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姐姐,不過我自個兒端去就行了。」宋竹從侍女手上接過了木盤,和顏悅色地說,「你就回去歇著吧,我一會自然自己洗漱,也不必你幫忙。」
王府使女這幾日下來,終於也明白她並不是客氣,而是真正不習慣別人在旁服侍,這一回終於沒再抗辯,只是面上的惶恐卻沒少了半分,退下的腳步,也透了失落。宋竹端著托盤目送她退出了院子,想想也是搖頭:她算是發現了,她不差使這些侍女們,比使勁差使還讓她們難受,也算是一種另類的刻薄了。——若是毫不差使,這幾個專門為她雇回來的侍女,只怕日日夜夜都擔心自己會被轉到他人家裡,或是隨意賣去異地。
但宋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以及宋家家教,也都的確是不需要事事都由旁人代勞,尤其是到了東京以後,她也沒課上,又沒有親人要請安,沒功課做,本來就覺得閑得慌了,若是連盯著父親飲食的工作都讓侍女來做,她難道真的成天坐著數手指玩嗎?
「爹,該吃飯了。」端著多少有幾分沉重的托盤進了書房,宋竹嗔道,「我都把飯端這來了,您總不能還不吃了吧?」
宋先生的眼睛還黏在書上,「就來,就來。」
雖然口中這麼應著,但心不在焉的語氣,完全說明了他真正的態度。宋竹上前一手蓋在書頁上,沒好氣地道,「不行——再耽擱下去,飯菜都涼了,我又得端出去熱。」
經她這好一番撒嬌,宋先生總算是放下書本,在宋竹的監督下開始專心用飯。食不言、寢不語,屋內當然也就陷入了一片安靜之中。
等到宋先生吃完了,站起身在屋子裡繞彎兒,兩父女方才能說些閑話,宋先生關心女兒,「都住得還習慣吧?可有什麼水土不服的徵兆么?」
「沒有。」宋竹搖了搖頭,「也是因為和王師兄一起上京,多沾了不少光,什麼事都安排得妥妥噹噹的,壓根用不著我操心。我啊,現在就是個閑人,專管您按時用飯,按時就寢,若是錯了時辰,我就罰您。」
宋先生一縮脖子,做害怕狀,宋竹被父親逗得直笑,笑完了到底還是有些掛心陳珚,又不好直接問,便拐彎抹角地問道,「爹您去過衙門沒有?這一回進京,局勢還好么?」
王家對她,是當作自家的女兒來看了,給宋竹安排的閨房都不是在客院,而是在王家自己的內宅,宋先生方才住在外宅客院中,這是為了方便宋先生待客,也方便宋竹不必成日迴避在自己房間里無聊。所以宋竹也並不清楚父親平時的行止,只是每到飯點、睡前,若是父親在家,都去催促他按時起居而已,但她知道宋先生是以集賢院校理的名義入京的,如果沒有特別的安排,按規定來說他應該就是進集賢院去修書。——當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此事並不是如此簡單的,只要得到官家的許可,宋先生就會在京城開門授課,甚至是被禮聘為兩位殿下的老師,進宮教授他們學問道理。但,此事必定會受到南黨的竭力阻攔,只是不知道南黨將會如何阻攔而已。
「衙門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官家還未下詔召見。」宋先生也不瞞著她,溫聲說道,「也許是尚有波折,又也許是關西、河北戰事頻仍,官家還沒想到你爹吧。」
這事宋竹也是知道的,就在他們入京第二天,關西、河北的急報就遞送到了京里,反正兩線是風雲再起,小王龍圖連家門都沒進就被召進宮中了——他是回京詣闕,按理應該就在驛館裡住著以備召見,小王龍圖也就是意思意思才去住了一晚上,結果第二天根本沒來得及回家就進了宮,到現在都是早出晚歸的,和宋先生都無法打上照面。
「唉,這幾年老是打仗。」宋竹也是漸漸對戰爭感到麻木和厭倦了,她有些老氣橫秋地抱怨,「這才太平了多少年呀?」
兩人說了一會話,宋竹拖著宋先生在院子里走了幾圈,見宋先生頻頻露出想要回書房的意思,也就忍著笑讓他繼續埋首書堆去了:雖然洛陽的文化也很繁盛,但畢竟京城是首善之地,書市自然要比洛陽更繁榮,小王師兄又懂得討好父親,早就遣人回來,預備下了使女不說,也買了許多新書,果然,這幾日父親手不釋卷,根本對別的事都沒那麼關心了。
悄無聲息把托盤收拾出了書房,宋竹看了看天色,悠悠然地想道:「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進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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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珚還真是不知道宋竹已經進了東京,他現在牽掛的,還是有一年半未見的恩師宋先生:雖然身在宮裡,但並不意味著陳珚能夠很方便地左右朝局,起碼請宋先生入宮擔任教授的事,就不是他能決定的。如今邊疆硝煙又起,如果戰事不順,那麼宮中對於朝局的穩定的需求便要壓倒一切,在這種情況下,官家肯定不會再給姜相公施加壓力,怎麼都要等兩邊的戰事告一段落再說。如此一來,宋先生入宮的時間,也就遙遙無期了。
還好,這幾日因為朝事繁忙,宰執們也不再入宮給他們上課,陳珚心念一轉,也就安慰自己:總算是把宋先生給弄進京城來了,即使一時進不得宮,能在京中講學也是好的,最起碼擴大一下影響,也不要讓南黨就這樣一手遮天了。
說來也巧——又或者也不算巧,僅僅是宋先生進宮十日以後,陳珚就找到了一個出宮的機會。
他平日都住在宮中燕樓,難得有機會出去探親,多是父母進宮前來探望,次數也並不太多,不過眼下畢竟還沒有正式過繼,父母的生辰,肯定是要出宮去拜望賀喜一番的。雖說現在有戰事,福王府也沒有大張旗鼓地辦生日宴,但聖人照舊是給陳珚放了三日的假,讓他回福王府居祝陳珚第一日好生和父母兄弟們聯絡了一下感情,第二日便是起了個大早,特地換了一身樸素的衣裳,隨身只帶了兩個僕從,往小王龍圖府上去拜見老師:這個機會十分難得,絕對不可錯過,否則他深居宮中,根本無法和外界聯繫,即使能傳遞信息,也只是隻言片語,哪裡比得上面對面懇談、商議來得直接?
