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貞雖比她大,但入學時間卻不如宋竹久,是以兩人間平時就不論輩分,只是姐姐妹妹地渾叫,她一樣出身富貴,和顏欽若一般都是宰相後人。只是顏欽若的父輩不大爭氣,如今都在州縣上為官,無人有進入中樞的氣象,而趙家卻不一樣,趙元貞的伯父也是地方高官、北黨中堅,且不說什麼散官、寄祿官等等複雜的品級了,他現在揚州為知州,也是位高權重的正印官,而顏欽若父輩官位最高的一個,現在也不過是個通判罷了。
話雖如此,這兩位宰執門第的娘子,在女學中的地位卻不甚高,概因兩家祖上都沒什麼知名的文學大家,顏欽若性傲不服,時常顯擺顯擺,趙元貞卻是笑眯眯的從來也不顯出脾氣來,無聲無息之間,倒是和顏欽若做了手帕交。宋竹本來還沒當回事,這幾日聽母親備細和自己說了這兩家祖上的恩怨,才知道顏欽若的心有多大——趙茂公當年差點把顏月公坑死在御史台的牢獄裡,虧得她還能和趙元貞笑來笑往的,彷彿好姐妹一般交際。
對趙元貞,她一般是敬而遠之,這姑娘心思細密談吐得體,可就是因為太得體了,在宋竹看來反而不如顏欽若可愛。兩人年紀有差別,她又自覺和趙元貞性格不合,平時很少同她搭話,倒是趙元貞,時不時也請教些學問上的難題,卻要比顏欽若的問題刁鑽多了,宋竹總疑心她早看出來自己的學問功底不好,可又抓不到確實的證據。
現在趙元貞伸手讓她過去,她心頭也是一凜,面上堆出笑來,彷彿一無所知地走到趙元貞身邊,「姐姐不吃飯去?」
趙元貞瞅著她,白凈臉上帶了一絲神秘的微笑,她壓低了聲音問道,「是欽若不好意思來問你,托我轉達——那天那個小衙內的事情,妹妹可聽說了什麼?」
顏欽若這是——宋竹禁不住都要跌足嘆息:能入女學讀書,總不是蠢人,真正不聰明的那都關在家裡繡花呢。只是她真真是被家裡給寵壞了,想到一處是一出,自己看上了蕭禹,就全世界都說著,若是傳得一女學都知道了,回頭女學生們和家裡人一說,她還能尋到什麼體面人家?只怕榜下捉婿,人家略有些出身來歷的,都不要娶她。
不是她大驚小怪,宜陽女學這二十多個女學生,本縣出身的只有四個,餘下幾乎全都是洛陽過來附學的——能供應得起女兒異地求學,家世能差到哪兒去?這些世家大族,彼此聯絡有親,姻親關係錯綜複雜,可以組成一張厚實的網,且其中不乏士林領袖、當地名門。一戶人家的清譽,由這樣的人家傳誦出來,也由這樣的人家而否定,她大姐宋苓之所以在稚齡便名動天下,聲名直達宮中,就是因為全洛陽的名門都致力於宣揚鼓吹……凡事有利有弊,也就是因為這張網路的緊密和通達,一旦在這些小娘子跟前失態,或是讓她們知道了自己的一些密事,那麼可以想見,不消數日,這些故事,也就會在洛陽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
她已經是打定主意,不願再摻和到顏欽若擇婿的事情里了,聽到趙元貞這麼問,立刻按照母親的教導,一推六二五,「那日應承顏姐姐的時候,也就是嘴快了,後來回家才想起來,那蕭衙內不是書院的學生,他的事我們家也不清楚,再說我們家也不許女孩兒問這些事——只怕是要有負所託啦。」
當日和母親商量著這番話的時候,宋竹沒想到顏欽若居然直接就和趙元貞說了,是以沒準備什麼撇清的言辭,這會兒心思急速轉動,又加了一句話,「再說,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日口快無心答應,事後想想也是後悔,趙姐姐平日看來最懂事的,如何不勸勸顏姐姐,倒是幫她傳話了?」
