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宋竹,只說陳珚這裡,他匆匆交代一番以後,便是直出書院山門,等候了不久,果然胡三叔已經牽了兩匹馬奔來。兩人翻身上馬,揮鞭直出,一路上到了驛站便稍息片刻,而後換上新馬繼續往東京城裡趕,西京到東京也就是五百多里路,這麼熬了兩夜,到第二個下午,視野中也就出現了開封城的影子。
陳珚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厚實,這麼發狠趕了兩天的路,也未曾傷筋動骨,他和胡三叔兩人直入宮城,嫻熟地找人過來接待,不過是一個時辰以後,陳珚就已經沐浴洗漱,略進點心,換了一身綾羅衣服,隨著內侍的腳步,在宮廷中穿殿過屋了。
也不知道現在宋家和書院又會是怎樣了,一面數著腳步,陳珚心中一面惦記著宜陽:到底還是孟浪了些,真的最妥當的做法,還是把此事遮掩到底,事後再慢慢讓表兄和先生透出。如今直接對宋粵娘亮明了身份,若是她傳遞不妥,讓先生有所誤會,將此事宣揚了出去,那對書院反而未必是什麼好事。
不過,這也算是頗為無謂的擔心了,宋家的為人處事,一直以來都是讓人放心的,便是讓他頭疼的小妹妹粵娘,其實在大事上也從沒有掉過鏈子。陳珚的思緒,只是略略一個盤旋,便從宜陽書院的諸般人事上收了回來,重新沉浸在了天下最繁華的汴梁城中,回到了這建制樸素的皇城裡。
因為定都時,開封城已經建成,所以國朝的皇宮在歷代來說算是最為逼仄,甚至連帶著各處王府都不能太過奢華,走在這宮裡,就像是走在自家後院一般,心理感覺上還沒有宜陽書院的住處開闊,當然,在內部裝飾上,宜陽書院卻又遠遠不如皇城了。陳珚除了去年借著風寒養病時回了一次東京,這兩年都泡在宜陽,乍然回宮,對皇城的氣氛,還有些不能適應,只覺得陰沉沉的,彷彿亭台樓閣都要衝著人壓下來,連呼吸都有些不暢。
宮裡帶路,最忌諱就是隨意攀談,給他帶路的兩個小黃門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三人一路沉默到了東宮,直到太子身邊最為得勢的大貂璫張顯迎了上來,氣氛這才有所改變。
陳珚和他自小熟識,見到他就猶如見到親人一般,急聲忙問道,「張家哥哥,六哥他——」
張顯雙目通紅,臉頰一片蠟黃,聽了陳珚的問話,便是慘然一笑,搖頭不語。陳珚的心直往下沉去,低聲又問,「那六哥現在醒著么?」
「已是睡下了,御醫有話,不便打擾。七哥兼程趕來,也請在別室稍歇,六哥一醒,我便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張顯顯然已經是胸有成竹,「指不定六哥一高興,便就好起來了。」
陳珚自小和太子一起長大,兩人感情深厚,見張顯一副太子已經彌留的樣子,頓時便是一陣鼻酸,眼淚不覺便涌了上來,卻仍是強撐著不肯放聲,只道,「那我得去給——」
他意思是要去拜見官家、聖人,誰知張顯依然是搖了搖頭,「官家因六哥的事,心裡不快,也病倒了,七哥此時倒不好前去,再者,福寧殿路遠,六哥這邊若是恰好醒來,未必能等得了那麼久……」
他的聲音也多了几絲哽咽,「若是錯過了,豈不憾恨可惜……」
六哥的病,看來的確已經是危在旦夕了,陳珚強忍著眼淚點了點頭,也不再發表意見,和張顯一道,就在太子寢室外間找了張椅子坐著等候。到底熬了這麼兩天多,他也著實是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陳珚一抹臉,立刻就彈身站起,和張顯一起進了裡間。
一見到那熟悉的拔步床,見到床中躺著的年輕人,他的眼淚頓時再忍不住,已是奪眶而出,陳珚也顧不得禮節,幾步走到太子床前,跪了下來,握著太子的手,心痛地道,「六哥,你瘦了……」
何止是瘦?病榻上的少年雖然容貌清秀,但卻是消瘦得幾乎和道邊的餓殍沒有兩樣,他雖然勉力做了個回握的動作,但陳珚竟感覺不到多少壓力。至此,他終於也已經不能不承認,太子的生命,已經的確是走到了盡頭。
「這兩年,辛苦你了。」太子並未回答他的慰問,反而是欣慰地望著陳珚,輕輕地說,「你長大了不少,七哥……」
自小和太子一道玩耍讀書的往事,如今歷歷都在目前,陳珚嗚咽道,「我還有好多事未和你說——我還不想回來——」
「別說孩子話……」
太子才說了幾句,忽然咳嗽起來,兩名宮女連忙湊了上來,又是扣痰又是捶背,擾攘了半晌,陳珚方才又跪回了原位,握住了他的手。太子費力地喘了幾聲,方才又道,「你寫的信,我都收到了,你在宜陽,做得很好……宜陽的宋先生,是個有學問的人,看著你跟他學了許多本事,我也很高興。日後,你不能去宜陽了,但他可以來東京教你……」
他勉力又微微握緊了陳珚的手,續道,「我會……和爹爹說的,你不用擔心。」
