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父母官雖然是低調入縣,卻也瞞不過城門吏的耳目,傳說中微服私訪的事大約只可發生在戲文里,事實上宜陽縣這樣的望縣,全縣人口也就三千多戶,其中一多半都居住在鄉中,縣城就這麼一千多戶人家,算是因為宜陽書院開辦在此處,這幾年來繁華了不少,不然,驛館客棧里入住的客人並不會太多,即使如今,有來路的客人一入住,不消半日,該上門打招呼的家庭,也都能知道此事。
再說,蕭傳中也並沒在書院過夜,而是住進了城門口的驛館裡,這還能遮掩什麼?第二天早晨,匆匆趕來迎接的縣官書吏和望門鄉紳,幾乎都要把驛館的門給堵住了,蕭傳中也不客氣,讓蕭禹在驛館裡老實呆著,自己便是整頓衣冠,把胡三叔帶去撐門面,昂然出了驛館,和這些人應酬去了。
縣官赴任,一般不會先把家眷帶來,不過隨從師爺都是少不了的,否則一個人也撐不起縣中實務,到得下午,這群伴當也都收到消息紛紛趕來,不過一群人還是住在驛館中,並沒搬遷進縣衙,因為蕭傳中還沒有接印,現在在進行的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盤點接帳。
蕭禹一開始還想聽從兄話,老實在家呆著,可憋了幾天,眾人都是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蕭禹在驛館裡成天就對著幾本儒學經典發獃,以他性子,如何熬得下去?這天實在耐不住,便出了驛館,在街上閑走。
他是自汴京城出來的,那是八荒爭湊、萬國咸通之地,和宜陽縣城比,自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最繁華的城門大街上走了幾個來回,茶館裡坐下來喝了一碗茶,仍是無聊難耐,抬頭見到城郭外那小山包,便自忖道:書院內現在正在上學,不好打擾,不過都說踏青踏青,現在天氣剛開春,也頗為和暖,不如去山上走走。
如此矮的山包,又在城邊上,想必是沒有野獸的,更無危險可言,蕭禹也懶得回去喚隨從,掂掂袖子里還有些錢,便袖手往城外走去,不多時已到了山腳下,他沒走前日的那條大路,曉得那條路是通往書院的,而是走了另一條曲折通往山間的小路,一路走著,也見到許多踏青的人。
春日裡,山間多是風景,這無名小山山腰處開了一片桃花,猶如一條腰帶將山頭捆住,蕭禹貪看桃花,不覺已經和人群分離,不知如何,又繞到了一條大路上。
從此處看縣城並不遠,他料得走下去拐幾個彎就可以入城,心裡也不慌亂,又卷了袖子,欲要往山頂攀緣,誰知道這條路走到半山腰,忽然又是一拐,盡頭直通向一扇小門,隱約可見門後樓閣起伏,蕭禹暈了:轉了這半天,怎麼還是轉到了宜陽書院里?
他興動而發,也沒帶食水,走了這半日,也是渴了,便想著進去要口水喝,再問明白下山的路,好回驛館休息。也沒多想,推開院門便往裡走,誰知走到院中,他還沒看見什麼呢,堂屋裡便傳來了整齊劃一的吸氣聲,聽那聲口,全都是尖尖細細的小姑娘聲音。
蕭禹這下便尷尬了,站在當地進退不得,頭皮一陣發麻:他本就是耳聰目明之輩,現在如何猜不出來,估計啊,他這是闖到後山的女學裡了。
現在掉頭要走,那就更說不清了,蕭禹正無措時,堂屋門一開,一個老夫子皺著眉頭走了出來,「你這登徒子,何處進來的?」
說他登徒子,其實並不冤枉,蕭禹不但舉止莽撞,而且剛才走來走去,走了一身大汗,袖子挽起來不說,身上還有幾處泥污,反正看起來絕不體面就對了。那老夫子雖然並不健壯,但也儘力對他怒目而視,彷彿他是要進來擄走哪個姑娘的強盜一般。
「老丈有禮了。」他忙給老夫子行了禮,「小生是春遊迷路,誤入此地,本想討口水喝,不想竟打擾諸位女學生,如今便退出去。」
那老夫子還懷疑地看著他,「外頭難道沒有門丁?好個誤入!誰不知道後山是女學所在,你別是窺伺已久,就想進來騷擾的吧?」
蕭禹簡直百口莫辯,更是發急:這登徒子的名聲要是坐實了下來,自己還怎麼進書院讀書?
