的她,探尋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緩緩道:「給你改詩詞,是件很愉快的事……不僅是改詩詞,教你讀書,回答你的問題,乃至為你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愉快的……當然,以前做得多了,偶爾會覺得有些煩,但現在想來,連那種不堪其煩的感覺都是快樂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邊,為你做所有你想讓我做的事。下雨了,為你撐傘,起風了,為你添衣;你讀書時,我為你點茶,你彈箜篌,我就為你吹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後陪著你笑,若你哭了,我可以隨時為你遞上一段乾淨的衣袖……這些事中的每一件,於我而言都是快樂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會看不見你,因為屆時你帶走的,會是我所有的快樂。」
她怔怔地聽我說完,頃刻間已淚如雨下。
她這時的眼淚令我手足無措,想自己為她拭淚又怕唐突了她,惶惶然站起,問:「公主,臣說錯了話么?」
「哦,沒有。」她哽咽著說,「我只是有點冷……」
「臣去取被子來。」我馬上說,轉身欲走。
「懷吉!」公主忽然喚我,當我回顧她時,她撐坐起來,含淚的眼睛幽幽凝視著我,向我伸出一隻手,「哥哥,抱抱我……」
短暫的猶豫後,我復又在她身邊坐下。她傾身過來,環抱住我,將一側臉龐依偎在我胸`前,聆聽著我的心跳聲,安寧地閉上了眼睛。
我亦漸漸擁緊了她,前所未有地覺得安穩和悅,彷彿她終於填補了我殘缺的生命,半世虛空,終於在這種兩人相依的溫暖里找到了意義。窗外風雨如晦,但就在這幽暗光影中,我心裡那雙迷茫多年的眼卻開始變得通透明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