陳珚垂淚道,「六哥……」
他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要告訴太子,書信里所寫,如何能涵蓋他在宜陽的見聞?西京的四時風景,路中所見的人情百態,他都想要一一地告訴這纏綿病榻的年輕人,告訴他天下還有這許多精彩的去處,他想要告訴他書院士子的風采,告訴他大儒們的軼事,甚至是告訴他書院里那個古靈精怪的三師妹……
但,他也知道,太子沒有餘力去聽了,甚至連表達自己的不舍,都是在浪費他所剩無幾的時間。
「你我自小一起長大,」太子又緊了緊陳珚的手,彷彿要透過這把握,傳遞自己對陳珚的情感,他說得斷斷續續,每句話都很吃力,「你還記不記得,我常常說,我行六,你行七,你就像是我的親弟弟……」
陳珚勉強笑道,「如何不記得,聖人常說,我們倆好得和一個人似的,六哥便說,我們倆就是一個人,我生作是你的眼睛,代你去看天下山河……」
說到這裡,他心中酸楚無比,一時淚如雨下,便是殿中服侍的宮人內侍,也都有許多早已掉起了眼淚。
太子恍若未覺,唇邊笑意,反而加深,他緩緩道,「不錯,你果然還記得,我也一直都沒有忘。七哥,咱倆同月同日生,本來就是一體,你也知道,我從來身體不好,活在這世上,每一天都是受苦,如今終於能脫離苦海,我心裡其實很高興,就只有阿爹、阿娘讓我放不下。」
他手上忽然用力,彷彿是要把陳珚拉起身來,陳珚度他意思,慌忙起身坐到床邊,太子便借著這一握的力道,竟是坐起身來,把額頭和陳珚靠到一處,低聲道,「從此後,我就把這份責任交給你了……七哥,你說好是不好?」
陳珚心亂如麻,哽咽中只是搖頭,太子卻不退縮,而是抵著他的額頭問道,「七哥,好不好?」
他大陳珚兩歲,自小便對陳珚另眼相看、照顧有加,幼時兩人時常結隊和旁人比試『武藝』,『廝殺』以前,兩人時常這般抵著額頭給彼此加油鼓勁,此時太子做出這般動作,陳珚想起童年往事,更是心痛如絞,邊哭邊胡亂點了點頭,啞聲道,「我怎麼會讓六哥失望?」
太子精神大振,雙頰竟是露出一絲病態的紅暈,他點了點頭,慢慢地在陳珚的照料下靠了回去,輕聲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陳珚看他躺好,剛要撤身,太子又一把抓住他的手,盯著他道,「七哥,不要讓我失望。」
陳珚含淚點了點頭,太子這才放下心來,方才是轉開去問張顯,「爹、娘呢?」
接下來自然又是一番擾亂,陳珚也都無心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也不知過了多久,室內忽然沉寂下來,多年的宮廷生活所養成的本能提醒陳珚:應該是官家到了。
果然,不知何時,一對中年夫婦已經進了屋子,陳珚回身正要行禮,官家擺了擺手,便已免去——他面上還帶了幾分病容,怕是被人抬來殿中的,此時望著榻上的太子,神色中的悲傷,自不必多說。至於身邊的聖人,更是早已熱淚滿臉,低泣聲中,透出了數不盡的悲戚苦楚。
陳珚一直坐在太子床邊,和他雙手交握,此時要給官家讓開位置,方才發覺太子早已睡了過去,他小心地掰開了太子的手指,退到一邊,便聽得張顯低聲道,「官家,御醫說,太子一睡,少說都是一個時辰不能醒來……」
官家卻是早已坐到了陳珚的位置上,搖頭道,「無妨,我等他醒來。」
聖人更是早坐到床尾,愛憐地為兒子整理起了被褥,一屋子人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便都是陪著官家、聖人,開始了寂靜無聲的等待。聖人過了一會,便把陳珚召到她膝邊坐下,以手撫弄陳珚後腦,藉此排遣哀思。
過了約一炷香時分,院子里有了少許動靜,不過多久,一人掀簾而入,悄悄地沖官家、聖人和太子都行了便禮,對官家低聲道,「太皇太后遣兒來問,若是不成,老人家要親自過來。」
官家一直望著太子,聽聞此言,也沒有轉過臉龐,只是搖了搖頭,輕聲說,「她老人家精神也不好……也許六哥還能撐過這一關的。」
那人便不再說什麼,他沖陳珚善意地一笑,退到下首,找了個不擋光的地方,默默地站定在了那裡。
陳珚倒是暫時從悲痛中抽身出來,他伸手擦了擦眼睛,不著痕迹地多看那人一眼,在心中想道,「兩年不見,看來四哥也成熟了不少……他倒是越發像他父親景王了。」
他出身福王府,福王是官家從弟,兩人只是同一祖父,而這位四哥陳琋,他父親景王卻是官家親弟,輪到血緣關係,是要比他更近了一籌。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了~~~~~~
小魚兒身世解密咯!
之前那位同學的長評真的猜得很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