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蕭禹如何憂心,宋竹這裡,卻是根本沒考慮到去了洛陽以後的事,以她的天分,想要在女學保持領先,非得靠著日夜的苦讀不可,當然沒有多餘的心思來為還沒影的事情擔憂。
讀書日子,終究是無事的多,有事的少,隨著清明假期過去,一班女學生也都投入學業之中,不論是顏欽若還是趙元貞都未生事,宋竹小心翼翼觀察了趙元貞許久,也沒見她有所異動,心下十分不解,也只得暫且擱到一邊,苦讀《中庸》不提。
女學功課,這幾個月內分了好幾種,有教正經經典的十三經,有教人吟詩作對的音韻學,還有評點詩章,教姑娘們鍊字的,書院里還有先生以書畫聞名,家裡如有意向培養,可以私下和教授聯繫,等到放學後安排授課。和男學的課程最大的區別就是少了一大塊武學,要知道君子六藝可是文武並重,再加上關西曆年多戰事,對洛陽衝擊不小,是以宋學也很注重這方面的教育。
宋竹自忖才力有限,對於丹青也好,琴藝也罷,都沒什麼野心,一心只想讀好經典,因此這些進階課程都沒學習,倒是開了一門宋家專屬的課程——跟著小張氏學習女紅。她母親的女紅也是家學淵源,二姐宋苡的綉藝就是由母親傳授,外加自己心靈手巧,因此發揚光大的。
平時晨昏定省,都是大批人馬面對面,要找母親說話就得私下過去,偏巧小張氏和宋竹都不是閑人,宋竹雖然想請教母親,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這一日是女學休沐,按慣例她要去找母親學半日綉藝的,早上吃過飯回來,看時辰還早,她便打算先抄寫幾遍課文,再去母親屋裡。
誰知,這邊才提筆,那邊就有人來叫了——小張氏讓她到祖母屋裡說話去。
宋竹也不知是何事,扔下筆走到祖母屋裡時,就見到祖母、母親和四嬸都在,母親手裡拿了一條裙子正比劃著,不由笑道,「娘,原來你試穿新裙子這麼大陣仗,得把我們全家人都叫來看著。」
此等噱笑言語,在她是出自活潑本能,誰知話剛出口,老安人便掃來一眼,似笑非笑不怒而威,顯然對她的失言有些不滿,唬得宋竹不敢作聲,忙垂下頭乖乖地見了禮。小張氏方才笑道,「這是給你做的裙子,你且來試試看合身不合身。」
宋竹見那裙子長短,心裡多少其實也猜出來了,她本想說,「過年也穿不上這樣好的衣服,我倒要謝謝顏姐姐了。」——可又畏懼祖母,因此便只是乖乖地嗯了一聲,接過來走進裡間,把外裙解了,換了這條新裙子走出來。
她年紀還小,再加上為了讀書方便,一般都穿的是樣式很簡單的襖裙,上身布襖,下身大褶裙,梳兩條大辮子就算成了。今日小張氏手裡拿著的卻是一條羅裙,宋竹也不知分辨布料,只覺得出手軟滑,花色鮮艷,想來是上好的物事,倒真是比她過年時穿的那些綾羅綢緞還要更體面些,別的也沒什麼感覺了,顧盼了幾下,腳步倒要比從前更穩重,就怕哪裡踩髒了,反倒是不美。——一般說來,羅裙過水總是要褪點色的。
她走出來給長輩們看過了,小張氏笑而不語,季氏道,「真是人要衣裝,粵娘穿了這條裙子,整張臉都亮起來。」
老安人也道,「她穿這個艾綠色是挺好看,不過且再試試別的。」
正說著,乳娘在桌上打開了一個大包袱,從裡頭拿出了七八身襖裙來,全都是宋竹的身量,宋竹只能一一換出來給三位長輩點評,雖說知道是為了她的洛陽之行挑行頭,但心中也頗為不耐,因想道,「不知耽誤了我多少做功課的功夫。」
衣服都換穿了一遍,季氏令人回去取了自己的首飾匣來,笑道,「倒是我的這些首飾款式還新。」
她入門最晚,出嫁時打的首飾當然款式新巧,小張氏說,「畢竟小孩子,也別戴太多了,四弟妹略挑兩樣吧。」
「首飾就是要戴的嘛。」季氏口中說著,手裡也沒停,挑了一串金纓絡,一串珍珠項鏈出來,又道,「你梳丫髻,簪環不能戴太沉的。」——又給宋竹挑了一對小珍珠簪子,讓她都搭配上試過了。和羅裙一樣,宋竹也看不出好不好,拿來戴上,心裡還暗暗嫌棄頭上沉重。
這一番試妝佔用了一整個上午,宋竹本人除了試衣以外毫無發言權,只能站在下首聽三個長輩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到了午飯時分才算是解脫出來,她心底簡直都有些惶恐了:宋家家訓簡樸,雖然也不是沒有華服,但平日里終究很少穿著,更不提倡談論市面上的服裝風尚。怎麼就為了她去洛陽參加一個生日宴會,家裡連做派都改了,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值當嗎?
