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宋竹這兩年來逐漸長成,艷色殊人,就連太后、皇后都不免一再誇獎她的容貌,但陳珚和她密密往來了幾年,對她的輪廓早已極為熟悉。這番相見,倒是沒有什麼驚艷之感,只是想道,「哎,她長高了不少……看著是要比從前大了些。」
他和宋竹讀書的那兩年,宋竹還算是個孩子,可兩年後重逢時,她卻已經的確是個少女了。
不過,這心思也就是一瞬間而已,陳珚見滿屋狼藉,宋竹站在屋角,面上宛然還留了些驚慌之色,原本稍歇的怒火,頓時又熊熊燃燒起來,他掃了屋內一眼,見裡屋鑽出兩名差役,均是呆若木雞地望著自己和宋竹,地上還有一個胥吏打扮的中年漢子,正一邊抱頭□□,一邊從地上爬起。便也懶於和這些螻蟻般的人計較,直問那兩名差役道,「你們是誰帶著來的?」
雖說陳珚穿著便服就過來了,但他自少出身富貴,有官家和聖人、福王、福王妃四人的寵愛傍身,如今正是惱怒之時,那兩個差役如何敢反問他的身份?其中一人便回答道,「小人……小人是跟著馬推司來的。」
推司不過是小官而已,僅僅比胥吏好上一層,陳珚並不相信,「一個推司,敢來龍圖府上拿人?」
「回……回公子話,馬推司又是跟著祝主簿來的。」另一個差役要機靈一些,忙賠笑回道。「如今都在龍圖書房內搜查,王家人不服,全跟過去了。」
陳珚道,「哦?龍圖此時正在外為國征戰,安卿家卻是連他都不放過么?」
他此時已經漸漸平靜下來,見那中年差頭在地上爬動,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差頭血流披面,口齒有些不清,嘟嚕了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聽得外間腳步、說話聲響,幾人跟著也走了進來,見到陳珚,便是一震,都是警覺地舉起手裡的水火棍,手按刀柄,問道,「你是何人?」
陳珚自小住在宮裡,少年時期離家求學,和這些人互不相識也不奇怪,他亦懶得表明身份,只是問那兩個差役,「這就是主簿?」
「正是。」那兩個差役只敢說這兩個字,祝主簿也不吭一聲,倒是隨主簿進來的一幫人,口中還呼呼喝喝的,嫌陳珚太過囂張。
陳珚見那祝主簿大約五十來歲,心下也是雪亮:不論安朗還是這祝主簿,年歲都大了,按官家現在的年紀,只怕自己將來即位時,他們都已經致仕,甚至可能不在世間,所以才會如此放肆行事,並不考慮惹怒自己的結果。
他見這主簿眼神躲閃,並不和自己對視,便曉得他應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當下也不說破,只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下官祝明,見過公子。」祝主簿果然不曾反詰陳珚身份,只是拱手為禮,態度還有幾分不卑不亢。他身後眾人也漸漸看出端倪,喧鬧聲一時便慢慢地小了下去。
陳珚平日其實也很少生氣,但一旦動了真怒,那便是非同小可。若是這祝主簿做事有些分寸,那倒也罷了,陳珚也未必會和這麼個馬前卒計較,偏偏他不但要去搜小王龍圖的書房,還縱容屬下搜查客院,以至於險些讓宋竹受辱。陳珚早已拿定主意,此時也不為他態度所怒,只是問道,「你是哪裡人?出身何族?可有兒女?」
這一句話問出來,祝主簿面色慘變,頓時身形就矮了半截,他不顧官員體面,給陳珚砰砰磕了幾個響頭,剛才的所謂風骨,早已經不知何處去,口中直央求道,「殿下恕罪,下官也是奉命行事、逼不得已1
方才那差頭,一旦知道陳珚出身高貴,便不敢告訴名字,祝主簿畢竟是官,膽子比他大點,還是挺了一會兒的,直到被陳珚問起家小族人,方才驚慌起來,也算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現在輪到陳珚不理他了,他轉身看了看那差頭,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差頭嗚嗚咽咽,也不敢不答,「小人……小人季二十二……」
這些胥吏,在官老爺眼中都不算是人了,陳珚也不拿他當回事,隨口說道,「今晚回去以後,你便自裁吧。」
季二十二周身都軟了下來,死命給陳珚磕了幾個頭,嗚嗚咽咽地謝了恩,陳珚也不理他們,而是轉身問宋竹,「這屋裡你可還有什麼是要帶走的?」
方才幾人說話間,宋竹一直在胡三叔護衛之下,此時也是舉袖掩面,聽了陳珚問話,方才放下袖子,只是也不說話,也不看向陳珚,只是掃視著屋內的混亂狼藉,面上神色數變,顯然情緒極為複雜。
陳珚和她說話時,眾人都是以極快的速度退出屋子,誰也不敢留在屋內,只有胡三叔在門前把守,陳珚見人都出去了,便向她走近幾步,低聲道,「粵娘……」