他把心一橫,也不顧避諱了,轉頭便看向堂屋內,滿屋子鶯鶯燕燕的少女,雖然不曾嬉笑一片,但見他望來,不是垂頭而笑,就是捂嘴聳肩,眼睛倒是都頗有興緻地盯著他不放。蕭禹被看得越發紅頭漲臉,只好揚聲道,「宋三姑娘,請出來為我做個證。我確實初來乍到,不知此處是女學所在。」
隨著他的說話,屋內眾人連老夫子都望向了房間一角,蕭禹也跟著看去,果然見到宋粵娘正坐在那裡,滿臉的端莊雅正,瞧著和那日的扭股糖幾乎不像是一個人。
按說兩人隔得遠,蕭禹也看不見她面上的表情,不過不知如何,他就覺得在她淡然的態度之下,埋藏的是深深的得意——想到那日她扮的鬼臉,蕭禹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可卻又不好再多說什麼了。只聽得宋粵娘在屋內甜甜軟軟、不疾不徐地道,「先生,先未辨認出來,這一說倒是認得了,蕭衙內是城內剛上任蕭明府的從弟,那日我去爹爹跟前時,正巧遇見他們兄弟來拜見爹爹——果然是才抵步不久,有此誤會倒也說得過去。」
……你狠!
我不就是笑了幾聲嗎,至於記恨這麼久?蕭禹不禁咬牙切齒,只恨不能瞪宋粵娘幾眼:要擺出身,他剛才就擺了。不就是因為這麼丟人的事,不願和自自己的名號聯繫起來嗎?宋粵娘只需說她見過他拜見宋先生就可以了,把出身說這麼清楚,是故意的呢,是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
其實,說是故意也有點牽強,無意的可能更大,但想到那日的那個鬼臉,蕭禹心裡已是肯定:這絕對就是故意的吧!
好……你給我等著……
他在心底下了決心,又一咬牙,把種種情緒拋開,謙恭地再對老夫子舉手致歉,「是在下莽撞了,還請先生勿怪。」
既然是蕭知縣的從弟,還得過宋粵娘的認證,那老夫子的態度自然又有些不同了,雖然仍是冷淡,但已是少了敵意,多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玄岡是多麼穩重的人品,怎地你卻如此莽撞?唉!且隨老夫來。」
說著,到底還是給他端了一碗白水來,又為蕭禹指出了下山回驛館的路,還數落了蕭禹幾句,方才翻身進去教書。蕭禹在院門口站了站,見一個門子系著褲子,急匆匆從遠處樹叢里過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才拔足而去,徑直回了驛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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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女學內一向都是安靜肅穆,即使休息也不可能三姑六婆地大聊八卦,但今日畢竟和往日不同,多了蕭禹這麼個插曲,眾女學生都是有些興奮,先生才一走,屋內便嗡嗡地議論了起來,除了蕭禹以外,還能說誰?
因有宋苡在,顏欽若不敢過來和宋竹搭訕,便用手肘推了推自己身邊的趙元貞,沖她大打眼色,宋竹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禁心中好笑,更有些爽快之感:誰讓他自己做錯事?這完全是自找死路,這蕭禹要是自己好生解釋也就罷了,非把她給扯進來,她要不說他的出身,也難取信先生。說了以後嘛……就是現在這副模樣咯。
雖然說讀書人家不該嚼舌根,不過以宋竹所見,天下不喜歡嚼舌根的人還沒出生呢,頂多看怎麼嚼罷了,如她二姐宋苡,即使嚼舌根也會嚼得很文雅含蓄,低端點的就和顏欽若一樣,閑聊中慢慢套話了,其實本質上也都和聚在巷頭巷尾輕聲細語的三姑六婆沒什麼區別,一件新鮮事被爆出來,不用三天就能傳遍全城,要不是認識到這一點,她平時在學堂也不會這麼謹慎。
「粵娘,」趙元貞果然熬不住顏欽若的懇求,笑眯眯地和宋竹套起近乎了,「適才那人,真是蕭家子弟么?都說蕭家一門錦繡,家風嚴正,怎麼竟養出了這樣的冒失鬼?」
來了。宋竹心想,接下來該問房號和父母出身了。「那日我去爹爹跟前侍奉,他隨蕭明府進來拜訪的時候,確然是如此介紹的。不過當時也沒說是哪房出身,也許是偏支亦未必。」