當著祖母的面,她不敢多話什麼,等試裝結束以後,方才是不言聲地跟著母親一起回了屋子,「今兒的課還沒上呢。」
小張氏便教她綉了幾針,宋竹心不在焉地試著新的針法,過了一會方才問母親,「這些衣服……您是半個月內就給置辦齊全的?」
「怎麼,不像?」小張氏的語氣倒是很和緩。
宋竹便大著膽子說,「不像……這些衣服,半個月哪能做出來?非得把全縣的裁縫都得請遍了不可,若是如此,就是得了新衣,終究也失了面子。為了上洛陽赴宴,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還不如青衣素服地過去呢。」
小張氏微微一笑,「你就當是娘變出來的吧。」
「娘——」宋竹好奇心起,開始撒嬌了。
「你二姐到了年紀,我為她預備了些衣衫,以便將來相看的時候穿著,」小張氏這回倒是沒賣關子,「她和你身量相近,半個月內改改小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首飾還沒開始預備,只好先借你四嬸的了。」
宋竹這才明白,不禁笑道,「我還當您要寫信給洛陽的三姨,讓她幫著置辦呢。」
她倒是沒想過家裡人會讓她光頭素麵地過去,宋家祖產多少,宋竹心裡倒是多少有數,宜陽縣附近許多地都是他們家的,只是祖訓不可變賣,當年宋先生辦書院的時候也沒敢違逆,要不是因為那兩年辦書院把活錢都用光了,大姐宋苓出嫁時,陪嫁單子上也不至於沒有一畝水田。母親會發話讓她去洛陽,就一定是做了全盤考慮的。——只是她原還以為,母親頂多就是寫信給洛陽的三姨,讓她幫著做兩身衣服應付應付,不至於失禮人前也就罷了,卻是萬萬沒想到,這回居然搞得如此隆重……
「對了。」她忽然想起趙元貞的事,便說道,「不知和您說過沒有,好似顏家曾有所誤會,以為蕭家想為三十四哥提二姐……」
說著,她不由暗自吐了吐舌頭,方才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母親。「顏姐姐心中便有些不忿,趙姐姐就……」
三言兩語交代清楚了,宋竹便提出了心中的疑惑,「我就是不懂,趙姐姐為什麼這麼做呢?」
小張氏聽得,手裡的針線停了一停,這才又動起來,過了一會,她說,「應該是想要殺殺你二姐的威風吧,她家姐妹要進劉家門,總是希望能在小字輩里一家獨大……也是為了自家人考慮。」
語氣清明,又含了淡淡的諷刺,宋竹聽了,也是恍然大悟,不禁嘆道,「趙姐姐的心思也太深了,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她甚至不知道咱們會不會應下劉家,這就安排上了。」
「橫豎她手段高,旁人也無奈他何。」小張氏道,「又有顏娘子在,即使損人不利己,終究對她也無害——這個趙娘子,挺有男兒氣概。」
小張氏口中輕易不吐出貶詞,但這番話的褒貶卻是顯而易見,宋竹忙道,「日後女兒和她來往時,必定加倍小心。」
「只要你自己立身正,這些事終究也不能奈你如何。」小張氏說著,倒是難得地嘆了口氣,「日後長大,你會更明白,為什麼要你時時小心處處在意,就是因為天下間,趙娘子這樣的人,從來都是不少見的。」
宋竹嗯了一聲,乖乖受教,過了一會,又笑道,「顏姐姐幾次問我在洛陽落腳何處,我猜她可能會送些衣飾上門。」
「平時簡樸些,倒是都覺得我們家沒隔夜糧。」小張氏也是不禁莞爾一笑,「你那遠房表姐也上門問了兩次,又和我分說了一番洛陽的風俗,只怕我們不識規矩,到了洛陽吃虧。——連銀子都帶來了,死活要塞給我,我倒不知該怎麼說了。」
母親怎會『不知該怎麼說』?宋竹聞言,忍不住笑道,「那您收了沒?」
「當然沒收了,」小張氏也笑了,「她也不慣做這些事,見我不收,還怕我惱了,連忙好一通解釋,倒是把責任全推到蕭三十四頭上,連說這都是他出的主意,說什麼小孩子不懂事,她也是沒見識沒分寸……哎,總之是好一通客套。」