這兩個字,忽然間倒是把宋竹的眼淚給喊出來了,她眼角頓時多了兩行濕痕,拿起一本書,摔向陳珚方向,哭道,「你走開!災星!別來帶累我!要不是因為你,我們家怎麼會變成這樣1
這句話說得陳珚心頭猛然一痛,一時間又愧又悔,竟然無話可答,只好好聲好氣地說,「現在別說這個,你且和我走吧,王家這般護衛,不能呆了……」
宋竹現在,一點也不從容、不優雅,不美麗,她的眼圈和鼻頭都紅了,眼淚被反手抹開,反而沾了一臉,望著陳珚的眼神滿是惱恨和厭惡,握起小拳頭又捶打了過來,「我不要和你走,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自從你這謊話精來了,我們家就沒有好事……你害得我們家還不夠慘嗎?」
陳珚有一萬句話可以回她,但看她一人孤零零地縮在牆角,一邊攻擊他,一邊還一抽一抽地掉眼淚,心下又哪有一點惱恨?只有數不盡的心疼:「她一定是冤屈得狠了……唉,她也說得沒錯,終究是我帶累了先生。」
將心比心地想了想宋竹現在的心情,他的心都更痛了幾分,陳珚忽然有種衝動——若不是胡三叔在此,他幾乎難以抑制自己上前擁抱宋竹的欲.望,正是因為知道宋竹現在有多凄涼恐懼,他才想要讓她稍減愁緒,讓她……讓她知道,他是肯定會護得她、護得她們一家周全的。
「好了,我知道你怨我。」但他知道,胡三叔和那祝主簿,一個在內一個在外,都是能夠聽到、看到屋內動靜的,一點越禮的表現,都會給兩人的名聲留下陰影,他知道自己和宋竹之間,只可能是師兄妹和義兄妹的關係,若是有了什麼不堪的傳聞,受害最深的還是兩人自己。
陳珚閉了閉眼,又往後退了幾步,不讓宋竹打到自己,只是加重了語氣說道,「我也知道,你不想見到我,不過此時是多事之秋,你怎能去往別人家裡?我知道,李文叔李師兄也對你們家關心備至,現在可能在趕來的路上,但李師兄畢竟是孤身在此。也不便照拂於你,今晚情形,你也看到了,你孤身住在王家,讓我母親如何安心?你可是聖人親自安排,由她收的義女……」
這麼富含玄機的幾句話,讓宋竹的情緒慢慢地平復了下來,她不再咒罵他了,只是怔怔地望著陳珚,過得一會,方才默然點了點頭,低聲道,「那我要回去我的院子收拾行李。」
又環顧四周,忽然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揚聲說道,「爹爹入京以來,所有筆墨都在這裡,既然是以言論入罪,那便都是證據了,我就什麼也不帶走,留給官爺們吧。」
陳珚見她恢復常態,也是鬆了口氣,在心中忖度道,「兩年不見,她……也懂事了許多,不但知道審時度勢,現在說起話來,也是大有玄機了。」
他讓胡三叔護送宋竹去收拾行李,自己也從房內踱出,說道,「仔細搜吧,先生勾結李世,想要不利於官家,讓太.祖世系繼位的證據,可都藏在裡頭呢。」
如今猜不到他身份的人,已經是寥寥無幾了,聽他這樣說,都是面面相覷,一聲也不敢做。祝主簿面色蒼白如紙,從幾個差役揮了揮手,自己欲要上來請罪,陳珚望去一眼,搖了搖頭,他便不敢再說什麼。
過得一時,王家留守的管家也過來了,他應該已經是弄明白了此地紛爭的來龍去脈,一進門就跪倒在地,和陳珚請罪,又解釋道,「奴僕們都以為娘子在後院,因此加派人手過去保護,反而疏忽了此地……」
陳珚自己心事如海,哪還有時間和這些螻蟻計較,橫豎王家知道此事,他也少不得責罰。他並不搭理這些人,只是負手在院中閑步,思考著今後該如何行事。
過了一會,有人前來報信,王家人已經為宋竹預備了車馬——畢竟王家現在已經沒有主子在,而剛才陳珚又說了,他是奉母親福王妃之令,過來接人的。王家管事,也沒有攔著的由頭。
陳珚行出去時,宋竹手裡抱了個小包袱,也由胡三叔護送著走了過來,一行人默不作聲走到二門口,宋竹忽然站住了腳,陳珚還當她又不肯去了,一時不由屏息凝神,只等著她一句不字出口,就要過來勸說。
「方才情急之下,對師兄說了些沒道理的埋怨。」宋竹的面孔,蒼白如紙,眼周還能看得到一圈的紅,但神色卻已經是完全鎮定了下來。她歉然而禮貌地對陳珚行了一個福身禮,客客氣氣地道,「實則一切也埋怨不了師兄,是我失態了,還請師兄勿怪。」
今晚乍逢大變,她有所失常也是在所難免,能這麼快就平復下來,並且為剛才的失禮道歉,這份教養,在哪裡都是非常說得過去的了。
但陳珚卻並未因此調高對宋竹的評價,又或是增加了對她的尊敬——他望著宋竹平靜的俏臉,不知為何,心裡驟起了一陣透骨酸澀,反而比剛才被宋竹喝罵時,還要更加難過得多。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了,久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