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荼蘼
今天一早白月就起來洗澡梳妝,她要出門去,參加一場重要的拍賣會。
她很正式地穿衣打扮,因為她要得到自己嚮往已久的那個翡翠香爐了。所以她今天笑得格外柔和。紅雲在迷迷糊糊中起來,看見一臉興奮的白月,受不了地搔搔頭髮,"姐。你買回來先給我玩兩天。我倒要看看它有什麼魅力?值得你這麼隆重地去'接'回來。"
"給你玩兩天,它就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還不如不要把它'接'回來好了。"白月一臉沒好氣地看著恍惚的紅雲。"拜託你今天不要再把茶壺打翻了,打掃起來很麻煩的。而且你已經打破我一個上好的紫砂了。"
"安啦!你快走吧,小心給人家把東西搶去。"她把嘮叨的白月推出門去,繼續上床睡覺了。
許雲峰一眼就看中了那個翡翠香爐。
清末的舊工里,老坑玻璃種的器皿首飾歷來占多數。或是鏈墜,或是耳環,或是發簪,總少不了那抹晶亮的翠綠。可是這樣由一塊整玉雕刻而成的翡翠香爐並不多見。出過水的表面上,每一道起伏都有著亮澤的高光線,又因是高檔貨,日子雖然久了,可是光線似乎依舊可以穿透晶體射過來。整個物件外精內華,分外奪目。
許雲峰身後的兩位太太就在談論這件香爐的由來。
"段家老爺子聽說祖上是八旗,避兵災時舉家遷到杭州的。不過聽說熬到了辛亥革命前,已經是不行了。土地漸漸賣了出去,鴿蛋大的祖母綠都當掉了。"
"人家子孫爭氣,革命後硬是又把風光局面拼了回來。當年南下時,黃金也是裝在箱子里運。東南亞經濟不景氣的時候,都挺住了沒倒。"
"那又怎麼樣?遇到不爭氣的後人,再厚的家底也當打水漂。不然你我怎麼會坐在這裡看他們拍賣家當來抵債?"
"你看那香爐,多好的翡翠。"
"舊東西,兆頭不好。我聽段家人說,以前這香爐點起來後,總會感覺家裡有個人在走動,怪嚇人的。"
忽然間,聽見主持人在喊:"一百五十萬!"
許雲峰急忙收回心思,舉起了手。
"一百七十萬。"
無人附和。許雲峰微微笑,敏敏的父親喜好收藏古董,老早就贊過段家這件香爐。他若是能標去給他祝壽,一定能討得老人家歡喜。
正在得意,主持人忽然改口,喊:"一百八十萬!"
誰?許雲峰急忙舉手,然後回頭張望。一株散尾葵擋住了視線,後面一個白衣女子接在他後面舉起手。
"兩百萬。"
許雲峰牙一咬,再次舉手。
白衣女子緊追不放。
周圍起了小小騷動,現在場里只有他們兩個還在出價。綠色葉子後面,那穿著白色旗袍的女子似乎還很年輕。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有大把的空閑和金錢,選擇來拍賣場打發時間。
價格已經接近許雲峰心裡的頂點,漸漸感覺力不足。
女子卻是毫不猶豫地再次舉手。
"二百五十萬!"
許雲峰終於放棄。那邊,白衣女子也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
她才二十齣頭,白底撒花的旗袍,烏髮盤成髻,更襯得肌膚雪白,一張鵝蛋臉甚是好看。尤其是一雙褐色的眼睛,盈盈一汪水似的,卻有犀利精光乍現。她看到許雲峰,轉身姍姍地走了過來,一陣清幽的暗香也隨之飄了過來,讓人心裡一陣悸動。
"許先生?"她的聲音柔柔的,非常動聽。
許雲峰很驚訝:"我們認識?"