被她堵了一句,趙元貞也沒什麼好問的,只好輕輕地嘆了口氣,感慨道,「唉,現在蕭家也是沒落了,若是鼎盛時,家裡隨意走出一人來,都是丰神俊朗,又哪會如今日一般丟人現眼呢。」
這口氣有些大,不過趙元貞也有這個底氣,她和顏欽若一般,都是宰相後人,家中富甲一方,乃是地方大族。蕭家雖然也出過宰相,但論現在在朝中的聲勢,卻又不如趙家了。
「可不是,生了個繡花樣子,行事卻無分寸,還偷窺我等容貌,真是無禮。」顏欽若似乎是在貶低,可宋竹聽到的卻是繡花樣子這四個關鍵字,她不禁暗自一笑:別看眼下滿屋裡沒蕭禹一句好話,可心底對他印象深刻,覺得他生得極好的姑娘,只怕不會少的。只是不便直言,只能這樣藏著誇一句罷了。
雖然是明貶暗褒,但這點小花招,也沒能瞞得過宋苡,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都是大姑娘了,還是少議論外男為上吧。」
屋內在一剎那間,頓時又寂靜得落針可聞,宋竹不著痕迹地瞥了瞥顏欽若的臉色,在心底嘆了口氣:得,看來二姐和她的怨仇,算是越結越深了。
唔,不過話又說回來,之前擔憂他把鬼臉的事四處亂說,壞了她的名聲,現在他的名聲倒是先壞了,自己還算是搭救了他一把,即使蕭禹有心再傳揚什麼,只怕也沒人會信了……
這麼想著,宋竹的心情又輕鬆了一點,尤其是想著自己叫破他身份的那瞬間,蕭禹眼中閃過的氣惱,她便更是愉快了起來:該啊,嘻嘻,本來還不知該怎麼報仇呢,他就撞上來了。瞧他那氣惱在心又無處發作的樣子,想來也是該知道自己那天的感受了吧?
至於日後蕭禹會否報復的問題,她卻是不擔心的,要知道男女有別,雖然還沒到大忌諱的年紀,卻也不是說兩人見面的機會就很多了。連面都見不到,蕭禹該如何報復她?這筆小小的恩仇帳,最後終將是以她宋竹的勝利而告終。
這般想著,她這一天都過得愉快,等到下學時分,也是含笑收拾書本。因見顏欽若沖她招手,便笑眯眯地走了過去,「明早要回洛陽了吧?我等著你給我帶纓絡呢。」
「正是和你說這事兒,讓你等著。」顏欽若現在雖然不和宋苡說話,但同宋竹倒是要好,也是笑笑地和她說了一句,然後……就不說話了,低著頭卻也不走。宋竹看她這樣,不免有些詫異,她也不動聲色,只在一邊等著,過了一會,顏欽若抬起頭瞥了宋苡一眼,似乎是鼓足勇氣,將宋竹拉到一邊,悄聲細語地說,「粵娘,我托你一件事,不論你應不應,且先答應我,別同你姐姐說。」
宋竹心中有些猜疑,面上笑著道,「什麼事啊?我不告訴二姐姐,你只說吧。」
顏欽若飛了她一眼,面上有些發紅,猛一咬牙,道,「我想托你幫我打聽打聽,那個蕭衙內……他定了親沒有。」
還沒等宋竹回答呢,她又急急地解釋道,「也不是我不知廉恥,見了個男的,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只是我上回回家,聽女使們的口風,家裡後年有意給我定親了,我怕……他們是要榜下捉婿呢1
宋竹其實並無看不起她的意思,她也明白顏欽若的顧忌——她是太明白這種酸楚的滋味了。
說白了,這整座學堂內,除了她二姐宋苡,四妹宋艾以外,其餘人多多少少在婚事上都有點同病相憐,她們這些女孩兒,不是出嫁難,便是嫁得不好,婚姻生活如意的,實在是鳳毛麟角,那個蕭禹雖然冒失,但出身名門、長相俊俏,也難怪顏欽若見了以後,就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說起來,他應該的確算是個不錯的郎君呢。
要說原因嘛,那就要分幾種了,對於顏欽若這樣的大家女兒來說,她們最恐懼的就是榜下捉婿,偏偏這又是富貴人家擇婿的一條重要途徑,在本朝的官宦人家中,婚姻的交易意味,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很重的……
要說本朝優待文臣,自然是沒得說,朝廷中雖然不是沒有勛貴的位置,但和宰相文臣的威風相比,即使是皇親國戚,也都遠遠不如。『官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算是半公開的說法,由是便延伸出了一個很簡要的邏輯:要保證自家富貴延綿,最好的辦法,就是家中一代代都能出現高官。