宋竹的耳朵立刻就豎起來了,「三十四哥?這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一說起蕭禹,她就想到那天他鑿在她頭上的兩個爆栗子,小嘴忍不住就嘟起來了——她處處委屈,想要化干戈為玉帛,都退讓到那份上了,他倒好,兩個爆栗子鑿下來,還挺振振有詞的。
女兒表情上細微的變化,如何瞞得過當娘的?小張氏望了女兒幾眼,眼底笑意漸深,她難得解釋得很清楚,「還不就是他當日聽說你要去洛陽,怕你布衣過去,便千叮萬囑,讓你師嫂給咱們家送些銀子過來,為你添衣么。」
礙…哦……雖然是誤會了他們家無錢,但怎麼也是一片好意,宋竹結巴了一下,又想到那兩個爆栗子,好話便說不出口,反而是帶了些嫌棄地道,「他年紀小小,心思挺重的,聽一句話就想了那麼多,倒是個管家婆的性子。」
小張氏唇邊勾起微笑,不再接女兒的話了,低頭又做了幾針,才道,「是了,你爹書房一直少個可心人幫著整理洒掃,你姐姐年紀大了,妹妹又小,幾個哥哥要讀書備考,也沒什麼閑空。日後,你下學後就去你爹爹的書房幫些忙,可別躲懶了。」
家裡安排下來的活計,宋竹自不可能推脫,再說她也很喜歡去父親書房——樓後空地可以射箭,對她來說是個福利,雖說是添了活計,可聞言反而有幾分高興,開開心心地就應了下來,「哎!知道啦。」
又在手絹上刺了幾針,想到以後對爹爹撒嬌要射箭的情景,唇邊不禁就喜滋滋地噙起了笑花兒,差些要哼出小調子來,卻又想起這是在母親屋裡,連忙止住念頭,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母親一眼,怕她已是瞧出了端倪。
這一眼望去,卻發現母親也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神情中露出無限欣慰慈愛,宋竹微微一怔,愕然道,「娘,您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小張氏伸手將她的鬢髮別到腦後,笑道,「我笑你有福氣不行嗎?」
宋竹好一陣愕然,眨了眨眼睛,見母親並無解釋的意思,只好又低下頭去做起了針線。
雖說家裡早給備好了衣服,連哪天穿哪一身,應急換哪一身都有了安排,但這樣的事也不好隨便亂說,更不可能現在就穿去學堂炫耀,所以宋竹還是平平淡淡地照常樸素著過去上課——她倒是有心和顏欽若說幾句,告訴她自己已有了體面衣裳,可想到趙元貞,又益發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暫且瞞下不提,心想,「反正到了當日,她也知道了。」
一晃就到了端午,這是大節,書院上半年的假期主要就是集中在清明和端午了,按照慣例,也是從一號開始,足足放出六七天。顏欽若力邀宋竹和她一道回洛陽,宋竹問過母親,小張氏倒並未反對,是以兩家就約了五月初一一早在城門口相候。
宋竹的幾個哥哥,不是年紀太小,就是要專心讀書不能陪伴,母親和四嬸也要在家預備端午大節,倒是正好四叔宋詳要去洛陽打理些生意上的事,可以一路護送,如若不然,她便要自己一個人出門了,不過即使如此,到了洛陽以後,她也要孤身進到親戚家的後院去。她畢竟還小,雖然很想去洛陽遊玩一番,但思及此點也有些惶恐,這天居然沒有賴床,早早地便起來洗漱過了,又略用了些早飯,便和乳娘一道,上了宋家的馬車。
出了巷子走到城門邊時,顏家的車還沒有來,一行人便暫且在這等著,宋竹正是昏昏欲睡時,忽然又聽到馬蹄聲得兒得兒地響了過來,還伴著一道很熟悉的聲音招呼著,「四叔您可好?」
這……不是蕭禹又是誰?
宋竹都快翻上白眼了——難得出門一次,怎麼又撞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