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珚現在考慮的問題就要比宋竹複雜得多了——宋竹把問題告訴父親以後,自己也就可以專心哭了,可陳珚卻是連難受的時間都沒有,一回到燕樓,他就咬著指節,沉思起了眼下的對策。
自古以來,天家爭嗣奪嫡,就沒有多少事是清清爽爽的,當親情、國策和禮法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別說太后的態度變來變去了,就是官家、聖人,都有可能在頃刻之間變化心意,旁人即使被坑,也只能兜著。在自己被正式冊封東宮以前,陳珚都絕不會相信別人對自己的承諾,即使那個人是官家也不例外。更何況,他和官家間也沒有明確的約定,只是彼此心照的一種默契:他試著去接受南學,而官家在時機成熟時收養他為子嗣。
原本一切都發展得很不錯,但方才在清仁宮裡,太后的一番言語,等於是把他和南學的關係徹底割裂了。為了確保自己不會迎娶宋粵娘,聖人直接就把兩人劃拉成了義兄妹,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無奈之下的計策。雖然還保證了他能繼續在宮中居住,擁有繼承的資格,但也讓陳珚再也無法獲取南學的好感,甚至說官家心裡會不會因此有些微疑慮,都是很難說的事。
現在,自己該怎麼做呢?陳珚瞪著帳子想了一會,將太后、官家、聖人以及景王、姜相公、小王龍圖的關係都思忖了一遍,又掂量了一番自己夾袋中的籌碼,他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在這件事上,周家已經沒什麼用了,他們家既然控制不住太后,甚至連太后都不能和娘家齊心,那麼老實做個外戚就好,還有什麼臉面摻和到奪嫡的事情里來?
陳珚直接就把太后、周家都給剔除到自己的攻關範圍之外:這世上人力無法改變的事情有很多,人的心意就是其中一項。太后若是認為親孫子這一層關係,比南學、宋學日後誰更得勢要重要,陳珚自問也無法在頃刻間扭轉她的看法。
那麼,在官家和聖人身上,自己該怎麼用力呢?
陳珚思忖半晌,心下也有了定計。眼看天色將暮,他暗忖道,「這幾日事多,官家可能要在資政殿用晚飯,我先過去找聖人也好。」
他打定主意以後,也就不再胡思亂想,直出燕樓去皇后宮中。走在路上,望著繁盛的花木,這才是想起宋粵娘,心裡一時又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就不催著那王城回去了,雖然剛才在殿中她沒說話,而且兩邊還沒換婚書,但……如此一來,兩家的婚事就沒有任何反悔餘地。要是王城在關西出了事,那豈不是我害了她?」
雖然他認為宋粵娘和自己是不謀而合,唱了個瓦子雜拌里的『對口』,但心頭依舊是沉甸甸的,難以釋懷,一路眉宇沉鬱,即使踏進皇后殿中,也沒有換上喜色。聖人看了,倒是也有幾分心疼,沖他招了招手,溫言道,「心裡可是還介意今日的事?這終也是難免,所幸一切都過去了,到底還是沒成,你也別掛在心裡。」
聖人的脾性,一貫就是如此軟和,口中從來都沒有太后一句不是,即便是剛才在殿中,眼看太后繼續發揮下去,陳珚希望激將不保,她也沒有明確反對陳珚和宋竹的事情,只是之後婉轉提出要收宋竹做乾女兒。——天家新婦,多數都是如此貞靜和婉,當年才會中選為太子妃。不過這不代表她心裡對太后就沒有意見了,雖然沒說什麼,但陳珚也能從她的語氣里聽出聖人真實的情緒。
「倒並非如此,」和自己的阿姨,沒什麼好曲里拐彎的,陳珚望了望左右,聖人微微點頭,諸宮人便退到了門口,他這才在聖人膝下跪了,細聲說道,「姨,甥兒想,不如由你開口,讓舅舅家和姜相公說一門親事。」
南黨在宮裡,名聲一直都很差,要不然太后只怕根本不會等到這時候才表態——畢竟其中一個人可是她的親孫子。姜相公更是被太后、聖人一致認為是誤國的奸佞,沒有半點好印象。陳珚話一出口,聖人的眉頭就猛然擰了起來。「七哥1
陳珚低聲道,「姨,姨丈最記掛的,肯定是去世的六哥,可第二記掛的,應該就是他手裡才有了個頭緒的南黨新政,今日以後,宋娘子就是我義妹了……」
宋學所說『順天應人』,這順天,就是不以天命為怨,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怎麼對太后有怨恨都是無用的事,現在該做的就是調整自己的心思,在如今的變化下繼續保持官家的好感和希望,對南學展現友善的姿態。而,福王府是宗室,肯定不能和姜相公聯姻,倒是蕭家,怎麼說都是宰相人家,和姜相公聯姻也不過分。
皇后是蕭家人,福王妃是蕭家人,宋學士子蕭傳中是蕭家人,蕭家在這件事上的立場,還用多說嗎?陳珚也根本沒考慮過蕭家人的意願,在這樣幾個家族組成集團的博弈里,個體的意願根本微不足道。說到底,他陳七也不是真的很想當皇帝,更不是真的想把宋粵娘安排給王城,但都到了這一步了,他的意願,又能決定什麼呢?哪怕是為了宋先生,為了宋粵娘自己,為了他的家人,他也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走了。