女子微笑:"多謝成全。"
許雲峰訕笑,假裝大方:"不過是件小玩意,君子不奪人所好。"
女子柳眉一挑,把目光投向展台。那翡翠香爐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正發散出璀璨光芒。她微微眯著眼,眼神彷彿越過那香爐,望去極遠的地方。
"那是件晚清時的香爐呢。據說它是段家祖傳之物,戰亂時遺失了,段老爺子經歷千辛萬苦又把它尋了回來。然後一直都帶著它在身邊,可見感情非常深厚。"
"可是到了最後,還不是給子孫拿出來變賣。"許雲峰不以為意,"香爐若有魂,一定止不住淚流。"
"許先生怎麼知道這香爐沒有魂?"女子側著頭,眼波流轉,嫣然一笑,那一瞬間,直教人想到"傾城傾國"一詞。
許雲峰愣了愣,等他回過神,那個白色身影已經走到大廳門口,上車而去。巧就巧在這裡,那兩位太太像是給這一幕做註解似的,又討論起來:
"白月這次又是滿載而歸。"
"家底豐厚就是這點好,看中什麼,只管舉手就是。"
"她也是怪人一個。那麼年輕又漂亮,卻整日和妹妹守著那間古董店。"
噫!原來她開有一間古董店,許雲峰想。她氣質極佳,態度謙和,也不像一般的富家女。
兩位太太好像還沒有停止討論他人長短是非:"不止一次見她這樣一擲千金。聽說她們姐妹那間古董店,連門帘都是阿富汗蜜蠟。"
"這麼富有,又這麼低調,應該不是普通的庶出。"
許雲峰雖然好奇,卻也不好意思再聽下去。聽別人說人家的是非,也不是一個男人該有的行為。
許雲峰稍微動用了點關係,就打探到了白月的地址。
找到的時候,還吃了一驚。若不是早知道那是間古董店,還會以為是間休閑茶室。小小的明清風格的門面,擺著幾盆太陽花。那天太陽又特別好,照得花紅葉綠。透明玻璃的那一面,一眼可以看到窗下的矮几上的紫砂壺。
推門進去,瞬間一陣馥郁暗香迎面撲來,眼前光線一暗,彷彿一步就跨進另外一個空間。只見小室古樸,明窗淨几,纖塵不染,一盆佛手結著金色果實。漆案上放著的正是那件翠玉香爐,裊裊輕煙就是從那裡升起。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香爐周身似有光芒繚繞,那一團翠綠色彷彿要融成水流下來一般。許雲峰一時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
就在那個時候,身後的門帘嘩啦一陣響,像是佳*****斷的碎音一樣,迴響在小店裡。
香氣繚繞中,一個年輕女子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秀美的臉,帶著點怯怯的表情,像是初次走進課堂的孩子一樣,輕聲問:"是店家嗎?"
許雲峰這才注意到店主人一直沒出現。
"我也是客人。"
"啊——"女子失望地嘆了一聲,憂鬱地皺著眉毛。
許雲峰是最見不得女子憂鬱或哭泣的,立刻就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
女子窘迫地看他一眼,臉微微泛紅,局促不安地說:"我……是有首飾要典當……"話音沒結束,就已經細微不可聞。
許雲峰不自主道:"我可以看看嗎?"
女子從手袋裡取出一條髮帶,中間嵌有一塊鴿蛋大的祖母綠,周圍一圈碎鑽。許雲峰一看那晶瑩剔透的祖母綠,愛不釋手。
"這麼好的首飾,怎麼不拿去首飾店?"
女子苦笑著說,"他們嫌髮帶樣式過時,價格壓得很低。"
"奸商。"許雲峰說。女子又笑了笑,眼裡的陰翳有那麼片刻的消散。
"那麼急著用錢?"
女子簡單地說:"家中困難。"
"家中的男人呢?"
"丈夫在國外,遠水救不了近火。"
少婦穿著非常考究的雪青色緞料旗袍,窈窕身材,面容清秀,姿態閑雅,看得出家境不錯。可以想像,當初也是白玉為堂金做馬的家,一旦崩潰起來,所有榮華富貴盡付流水。昔日嬌生慣養的女子,現在也要為生計奔波忙碌,嘗盡人間酸甜苦辣。
許雲峰沒有多問,簽好支票遞了過去。少婦接過來一看,睜大眼睛,急忙說:"先生,這價出得太高了,它值不了。"
許雲峰笑起來,"太太,賣東西哪裡還有嫌錢多的?你還是救急要緊。"
少婦眼睛濕漉漉的,喃喃道謝,"現在局勢這麼糟,人人只圖自保,你卻這樣發善心做好事,必會有好報。"
她匆匆走了,身後一陣幽香,像是從衣間散發出來的,和爐香融為一體。
身後忽然響起咯咯笑聲。許雲峰尷尬地回頭,吃了一驚。
白月今天穿著火紅的弔帶短裙,濃密捲曲的長髮披在肩上,眉毛高挑,修長的腿給紅裙襯得更加雪白。這一身打扮,和那天的簡直有天壤之別,明艷地讓人睜不開眼。
女郎看許雲峰這樣子,咯咯笑起來:"我說,您是來看貨還是來看人的?"