可考進士又不是殺雞,哪有那麼簡單?雖然蔭補也是得官的重要途徑,但歷來能進政事堂的相公全都是進士出身,沒有這個身份,在官場上想要青雲直上,那是難比登天。在現有高官的家族裡找夫婿,誰知日後能否爬到高位?所以退而求其次,最好的保險便是在每榜進士中選取女婿,這是最穩妥也最便捷的投資,從高高在上的參政相公,到民間富商,或明或暗,打得全是這樣的主意,每年皇榜下,手執麻繩預備捉著年輕進士回去成親的家僕,從來都是幾十上百,甚至連五十餘歲才中進士的老光棍,都有得是人家要。別看女學中的學生,多數家中都出過高官,但到這個年紀都沒定親的,只怕十有八.九,她們的親事也將在皇榜下決定。當然,宰相人家,未必要親自執麻繩去捉那麼露骨,但一般也都是從當年的進士中挑選出長輩最看好的對象,再由媒婆登門說親。
能嫁給什麼樣的人,是由不得她們自己挑選的,不論年貌還是性情,都得為政治前途讓步,當女兒的並無能置喙的餘地。甚至於說得難聽點,在這個普遍早婚的年代,二十好幾才中進士的人,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成親,其實也就是待價而沽……這樣的夫婿,心裡對妻子能有多少真情,也是難說得很。
既然說穿了,這種婚事是最穩妥的政治投資,那麼家裡對女兒的福祉,考慮得就很少了,哪怕女婿是夜夜笙歌的風流人物,只要其能在官場上高歌猛進,和岳家的關係就不會差到哪兒去,顏欽若不想嫁給這樣的進士夫君,宋竹完全理解,若是能在家裡人打定主意之前,說動父母把她嫁入蕭家,嫁給蕭禹這個起碼見過一面,各方面條件又都不錯的夫君,那估計她做夢都會笑醒。
這是顏欽若這樣大家姑娘的煩惱,宋竹這邊,和她的煩惱卻又不太一樣……她自己立志要嫁個不納妾的丈夫,便只能在宋學學子中尋找對象了——其實,也未必是一定要嫁個不納妾的丈夫,只是她自己心裡也清楚,家裡沒多少錢,置辦不了太多嫁妝,若是嫁給尋常官宦人家,在厚嫁成風的如今,註定要被親戚妯娌們看不起,也就是講究薄嫁的宋學門人,不會在乎她的嫁妝。
可,不在乎嫁妝,不提倡納妾,宋學士子對自己的妻子也不是毫無要求——宋學士子可能是全天下對妻子的素質要求最高的群體了,追求的是夫妻兩人『志同道合、夫妻一體』,也就是說,做妻子的最好在學術上也有所造詣,能和他們互相唱和,夫妻之間不但是生兒育女、操持家務,而且還是相知相惜的靈魂伴侶,頗有些一生一對、生死相隨的感覺。
這也是宋竹之所以這麼用心讀書的原因,因為按她現在的學識,若是要找個高水平的夫婿的話,說真的,人家還真未必看得上他……
噯,說到這婚事,也不能不佩服顏欽若眼力鋒銳啊,宋竹轉念一想,也是有些詫異:這蕭禹,家世又好,生得也不錯,要是品性還可以,又真的入讀書院,做了宋學門人的話,那還真是個不錯的夫婿人選,不是嗎?
……嗯……小姑娘心思動了幾下,又是一個轉念:再不錯,也遮掩不住他那討人厭的輕佻氣質,哼,這樣的人,註定不會有什麼成就,頂多也就是個紈絝子弟罷了,顏欽若會看上他,那是她眼光不好,反正……反正她宋三娘,可看不上他!
在心底又哼了幾聲,把自己給說服了,宋竹眼珠子一轉,也就笑著應允了下來,「要是有機會的話,我就幫你問問,不過,只怕爹爹也未必知道哩……」
顏欽若已是滿臉感激,彷彿將她當作了知己般,握著她的手只是說不出話來。宋竹哭笑不得,只好由得她激動。
偶然一個顧盼間,又見到趙元貞在不遠處站著,她唇邊露著微微的笑,一雙眼略帶戲謔地望著顏欽若,見到宋竹看過來,便對她會意而同情地一笑,彷彿已經是把兩人的對話,盡收耳中。
宋竹心中,便是一動,她忽然間想到了母親偶然間和她提起的事情:雖然現在都是北黨的一員,但當年趙元貞的祖父趙芒公,與顏欽若的祖父顏月公,在朝中卻是你死我活的大仇家……
她心底頓時有了幾番警醒,不覺間,也有了些後怕——小小一個書院女學,其中潛伏著的艱險,恐怕都不亞於朝堂,自己剛才是有些莽撞了,不該瞧著顏欽若可憐,便答應她的,眼下還如何收場,還得仔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