趙元貞定睛瞅了她幾眼,撲哧一笑,親熱地挽起宋竹的胳膊,半開玩笑般道,「怪道說你們宋學傳人最正經了,這樣的事如今又算得了什麼?你們宋家姑娘好嫁,卻不曉得我們這些人家的心酸,我是得了運氣,早和家表兄定了親,不然,今日我也和顏妹妹一樣處處留心——都是同病相憐,幫她一把我倒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趙元貞的確是學堂里比較少見已定親的學生,並且嫁妝據說將有萬貫之多,就這點來講,無疑是勝過所有同學,尤其她定親的對象乃是開國功臣曹國公之後,雖然不是長房長子,但夫婿年少有為,已經在關西征戰數年,頗有功勛,得了經略安撫使司管勾機宜文字的差遣,以他的年紀來說,將來未必橫班無望,是以趙元貞在這點上,實在是勝過學堂內所有學生。只是宋竹以前也未聽她談論過此事,今日說起來,倒也落落大方,不露羞澀又或是炫耀之意,倒讓她多了幾分好感,只是仍然謹守母親告誡,不敢摻和到趙、顏兩家事里,聞言便只是笑而不語。
「你今年也十二歲了,難道就未想過這些?」趙元貞一面拉著宋竹往食堂走,一面好奇地問。宋竹笑道,「我一心只管讀書,別的事情,從來都沒問過。」
她咬死了不肯談自己的親事,趙元貞也不好勉強,進去食房吃了午飯,眾女或是假寐,或是讀書,都各有去處,顏欽若臉嫩,不聲不響丟下兩人伏案午睡,趙元貞也先不去理會她,而是又拉了宋竹在樹蔭底下閑談,因說道,「這一次回家,我聽祖父說,宜陽縣的新明府是個最最年少有為的人物,最妙是出身長房,壓住了這一輩的陣腳——只不知道這麼有力的一個人物,到了縣裡這麼些天,為什麼還沒有接櫻鬧得底下人都無心做事,洛陽到宜陽的路沖壞了好些天都沒人修。」
宋竹對此事也略知一二——她耳朵靈,又愛說愛笑,在家中人緣不錯,這一耳朵那一耳朵的,大概也知道是蕭師兄在和茅明府鬥法,只是她在外人跟前從不敢嚼舌根,聽了趙元貞的話,便笑道,「你還為顏姐姐惦念那個蕭衙內啊?說來,你們家和蕭家也是拐了彎的親戚,趙姐姐你回去問兩句,蕭衙內的來歷可不就水落石出了?」
她有意把話題扯開,趙元貞似乎也沒發覺,她一伸舌頭,笑道,「我一個定了親的姑娘,怎麼好問外男的事?若是娘問起來,難道還老實交代,是幫著欽若問的?我娘要知道我在女學裡和欽若要好,皮也不揭了我的。」
她態度坦蕩,反而惹宋竹好感,因笑道,「我娘要聽到我問外男,也是一樣、一樣。」
趙元貞哈地一笑,也是若有所思,過了一會說道,「不過你倒是說對了,我也沒想過我們家和蕭家還是親戚——家裡親戚著實是太多了。下回回去,我瞧瞧能問不能了。」
她今日的表現,倒是打消了宋竹的顧慮。如今在顏欽若的婚事里,趙元貞牽扯得比她要深得多了,即使將來事情挑開了,顏、趙兩家的女兒成了好友的事,比她宋家女在裡頭說過幾句話要轟動得多。看來,趙元貞是真的想要幫忙,也是真的真心和顏欽若好……宋竹為自己的多心感到羞慚,她覺得自己是低估了趙元貞的人品。
正這樣想著,耳中又聽得趙元貞說道,「哎,我還真不是和你玩笑,你也該想想自己的嫁妝了。如今這天下,沒有厚嫁妝,公主都嫁不出去,你可得好好想想才是。」
她先是說要幫忙顏欽若,現在又如此提醒宋竹,在在都體現出熱心的性子,宋竹被她勾動愁腸,差些就要將心事告訴出來,只是偶然間瞥了趙元貞一眼,見她眼神瑩然,正含笑盯著自己不放,不知如何,心中又有些許警覺,只含糊笑道,「我真的只管讀書,這些事從未想過——眼下二姐還沒說親呢,等她說定了人家,我再來想這個,也還來得及吧。」
趙元貞微微一笑,點撥她道,「唉呀,這時你便要留心了,瞧著家裡能給你二姐預備多少妝奩,仔細記在心中,將來若是給你備少了,也好和家人分說幾句么。」