許雲峰自認在社會上這麼多年,什麼樣的女性沒見過,卻是給她這一句話,窘得紅透一張臉。
"紅雲,拜託你消停一下。"
白衣女子步履婀娜地從裡間走出來,許雲峰眼睛一亮,這才是白月。她們是雙胞胎。
白月笑著招呼他:"許先生,這是舍妹紅雲。"
紅雲睨他一眼,對姐姐說:"這人是來向你討東西的,你還對他那麼客氣。"
白月習慣性地挑了挑眉毛,"許先生是為了那件翡翠香爐來的吧?現在男士追求女性,出手還真闊綽。"
許雲峰苦笑,他進來這店不到十分鐘,就給女孩子們從頭看透到腳,似乎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這對姐妹的眼睛難道裝有特殊裝置,專門透視人心?
白月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莞爾道:"許先生,我們只是比常人稍微會察言觀色而已。"
許雲峰給嚇了一跳,心想她是真的會讀心術?紅雲一看他獃獃的樣子,更是笑得歡,一頭捲髮波浪般抖動著。
白月跺了跺腳,"紅雲,去給客人倒茶。"
紅雲不悅地努了努嘴,嬌嗔道:"老把我當茶水小妹。"說完,蝴蝶一般翩然而去。
她一走,室內又安靜下來。香爐上依舊靜靜騰著白煙,那有點甜甜的香時濃時淡地飄入鼻端。剛才看到的光芒似乎因為陽光的傾斜而消失。
白月引許雲峰入座,邊說:"許先生可以看看其他的,比如這個永樂青花盤,盤口帶棱,比較少見。或者這件元代釉里紅花卉紋瓶,裝點書房最合適。"
許雲峰眼睛卻始終膠在那翡翠香爐上,輕聲嘆道:"從這個角度看,它彷彿真的有生命。"
白月點點頭:"華人重玉輕金,覺得玉護體避邪,又高雅端方。長輩喜歡,可以理解。"
"記得《詩經·秦風》里有寫道: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許先生好學識。"白月笑。
許雲峰把那條髮帶拿給她看。白月檢查了一番,輕輕說:"小蛋面祖母綠和鑽石,是上品,工藝相當好。許先生是豪爽的人,不確定是否是真的寶石就輕易買了。"
"我有惜香憐玉之心。"
紅雲端著茶具走出來,問,"香爐的事怎麼樣了?我姐姐是絕對不會割愛的,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白月推了妹妹一把,扭頭對許雲峰說:"你朋友喜歡瓷器嗎?"
"那東西太脆弱,一碰就碎。"
"照這樣,就該送青銅器。"紅雲哈哈大笑起來,"經得摔,又耐久,家裡進賊了,還可以防身!"
這下連白月也呵地笑出來,"許先生,我這妹妹是刀子嘴,你別和她計較。"
那天他回到家裡,腦海里還是那個年輕的太太邁著碎步走進來的畫面。一臉局促不安,憂鬱彷徨,舉手投足間,有股只有養尊處優之人才有的風雅氣韻,周身一股微甜清苦的芳香。
也不知道她這份氣質,能經得多久消磨?
