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陳珚和她提了一句太后的事,但宋竹也沒想到自己真正受到召見的日子會來得這麼快——陳珚回宮還沒兩天呢,福王妃這裡,也是剛剛把她叫去,遮遮掩掩地告訴她王家業已另外給王城說親的事,並表示讓宋竹放心,她一定會為她說一門好親事——就在這當口,宮中來人傳話,聖人召宋竹明日入宮相見。
福王妃看來對於太后的心思還真不了解,陳珚似乎沒有說給她聽,送走了傳話的宮人,她先是放下之前的話頭,勸慰了宋竹几句,為她掰開來揉碎了分析這宮中的局勢,無非是為了安慰宋竹,讓她放心入宮。即使不知用意,但有聖人周全,想來定可平安無事,如果能見到官家的話,以現在安朗將要出外的勢頭來說,沒準宋竹的三言兩語,還能讓宋先生等人早日從詔獄中出來呢。
雖然需要的時候,宋竹也能說些含糊不清的謊話,但在關心她的長輩跟前,她卻很難睜著眼睛說瞎話,她雖然知道福王妃有自己的心思,但也不能不感謝她對自己精心的照料,只好恭敬聽了,在心中苦笑想道,「雖說爹爹還在牢獄裡,王妃就和我說起了親事,但她也是逼不得已,想來陳珚親事未定,又連夜把我帶回府里,王妃心裡,可能有些猜疑,是以不能不先防上一手——也終究都是為了大家好。」
她原本就有意搬出王府,因昨日請三哥上門,把陳珚告訴她的那些事轉告三哥時,也知道了二姐宋苡到京的消息,此時便下定決心,就勢和王妃告辭,「暫住府中,本來就給大王、王妃帶來許多不便,再者兄妹分居,也不是正理,如今家中二姐已經到了京城……」
她和福王妃這一陣子接觸頻繁,對她已經很是熟悉,見她神態有細微變化,連肩膀都似乎放鬆了點,這才是明白王妃心中是有多擔心。宋竹就不免想道,「其實我平時都住在靜園,不是你相請,絕不會出來。即使我歡喜七哥,又能如何?王妃又何必如此擔心呢?」
她心念一轉,「除非……除非七哥他……」
雖說這有些自作多情,但宋竹有此疑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幾次和陳珚相見時,她恍惚也能感覺到他對她似乎是有些不同,只是也不敢往深了去想,就是此刻,這念頭才是一動,她也就自責了起來:「爹爹和二叔還在牢獄裡呢,你這都是胡思亂想些什麼?」
和王妃說定了,自己從宮中回來後,如果局勢好轉,那便搬回王家去祝宋竹見王妃一口答應,心裡更是肯定:若是王妃不擔憂,說不定還不會讓她就回王家去,畢竟王城老家剛給他說了一門親,現在和宋家關係有些微妙,宋竹這樣回去,似乎難免有些不夠矜持。
和男孩兒比起來,女孩子愁腸百結,是要更情緒化一些,即使一直讓自己別去想,進宮前一夜,宋竹一樣是輾轉反側,她望著帳頂,不知為何,恍惚間竟有了個極為荒謬的想法:若是……若是七哥也歡喜她,也是歡喜到了連王妃都這般擔心的話,那……那她們也不是不能想法在一起,即使宋家女兒不能入宮,可若她不再是宋家女……前朝楊太真,入宮以前不也是做了女冠嗎?
這離奇的念頭,只是一瞬就被她打滅了,這終究只是夜深人靜時隨便想想的事情,為了一個男人做到這樣,她如何對得起爹娘和兄弟姐妹?
說來也奇怪,原來以為陳珚不喜歡她的時候,即使知道兩人終究不能在一起,但宋竹心裡卻還是放不下,還是惦念著他,可現在知道了可能他也一樣對她有心思,她非但沒有更憾恨,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之意,彷彿在這天地間有了伴侶,即使不能相伴而飛,甚至下半生都沒有相見的機會,可只要知道他也曾有一樣的心意,她就再沒了以前的孤獨。即使今生今世不能一起,可……可心裡存著這份惦念,若有來生,也能盼個天上人間會相見,那不也很好么?
雖然只是含含糊糊的一個念頭,但她倒是有了些放下的解脫感,好像這件事終於告一段落,當年在宜陽的那番對話,終於說完,那時候還有些青澀稚嫩的蕭禹正正經經地告訴她:「雖然我也喜歡你,可我們不能一起。」
而那時候還很天真幼稚的宋三娘,則認認真真地告訴蕭禹,「雖然我們不能一起,可你要一直記得,我也喜歡你。」
天下間哪有什麼人,能夠事事心想事成?哪有什麼花能夠常開不敗?只要兩個人彼此歡喜過,即使將來他有了新婦,她有了官人,那……那也畢竟是頂好頂好的一件事,不是么?