誰知,到了小王龍圖府上一問,小王龍圖是早入宮議事去了,宋先生居然也不在,一大早就去了集賢院中有事。那司閽道,「如今家裡只有先生膝下三娘子,公子可要求見?」
陳珚當然不可能以真實身份上門,他扮的是宋先生的遠房親戚。是以司閽才會有此一問——如今的風俗,若是有親近客人來訪,家裡男丁都外出了,即使是未嫁女兒,也可以在僕從伴隨下大大方方地出面待客。他是宋家親戚,王家司閽自然不敢代宋三娘回絕他見面的請求,因此要來問陳珚的意思。
陳珚聽了,不由微微一怔,只覺得心是猛跳了一下:「怎麼……她為什麼也上了京城?」
他頓時有許許多多的問題想要問:粵娘怎麼跑到京城來了?難道是來京城嫁人的?可,不該啊,他怎麼沒聽說她定親了……
凡是能當司閽的,都是慣看人臉色之輩,那司閽雖然沒得陳珚的準話,但已經是手一擺,遣了門丁往內報信,自己這裡端出好茶來請陳珚用。陳珚又哪裡喝得下去?手裡心不在焉地合著茶蓋,面上還要強作無事,和那司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那門丁一去就是半日,半日後方才回來說道,「回蕭公子,三娘說:多謝您想著,上門來見。她很代先生領您的情,只是男女有別,不便相見。先生應該午後就回來了,您若是得閑,那時候再來吧。」
陳珚點了點頭,心裡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想道,「是了……她自然是不會見我的,唉,如是我沒用蕭禹這個化名……」
他又暗自搖了搖頭,低斥自己:「陳七,你是怎麼回事?難道你還希望見她不成?一個小姑娘,你也這麼牽腸掛肚的,你敢是瘋了不成?」
他也是自制力過人,一旦立定決心,便立刻摒除雜念,不去想宋三娘,而是露出笑容,謝過司閽,又令伴當打發了賞錢,便帶了人往街市上遊盪過去,真箇打算等午飯後再過來尋宋先生。
不過,他現在自然是不能再去瓦子里玩耍了,又不耐煩逛街,其實能去的地方也不多,在馬上遊逛了幾圈,陳珚終究是耐不住性子,拉過他素來最信用的一個僕從低聲吩咐了幾句,看著他如飛去遠了,這才直起腰來,繼續漫不經心地瀏覽街景。
在他不耐的等待下,時間彷彿走得特別慢些,陳珚只覺得天都要黑了,終於把那僕從盼了回來,「回稟衙內,倒是未聽說宋娘子是進京發嫁來的,小人問了周圍這一圈街坊門子,都說當日進府時,一行人是騎馬進來的,連裝運行李、錢箱的大車都沒有。眾人都還說,不知是哪來的寒素親戚投靠小王龍圖,後來知道是宜陽先生,這才是肅然起敬。」
陳珚心裡沒來由就是一寬,只是回過頭來一想,又覺得這也未必就能作數,「也許是人先來了,嫁妝還在後頭呢……」
正這樣想著,耳中又聽那僕從道,「不過,小人和王家對門的閑漢搭訕時,倒是聽說了一些傳言——據說是小王龍圖身邊的書童無意說漏嘴的,說是小王龍圖的族弟王城,和三娘正在議親,十停已經是成了九停了。是以現在合府上下,對三娘又格外不同了些。」
陳珚是見過這王城的,他在關西頗有戰功,又是幾場戰役的主將,因此得蒙官家召見,當時他也侍立在官家身邊,因此兩人見了還不止一次。他對這王城也是印象深刻,暗贊王家人才濟濟,這個王城日後的成就,只怕未必會比小王龍圖差。聽了這話,他心底先是一驚,後來又漸漸地平靜了下來——他一向告訴自己,對宋竹就像是對姐妹一般喜歡,之前干涉宋竹婚事,也是不希望自己當作妹妹一般的小姑娘,嫁入周家那關係錯綜複雜的所在,現在得知她要和王城這樣……這樣連他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的人說親,陳珚心裡,勉勉強強也只能承認,「這……王城也算是個人才,勉強還能配得上三娘。」
話雖如此,可……
陳珚低眸尋思了半日,方才澀然一笑,道,「哦?那倒是要恭喜他們了。」
「事尚未成呢,」那僕役察言觀色地說道,「自古說親都是要大媒的,小王龍圖進京以來,一直忙得不可開交,若是那王衙內匆匆返回關西前線,只怕……」
「胡說什麼呢1陳珚頓時變了臉,喝了那僕役一句,「別人家的事,你這麼關心做什麼?多事1
囫圇發作了這僕從一通,他又坐在桌前沉思了片刻,方才是慢慢地換了心事,問小二又要了幾盤菜來,一邊吃,一邊等著午後再去王家,拜見宋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久等了
我這幾天會儘快寫出存稿,恢復7點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