許雲峰躺在沙發上墜入了黑甜鄉。家裡的老僕看到,取過毯子給他蓋上,聞到了他身上那股芳香,笑了笑。許雲峰父母早逝,留有厚產,他自己又是建築設計師,所以在女孩子中非常受歡迎。身上有不同的香味。也是常事。
自那以後,許雲峰便成了那家小店的常客。喝喝工夫茶,和紅雲鬥鬥嘴,聽白月講解一些古董知識。當然也不會空手而歸,他買了一隻雍正五彩花鳥撇口碗送給姨媽做擺設。又選了一面法國十八世紀的銅質梳妝鏡,派人送去敏敏處。
紅雲說:"追求女人時送鏡子是大忌諱。等於是天天提醒她紅顏易老,剎那芳華。"
許雲峰大笑:"還有什麼,統統告訴我。"
他覺得這對姐妹遠比那個香爐有趣。
一日午後,紅雲打扮一番出去赴約,白月帶著幾個太太到樓上選瓷器,許雲峰就閑坐在窗邊研究一隻成化青花宮碗。門帘一陣嘩嘩響,細細的腳步聲響起,一陣熟悉的芳香隨之而至。他心中一動,抬起頭來,那個少婦正站在玄關。
她比上次見面要消瘦許多,面色憔悴。因為生得美,這份憔悴反而讓她多了幾分楚楚動人。身上那件雪青色旗袍,卻已經陳舊不少。
一個人的際遇如何,從外表就看得出來。許雲峰知道她這段時間過得並不好。
許雲峰上前自我介紹道:"我是店老闆的朋友,姓許。"
"許先生。"少婦說,"老闆還是不在?"
"你這是……"
少婦低垂下頭,說:"我還有東西要當。"
許雲峰知道白月在忙,乾脆自作主張說:"給我看也是一樣的。"
少婦打開手裡的匣子,裡面都是耀眼珠寶首飾,尤其是一對蝠鼠紋寶石發簪和一支玳瑁雕花櫛,精美絕倫,非常罕見。
許雲峰不住看那少婦一眼。她明白許雲峰在想什麼,苦笑著說:"都是祖上留下來的東西,和一些嫁妝。當年……"
她話並沒有說下去,哽咽著,黯然神傷,因為想起了什麼辛酸。她別過臉。
許雲峰看到她放在匣子上的手,細白柔軟,保養得非常好,只是指甲已經修得短短的。
他輕聲問:"你先生什麼時候回國?"
少婦搖搖頭,"我沒告訴他,怕他分心。他還有幾個月就可以畢業回國,我不希望他功虧一簣。"
"家裡就你一個人在支持?"
她笑了起來:"許先生,別小瞧了一個女人的能耐。"
許雲峰忽然很羨慕那個丈夫。他還記得自己在敏敏樓下苦等大半個晚上就為見她一眼,可她早就和新男伴從後門出去參加派對。
他簽出支票。少婦看到上面的數字,嘆一聲:"許先生,你出手一向這麼大方?"
許雲峰笑:"助人為樂。"
"你沒想過我也許在行騙?"
"你不像。"
她不像。騙子是不會在落魄時還有那麼高貴的儀態的。雖然她一臉憔悴,髮絲沒有光澤,可長年養尊處優培養出來的氣度不是一時半會兒消磨得去的。若說白月像是從深巷舊院里走出來的佳人,這個少婦就像是小說里落出來的一幅舊時代美人畫。彷彿不是現代真人。
最關鍵是,她從來不主動訴苦博取同情。
許雲峰問:"你住得遠不遠,路上方便嗎?要不要我叫車送你?"
少婦忙不迭婉言推拒。
這時,白月送那幾個太太下樓來。許雲峰迴頭看了一眼,再轉過身,少婦已經不在,只有門帘不住晃動。
太太們各買一套對碗,和一大堆小物件。小店今日收穫不少。
許雲峰開她玩笑:"你真的做古董生意?我還從來不知道古董對碗可以一賣就那麼多套的。別是贗品吧?"
白月不同他計較小枝節,"許先生今天也做成了樁生意啊,不讓我看看這次是什麼寶貝?"
結果一看到那支嵌有寶石的玳瑁櫛,兩眼放光,平日說話輕聲細氣的她也放大聲音,懇求許雲峰:"轉給我如何?我願意出三倍的價。"
許雲峰笑著搖頭。
白月也是極聰明的人,一下就明白許雲峰的意思,他想她拿那個香爐換。她呵呵笑:"許先生,那香爐可比這支櫛值錢多了。"
"我不介意補空缺。"
白月抿著嘴,學他的樣子搖搖頭。這樁生意還是沒做成。也許太掃興。
紅雲很晚才回來,那時候白月已經在收拾東西要關門了。她倒了杯茶牛飲一口,問姐姐:"她又來了?"