宋竹雖然家境單純,從未有過什麼親戚爭鬥的事情,家中更沒有侍妾婢女,少了無數勾心鬥角之事,但她也並不傻,自小在街坊中聽聞了許多事,知道趙元貞所說,其實是如今非常普遍的風俗,即使是至親姐妹,彼此間對嫁妝也都是斤斤計較,若是家人不能一碗水端平,甚至是負氣和娘家斷了往來的事,那也是有的。
其實,也不能怨這些小娘子太市儈,如今的世道,對於嫁妝,的確是看得極重。這一點,宋竹心中自然有數,不然,她也不會只肯嫁宋學的士子了……
也不知是何時興起的風俗,前朝對於女子嫁妝其實並不講究,可不知哪年哪月起,天下就興起了厚嫁之風。這風俗盛行到了什麼地步?一般人家有女兒待年,請了官媒來聘時,是要把嫁妝明碼標價寫出一張單子來,若是陪嫁有地,還要寫明是何等田地,又有沒有水澆,若是婚事成了,這一封嫁妝單子是要跟著新婦一道過門的,倘若名實不符,夫家告上官府,退婚的都有,娘家這邊父母還要以敗壞風俗為由,在堂前枷銬三日。有些人家若是看重了女兒家的人品,又嫌嫁妝太少的,還會派媒婆上門和娘家討價還價,把婚事當了買賣來做,為了把女兒嫁出門去,父母得一趟趟地往嫁妝單子上添錢添物……即使是大富大貴之家,若是連著辦了七八個女兒的婚事,少不得也是元氣大傷,非得趕緊娶幾個新婦進門才好。
這樣的風俗一旦蔓延開來,上至天家,下至流民都是難以倖免,所以天下間不知有多少才貌雙全的姑娘,因為家事不豐,或者無法出嫁,或者只好含淚下嫁,由是又生髮出風氣:若是家中有女成年不嫁,街坊四鄰都會將其父母視為吝嗇之人,議論紛紛也是少不得的,更有甚者,這家人的男丁也就不好說親。
這樣的厚嫁之風南方最重,所以南人溺嬰是家常便飯,越是大富人家,生女就越是不舉,一戶人家就只得一個嬌女兒的事情屢見不鮮。多年下來,反而有大批男丁討不到娘子,遂成為南方聞名的怪現象。宋學之所以提倡薄嫁,就是因為北方連年戰亂,人丁本來就不豐厚,若是還和南方一般介意嫁妝,導致生女不舉,大批光棍無法成親,北方的人口便永遠都無法繁衍起來。
也因為宋學提倡薄嫁,宋大姐宋苓議親時,宋先生又剛傾全家之力辦了宜陽書院,根本拿不出多少錢來做嫁妝,所以,宋大姐出嫁時,陪嫁是罕見的簡保這件事在坊間是傳為美談的,宋竹也聽過外頭的傳聞:據說當日宋家欲為宋大娘子添妝,大娘子婉言回絕,只道:多年積攢,自有嫁妝全在腹中。不論宋家、曾家皆不解其意,待宋大娘子過門以後,閉門三月,抄錄珍善本無數,眾人方知其有過目不忘之能,多年來誦讀經典均可背誦。更兼夫家路遠,書籍運送不便,遂以此法送來陪嫁云云。
書籍本就是很貴的東西,更兼宋大娘子也是有名的書家,如此嫁妝不但雅緻,而且貴重處不輸給富貴人家,在當日也是傳唱一時的佳話。可實際如何宋竹心裡清楚,之所以這麼操作,一來因為曾家也是提倡薄嫁的北學中人,二來,卻是因為當時宋家的確是拿不出錢——除了不能變賣的祖產以外,宋家所有活錢全都投入書院之中了。
雖說二叔令人送來了多年的積攢,四嬸也欲變賣自己的陪嫁,已經改嫁的三嬸更是頻頻來信詢問,想要幫扶一把,但二叔在外為官不易,家中積蓄全為大房開辦書院,本就有虧於叔伯,如今再用他的積攢,於心何安?四叔平日照看家業辛苦勞碌,更無半點私心,多年來四房毫無私蓄,現在還要靠變賣四嬸嫁妝來湊錢,大房更不可能接受,而三嬸業已改嫁,已算是外人……總之,因為這些種種,大姐才會主動提議不要置辦箱籠,所謂的抄書為嫁,說穿了乃是母親小張氏無奈之下,為她出的主意:她是曾家長子冢婦,底下還有許多兄弟,若是真就是隨身帶去的那些簡薄物事,以後少不得要受妯娌們的褒貶,在舅姑家的日子怕也過得難堪。