聖人並非執拗之輩,陳珚所說,又是在理,雖然心裡還有些介懷,但也很快調整了過來,嘆道,「實在不行,那也就只能給你說個南邊的娘子了。」
她不喜南黨,除了以為南黨奸佞以外,還有對南人的一些偏見在,總覺得南人矮小黑瘦,即使是蘇杭美女,也遠不如京城閨秀。因此說著也不由得有些心疼陳珚,「為了這麼個位子,連親事都說得不如意,宋娘子琉璃一般的人物,本來若能說給你為妃,那該有多好……你在這宮裡,已經是受盡了委屈,如今連婚事都要說南女——」
陳珚忙勸說了聖人幾句,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第二個要求,「甥兒也正想和姨商量,不如,從今日以後,還是搬回王府居住,每日回宮裡讀書便是了。」
「這如何能夠?」聖人不由大驚失色,她一口便回絕了陳珚,「你休使性子,七哥,今日是委屈了些,可你也不能這就受不住了,就要鬧著出宮了吧?」
陳珚還想解釋,聖人只是不聽,兩廂正在爭執不下時,官家到了。「說什麼呢,這麼熱鬧,隔著窗子都能聽見你姨母的聲音,七哥,可不是把她給惹惱了吧?」
陳珚見官家來了,便不多說,行過禮遮掩笑道,「並沒有什麼,只是和姨開了個玩笑。」
他雖然和皇后是姨甥至親,但畢竟年紀大了,也不便打擾帝後二人,眼看時辰已晚,便不再逗留,稍後便起身告退。官家等他出了內殿,方才問聖人道,「究竟什麼事?你臉色都變了,難道是七哥竟有什麼無禮之舉,觸犯了你不成?」
皇帝乃是妃子所出,只是生母在未登基以前便沒了,太后對他雖然也慈和,但畢竟不是親娘,而皇后卻是他親老婆,皇后要說起太后壞話,顧慮無形就少了一重。只是天家也沒有那麼多是非可以搬弄,因此往常總不曾說起,今日也不敢直言太后不是,只是把宋粵娘入宮的事說了一遍,「姑姑既然同我說起,想見宋三娘,我自然也就將她招進來……」
把太后有意撮合陳珚和宋粵娘,而宋粵娘卻已經和王城定親,在皇后主持下,讓福王妃認宋粵娘為乾親的事告訴了官家,皇后道,「如此一來,三娘可以時常入宮服侍姑姑,姑姑看了心裡也喜歡,自然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的好事——此事,原也就如此告終了。可七哥只怕是誤會了姑姑的心思,小孩子氣性大得很,方才進來,就是想讓我同你說,讓他出宮回王府去祝」
官家聽著皇后斬頭去尾帶了明顯傾向的訴說,哪裡聽不出妻子真正的意思?臉上早已經是深沉一片,見皇后住了口,就又問道,「只說了這件事?」
皇后猶豫片刻,究竟是說了實話——這件事如果要成真,也瞞不過官家,「七哥還說,覺得姜相公家的衙內、娘子不錯,正好我娘家也有幾個小輩……」
「你不必說了。」官家的臉色,難免有幾分難看,他揮手止住了皇后,垂頭沉思了一會,方才換了笑臉,略帶安撫地對妻子說道,「也都不是什麼大事,你又何必這麼動氣?」
「我就是氣這七哥怎麼這麼不懂事!性子也太大了些。」皇后的脾氣並無作偽,全是心底話,她氣咻咻地道,「居家過日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有和他這樣的,本來都沒事了,還要再鬧起來。若是傳入姑姑耳朵里,老人家回過味來,又該傷心了。」
「他不是氣性大,他這是膽協…」官家搖了搖頭,又拍了拍妻子的手,緩和她的情緒——夫妻多年來,官家都很少對皇后沉下臉來說重話,剛才喝住皇后話頭,皇后還不覺得如何,他倒有些過意不去了。「皇嗣的事,遲遲不定,如今太后又是這麼個態度,他只怕也是有些心冷了。」
皇后聽著官家話頭,也在心裡揣測著他的情緒,她最怕就是官家本來主意不定,被這麼一鬧反而將錯就錯順水推舟了——說起來,陳琋得南黨支持,血緣又近,現在連太后都表態屬意於他,陳珚除了是自己親外甥,兩夫妻一向看得好以外,並沒有多少太有利的地方,就是受了氣也得忍氣吞聲,以待來日,哪有和陳珚一樣,一見勢頭不好,自己就打退堂鼓的?
她也有幾分心灰意冷了,並不為陳珚說什麼好話,讓官家別在乎他的異想天開,反而是直接問道,「那……此事官人你看,該怎麼辦呢?難道真讓他搬出去?若是如此,這學又何必還用上呢?倒不如索性真為他說了宋三娘算了!倒也讓我們家七哥能娶個絕世美人兒做新婦——好歹也落得一樁好處。」
官家凝眉不語,從他面上,竟是看不出喜怒,更說不清,他對皇后明顯帶了賭氣的提議,是個什麼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了
今天總算早點了,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