白月低頭算賬,微笑著回應:"是,讓出好多東西來。有一支玳瑁櫛我特別喜歡,許雲峰不讓。"
"那個公子哥,"紅雲撅著紅唇,"傻呼呼的,因為條件優渥,不食人間疾苦,所以對人分外真誠。你看他開的古董跑車,像是從拍舊上海的電影里扒下來的,天天開到我們門口停,如同一塊活招牌。"
白月給妹妹逗得直笑。
許雲峰雖然聽不到這段對話,但也可以想像這對姐妹會怎麼評論他。她們優雅而風趣,像一張可以變換色彩的畫。正因為這樣,他反而被吸引,往那家小店跑得更勤。
敏敏呢?她也不是沒有風度的女生,她頭腦聰明,人美麗。可是眼高於頂,凡事愛頤指氣使。就像一張鮮艷的油畫,初看驚艷,日子久了,也覺得不過爾爾。
隨後的日子,他常常去那對姐妹的小店,也常常碰到那位來變賣首飾的少婦。
她知道了她夫家姓段。
段太太每次來,總像是一部小說的精緻開場,人未到而聲先至:先聽到一陣悅耳的門帘響動,然後有暗香浮動,再是輕輕的,有些躑躅的腳步聲。然後一個消瘦而清秀的年輕女子出現在面前。
她的話不多,同許雲峰說話,總是低著頭,有些害羞怕生,且極少談論家裡的狀況,他只能從簡短的對話里得知一二。
公公的病不見起色,用藥昂貴。丈夫來信,說就快回來了,需要錢。小叔欠賭債,不得不為之償還,等等。
起先,她身上還有些首飾,珍珠耳環銀手鏈。漸漸地,也不見她戴出來,想必是在別的地方賤賣了。她當的東西,起初是些珠寶首飾,漸漸也到古董花瓶,名人字畫,然後又到一些普通小首飾。這便是山窮水盡的徵兆。
有一方白玉遼硯,深得白月喜愛,還有一對火紅的珊瑚珠耳環,紅雲一拿到手,就歡喜地戴上。
那些怕都是她平日里身上戴的,書房裡用的。或許從前,她就是別這對紅色的珊瑚珠耳環,用那方遼硯磨墨,她的丈夫提筆在宣紙上畫一對戲水的鴛鴦。
最讓人敬佩的是,生活如此艱辛,卻從來不見她抱怨。出身這麼好,卻又這麼能吃苦耐勞,非常難得。而且說到丈夫,臉上總會泛起紅暈,像是還在熱戀的少女一般。
紅雲說:"變賣嫁妝的女子也是不少,有次我上門給一個老太太看舊貨,銀瓶,黃玉筆筒,玉壓發……眼睛都看花。不過這麼年輕就把傍身的嫁妝當了,想著將來也辛酸。"
許雲峰笑:"她那在國外的丈夫也不知道在做點什麼,怎麼總是不停要錢?"
"開門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哪裡不需要錢?"
"她始終支持丈夫。這樣的妻子太難得了。"
白月從報紙里抬起頭笑:"小心,她是別人的妻子。"
許雲峰聳聳肩,"我是感動,真的。她的情操,溫柔賢惠,無私付出。讓我想到我母親那一輩的女人。"
"那時候的女人都傻呼呼地忠夫。"紅雲嗤之以鼻,扭頭看姐姐手裡的報紙。
"哦。段氏王朝的興衰史給炒得特別火熱呢。後人翻出老爺子當年寫的回憶錄,打算出版來賺取版稅。哇!原來段家老爺子當初居然是革命志士,早期留學英倫,還曾給迫害入獄。袁世凱上台後,他娶了一個建築商的女兒,就此發家。"
她又翻看娛樂新聞去了。
隨後幾天,許雲峰去了外地出差,再回來時,已經過了兩個星期。
紅雲獨自在店裡,見他風塵僕僕地進來,忍不住嘲笑他,"你這麼一副落魄的樣子,是不是因為我?"
許雲峰問她:"我走的這幾天,生意怎麼樣?"
紅雲翻白眼,"許公子什麼時候成了我們的合伙人了?"