就是在這樣祥和的心情里,宋竹頗有些無憂無懼地跟著宮使,進宮去覲見天顏。——雖然官家在世間的地位至高無上,但經過這連番的風波,她對於宮城裡住著的那些貴人,其實早已經是少了發自內心的敬畏,經過三哥同她的分析,對於眼下入宮以後,官家需要她做什麼,宋竹自認已經是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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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聽陳珚說,因王家和別人定親的事,太后覺得宋竹騙了她,很是不快,但此番入宮,宋竹並未受到太后的召見,而是直接被接到了皇后宮中,陪著皇后說起了閑話。
親切慈愛,和福王妃生得頗為相似的聖人對她也是極為喜歡,連說宋竹瘦了——只是並不提她削瘦的原因,宋竹也就裝作不知道,她並不敢露出太多笑容,也不敢表現得過分冷淡,只能辛苦地拿捏著分寸,扮演著一個為父親、叔父憂心的孝女。
似乎也是看出了她的辛苦,聖人並未再多問什麼,而是招來一個宮人詢問了一番,說道,「上回你入宮以後,太后和吾都極愛你的容貌,交口誇讚之間,倒是無意間被官家聽去了。當年官家便是見過你姐姐的,今日聽說你竟不比宋大娘差了,心下也很是好奇,眼下他正在花園賞景,若是三娘沒有別話,吾便帶你前去覲見一番如何?」
宋竹怎可能有第二種意見?當下隨著皇后一路進了御花園,雖然隱約能見到四周花木扶疏極為美麗,但她卻是不敢露出好奇之色,也絕不東張西望,只是一直盯著眼前的石板路,刻意地顯出了自己的心事重重。
國朝的皇宮,的確說不上大,宋竹在宜陽走慣了山路,只覺得一晃眼就到了地頭,她被領進了一個亭子里,旁人上來引她行了禮,接著便聽到一個和藹的聲音說,「平身,賜座。」
這聲音居然和陳珚有幾分相似,宋竹坐下以後,也不禁偷眼看了看官家——兩人的眼神卻正好撞了個正著,官家也正打量著她呢,他的眼神好奇而深思,就眼下的神態、容貌來說,真的都能讓宋竹想到陳珚。
「果然不愧是宋家的女兒。」官家似乎並未因為被她偷看了一眼而動怒,反而含笑誇獎了一句,「確實是鍾靈毓秀,天下間能和你相較的女兒家,只怕不多了。」
宋竹雖得盛讚,但卻並不露喜色,只是越發肯定了自己和三哥的猜測:官家召她入宮,其實就是找下台階來的。
不能不說,謀反一案牽連進的人里,有九成以上應當是頗為無辜,若是宋家人因為查無此事被釋,也許會給南黨帶來莫測的危機,又或者有損官家大辦此案的初衷。而最兩全其美的方法,莫過於找到另一個釋放宋家人的理由,宋竹和她聲名顯赫的美貌,也許就是官家信手拈來的一枚棋子,又也許是蘊含了官家對宋家的安撫之意:太后要過問王家的親事,等於是把宋竹的臉面往地下踩,既然如此,那就由他來親自彌補宋竹一番,也算是成就了一段佳話。
「只是弱柳扶風,似是有多病之態,」官家誇獎了她幾句以後,話鋒便是一轉,大有關心之意。「平日還要善自養生保重埃」
宋竹未曾說話,倒是聖人道,「她原來也不是如此的,這一回進宮,的確瘦了許多。想來,也是思父含悲的緣故。」
有了如此明顯的提點,宋竹哪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她提起裙擺,又跪了下來,想到父親被擒拿當日的心情,不用做作,淚珠已經是滾滾而下,當下哽咽道,「陛下、殿下,三娘知道,國家大事,不是我能議論得了的。只是我能以項上人頭擔保爹爹和二叔的清白。只要想到爹爹和二叔還身陷牢獄之中,三娘就是食不下咽、睡不安枕,還請陛下開恩,將爹爹、二叔釋放,三娘在這裡給您磕頭了1
她一邊說一邊叩首,絲毫也不敢留力,額頭撞在石板上,頗有幾分疼痛暈眩,在聖人驚呼聲中,幾個宮人一左一右,連忙上來扶住,但是宋竹此時業已磕了七八個頭,她就是磕祖父母都沒有這麼使勁過,再加上這一陣子身體弱,被人這麼一扶一抬,更覺眩暈,眼一翻,居然是真的迷糊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久等了
嗯,這下小魚兒明白了,小竹子反倒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