為了此事,宋竹沒少見母親沮喪哭泣,直念叨著對不起故世的從姐,沒把她唯一的女兒體面地打發出門。也就是因為如此,二姐這才主動提了要尋宋學士人為夫,而且最好還是家境單薄些的——二姐面冷心熱,宋竹心裡明白,她這是體諒到了家裡的難處,更是體諒到了母親的難處……
如今家裡倒也緩過來些,不像是大姐出門時那麼拮据了,可大姐、二姐,都表態不讓家裡給置辦嫁妝,宋竹也不願成為例外,二姐明白母親的難處,她也明白:雖說大哥大姐和母親的感情都是極好,現在外頭也沒有任何針對後母身份的流言蜚語,可若是家裡沒給大姐置辦厚嫁,卻給二姐、她多置辦了嫁妝,說不得街坊間立刻就會有了母親偏心的評論。大哥大姐也許不在乎這個,可母親和父親一樣,和所有儒學門徒一樣,都是惜身重名的性子,她也不願讓母親陷入這樣的境地。
沒有嫁妝,也沒有真才實學,只有個宋家女的聲名傍身,即使豪門大戶敢來說親,宋竹也不願應——嫁進去了什麼也沒有,這不是受氣么?自她懂事起,但凡是思忖此事,就沒有不愁上眉梢的,思量了這幾年,也就只有一條出路了:在書院中找個性子敦厚些,家裡簡單殷實的師兄。即使過門以後,師兄發覺她沒有才學,可看在宋先生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待她不好,不然,他在士林中的名聲,肯定得全毀了。
雖然這樣做,好像有些騙婚的嫌疑,但……但她也會好好待他,絕不會讓他後悔的。
也所以,在外人跟前,她才是如此努力地維繫著自己博學多才、賢淑貞靜的形象,才會如此在意蕭禹看到了她的鬼臉……大姐的滿腹經綸,價值何止萬金?二姐的超凡綉藝,更是個聚寶盆。兩個姐姐即使沒有嫁妝,也沒人會在意什麼,不論是書香門第,還是累宦世族,都爭著搶著要娶這樣才貌雙全的佳婦,可她宋三娘,除了宋家的名聲以外,卻是什麼都沒有了……
譬如今日,她又何嘗不想和趙元貞倒倒苦水,說說自己在嫁妝上的為難處呢?可這些話,天下任何一個女兒家都說得,唯獨宋竹是說不得的——宋家女兒,就是不能流俗。雖然說不清為什麼,但宋竹敏銳地意識到,宋家女兒之所以受人尊崇,就是因為不流俗,要是她這時候喋喋不休地說起二姐的嫁妝,自己的嫁妝——那她就真的不值錢了。
「噯呀,」她含含糊糊地一笑,把這話給帶了過去,「不是姐姐說起來,我還真從未想過這些呢,滿心裡呀,就只想著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說起來,下午怕又要小考了,趙姐姐預備得如何了?」
趙元貞卻沒有搭這個話頭,而是繼續在宋二姐的嫁妝上纏綿,「前幾年你們家大娘出嫁的時候,陪出去的是宜陽書院許多稀世藏書的抄本,你可要睜大眼看著了,你二姐要是也陪這些,你就得留了心,這幾年就抄起來——」
二姐的婚事都還沒定呢,現在說這些是否太早?宋竹眉頭暗皺,終於發現了不對:這趙姐姐,是不是也太關心二姐的嫁妝了?
事涉家人,宋竹立刻就從午後的困意中清醒了過來,腦子裡那算盤,在眼皮後頭打得飛快:趙元貞忽然關心這個幹嘛?這又是關心顏欽若婚事,又是關心二姐嫁妝的,她有什麼企圖?——該不會是想對二姐,對宋家不利吧?
若說剛才還對趙元貞有幾分好感,現在的宋竹可就完全換了一副心思,她就像是一柄還沒有出鞘的匕首,竭力遮掩著自己的鋒芒,尋思著瞥了趙元貞一眼,眨眼間就已經下了決定,口中漫不經心地應著,「我呀反正只管讀書,別的什麼也不管,姐姐說的這些,我都得回去問了以後才明白……」
不能把她給得罪了,得留個話頭,以便日後再行套話……她想:今日就先到這裡,且回去問過阿娘再說,她若想對二姐不利……看我怎麼收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