"紅雲你真不厚道,我這是關心朋友。"許雲峰一本正經的樣子。
"糊弄誰呢?那位太太一直沒有上門來。"紅雲嗔笑,忽然表情一轉,嘆氣道,"一個女人變賣自己的嫁妝,需要下多大的決心啊。可你看她丈夫不聞不問地躲在國外?這樣的一番熱情,還不是便宜了那隻白眼狼。"
還想多說幾句,樓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只好去接電話。
她才走,天上打了一記響雷,大雨傾盆而下,外面頓時一片白茫茫。強勁的風吹得門帘嘩嘩響,雨水濺了進來。許雲峰起身,把玻璃門關上。
走到門口,他隨意地往外面街上望。對麵店鋪的遮雨棚下,站著一個纖瘦的身影。隔著雨簾讓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他立刻打了傘跑過去。
少婦的頭髮已經濡濕,旗袍的裙擺也已經貼著腳踝,嘴唇烏青。
許雲峰為她打著傘,同她回到店裡。段太太腳上的布面平底鞋已經濕透,也許是凍著了,臉色蒼白,身子微微發抖。因為消瘦,原本貼身的衣服現在也是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伸出來的手上,骨節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沒有什麼比親眼看著一個嬌貴的女人漸漸給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更讓人無法忍受。許雲峰受父親影響多,一向認為女人是用來呵護的,許母生前就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苦。
恐怕唯一沒變的,是她上身淡雅的芳香,和店裡焚的香一樣,微微的甜,又有著清清的苦,交集在一起,如同歲月給人的感受。
"許先生,"段太太把懷裡緊抱著的木匣子放下來,說,"我丈夫前些日子已經歸國了。"
啊。許雲峰長嘆,不覺鬆了一口氣。她至少用不著再拋頭露面。
"不過。"段太太語氣轉激動,"他和朋友出了點事,現在被關押著。我現在急需一大筆錢,所以,許先生,我請你看看這個。"
她打開匣子,然後退了一步。許雲峰看清了匣子里的東西,腦子裡嗡地一聲響。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兩樣東西,那麼,香爐該是一對的。
匣子里的翡翠香爐,和他長久來希望得到的那件,幾乎是一模一樣。
許雲峰半天才找回語言,"這個是……"
段太太苦笑起來:"這是我最後的嫁妝了。"
"段太太!"許雲峰幾乎是搶了她的話,"這香爐我要了。"
年輕的太太瞬間濕了眼睛,忽然後退一步,彎腰鞠躬,"許先生,這天高地厚的恩德,我下輩子做牛做馬都要報答。"
許雲峰給她嚇一跳,急忙伸手扶她。她剛抹了抹臉,忽然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好不容易停了下來,臉色青灰。
許雲峰二話不說拿起外套,"我送你一程吧。"
年輕的太太驚訝地抬起頭,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緣故,眼睛濕濕的,眼下有青色的陰影。她還那麼年輕,才二十多吧,也許還沒有孩子,清秀的臉上,還保留著做姑娘時的天真。即使到了現在,眼神還是那麼清澈。
這樣溫婉的女子,應該住在一間莊重樸實的大院子里,成日穿著精美的旗袍和緞面鞋,手裡拿著魚食,撒向大缸里。日暮見晚,她就立在廊下眺望,等待丈夫回來。悠閑地,平靜地過完她的一生。
許雲峰非常不理解,究竟怎樣的丈夫,才會丟下這樣的妻子遠遊不歸。
他忽然有錯覺,紅雲似乎在裡間笑,也不知道是笑他同情心泛濫,還是僅僅在跟朋友通電話。
她住在老城區,十字南街,胡家巷。老城區在做規劃,到處都在拆了重建,現在還不知道混亂成什麼樣子。她這樣的出身,當初住的該是半山或是臨水的豪宅吧?究竟是怎麼樣一場變故,讓一個家迅速落魄至此?
雨越下越大,水撥划過,眼前只能得片刻的清晰,雨水瞬間又讓視線模糊,車外的街景也漸漸消失在灰茫茫的雨里。在這樣的雨天開車,人最容易浮想聯翩,常有錯覺,自己是不是闖入時光隧道,進入另外一個空間。
嘩嘩雨聲中,段太太輕輕開口:"許先生家境似乎不錯。"
"家父留有豐厚遺產,我也有工作。"
"結婚了嗎?"
"還是單身。"
"許先生這麼好的人,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才配得上。"段太太說。
許雲峰聽著她的口氣,感覺像是被長輩誇獎了一般,不好意思起來。"段太太,你和你先生呢?"
她怔怔看他一眼,忽然低下頭,紅著臉羞赧一笑。極平常的一個笑容,卻像明媚陽光一下就驅散了雨天的陰翳。那一剎那,女孩的清純和女人的嬌媚盡情展現,直叫人轉不開眼。
少婦眼神迷濛,陷入回憶:"說起來,那個香爐,還是他當年說要娶我時送我的。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出頭,情竇初開。那麼多表親里,我只喜歡他一個。一日,他和幾個男孩子捉弄我,害我踩進泥塘,一身狼籍。我哭泣起來,其他孩子一鬨而散,只有他留了下來。我還記得那天傍晚夕陽分外好,他就站在半人高的草間對我說:你別哭了,我既然看了你的腳,以後我娶你就是。你不信?我送你信物。於是,他就把他母親房裡的香爐拿來給我。他說,蓋子里有前人刻的詩,就拿這個做憑證好不好?"
"這麼珍貴的東西,你卻願意讓出來?"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昨晚也是抱著它,掙扎許久。你看我典當了那麼多家當首飾,卻始終把香爐留著,就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可是再重要,它也不能取代自己的丈夫。"
"你們沒有孩子?"
"沒有。他婚後沒多久就出去留學了。"
"你怎麼不跟著去?"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來。
"我書讀的不多。自女子學校畢業後,就一直在家幫母親料理家務,而他,一直讀到大學畢業。就在那裡,他結識了一個女孩子。"
許雲峰明白過來,男方不過是孩提時做了個不懂事的承諾,對這門親事並不當真。他或許把她當作好友,當作妹妹,卻從來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侶。
後來他有了另外喜歡的人,又無法抵抗家族的意志力,只好選擇逃避。
不幸的家庭,是各有各的不幸的。
"那個女同學家境不好,人卻非常獨立能幹。他們無話不談,天文地理,政治經濟,說到高興時,又一起仰頭大笑。他看她的眼神,彷彿當她是稀世珍寶。他為了她和家裡大吵大鬧。他想退婚,他父母覺得丟不起這個臉。但是他是鐵了心要娶那個女同學。那陣子,兩邊家裡都一片雞飛狗跳。"
"但他最後還是娶了你。"
"是啊。"段太太苦笑,"那個女同學主動退讓,她留洋去了。而他則心灰意冷,終於同意和我完婚。"
許雲峰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為什麼丈夫出國不歸。他追隨他的愛情而去,可憐家中妻子,非但得不到絲毫關愛,還要在家道中落後用纖細的肩膀獨力支撐著。
這個年輕女子一臉落寞,眼睛卻是分外明亮。她少女的時候,或者說,家道還未中落之時,也必定是嬌艷如花的吧。她現在才多大啊,即使憔悴三年,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三、四的樣子。
她雲英未嫁時,會不會穿著色彩明麗的衣群,頭上戴著香花,與青梅竹馬的夥伴在花海遊戲?那時的她必定是母親膝下天真撒嬌的小女兒,是長輩手心的珠寶。出閣時,必定有一場空前盛大的婚禮,父親將她交付給另外一個男人。
可是婚後,寂寞如影隨形。她有沒有一次次滿懷著希望倚著門等候丈夫歸來?黃昏的庭院,穿著白色長袍的少婦執著柄扇子,坐在鏤花窗戶下,從黃昏挨到月上中天。他人歡聚時刻,她卻獨立中宵。
案上,小小香爐飄出白色的煙。等的是人,還是心?
車已經開到老城區,因為暴雨的關係,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一片蕭條。青灰的矮舊房子在雨里模糊地連成一片,遠看,就像是幅蘊開了的水墨畫,帶著濃濃的懷舊情結。
段太太緩緩地說:"那時候正是最後的輝煌時刻。那麼多年的大家族了,經歷過多少風雨,一直屹立不倒,於是大家也都習慣了這榮華富貴,以為可以就此世世代代長久下去。其實花無百日好,月無千時圓。哪裡有長久的富貴留人間?"
許雲峰點頭。這場經濟危機,已經不知道讓多少富貴人家隔夜淪為常人。
"他走後沒多久,就支撐不下去了。叔伯妯娌那麼多人,居然掙搶一番後一鬨而散。家翁就是那時候氣病的。我是長媳,自然要留下服侍二老。娘家那邊,兄嫂當家,漸漸對我們不聞不問。看,人情如此薄涼。"
"你應該告訴他,他有責任回來照顧你。"
少婦呵了一聲:"他回來能怎麼樣?不就是換成他出面變賣家產低債?我寧可他完成學業,回來能找份好點的工作,這才可以持家。"
她也不是沒有智慧的。
許雲峰嘆一聲:"這麼高尚的情操……"
她聽在耳里,忽然笑了:"許先生,你要知道,我除開情操,就無其他優點了。"
"怎麼沒想到離開?"
她茫然地抬起頭,"離開?去哪裡?為什麼?我除開了他,又還有誰?"
即使到了如今這地步,她還深愛著丈夫。即使,即使他依舊不肯多看她一眼。
"這筆錢能救他出來?我有相熟的律師,可以幫忙。"
"不能再麻煩你了。這錢已經足夠了。啊,前面左拐就可以下車了。"
許雲峰急忙打方向盤,轉進一片老街坊。他大大驚奇,因為這的建築幾乎還保留了上個世紀初的風格,白牆黑瓦,長青藤爬滿牆。而他身邊這位段太太,似乎也就適合挽著籃子,邁著碎步,從轉角輕輕走來。
這是哪裡,他怎麼從來都不知道這座大都市裡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奇妙的地方?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的,小巷裡是一片濡濕的寧靜,薄薄霧靄瀰漫,不知誰家在熬湯,空氣里瀰漫著芳香。石板路旁,綠色的小草開著白色的花。
巷子的盡頭是一座清冷的朱門大院,院前匾額上書"段宅"。她指了指那裡,說:"就是這裡了。不過也是已經賣出去了,東家寬容我們多住幾天。"
她沒有邀請他進去坐,許雲峰看著她弱不禁風的背影漸漸走遠。那時候太陽忽然破雲而出,燦爛的光芒照耀著這條寧靜的小巷,也照耀著前面孤單的女子。
許雲峰盯著她的腳下地面。她似乎一點留戀都沒有地走遠,什麼都沒有留下。
門合上那一瞬間,他已經明白,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見她了。
以後的她怎麼樣了?似乎還病著,前途一片茫然。丈夫是否能否極泰來?他們的婚姻是否還有得救?這樣美好的女子,實在不適合如此凄慘的命運。
但他只是個後來者,遲來一步。他們的故事早已發生。
許雲峰迴到小店。只有白月在,她一見他就笑:"許先生,睡醒了?"
許雲峰笑,他點點頭:"是啊,終於睡醒了。這一覺好長呢,還做了個個哀傷夢。"
白月靜靜地一笑。
許雲峰看嗅了嗅,聞到陌生的氣息,"今天點的什麼香?印度香?換味道了?"
"是藏香。一直是這個味道呀。"白月把那翡翠香爐捧到窗邊放好。翡翠碧綠一整塊,冰清聖潔的,難怪她怎麼也不肯讓出來。
"一直都是?"許雲峰自嘲,"我睡糊塗了。"
也許是再也聞不到那熟悉的芳香了。一點點甜,一點點苦,如同一個少小時的夢,如同曾經錯過的那個人,消散在了遙遠的過去。淺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長廊下再也看不到痴痴盼望的身影。用秀氣的書法寫著名字的信,字字句句都是滿懷關切的叮嚀。一封一封寄了那麼多年,等到再也收不到時翻出來閱讀,才發現單薄的紙張間,竟有股似曾相識的芳香?
許雲峰說:"我也不是不問世事的公子哥,我知道老城區的十字南街是過去大富人家聚合的地方,類似現在的臨濱園。可是拆遷時最早拆的就是那裡,因為,我就是規劃設計師之一,我是去看過現場的。"
"咦?"白月挑著眉毛,"你還真鎮定。我當初想過你會嚇得立刻翻臉不認人的。"
"我為什麼要怕?"許雲峰問,"她沒害我,我也未曾害過她。"
白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許雲峰看牢她,故意發問:"你呢?你又是誰?走路時有沒有影子?"
白月非常配合,立刻站起來走到燈光下。年輕女子骨肉勻婷,緞面高跟鞋下踩著一圈深色影子,隨著身體移動。她像是模特展示衣服一樣在店裡走了一圈,扭頭用眼睛問許雲峰:"怎麼樣?我是人是妖?"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紅雲從樓上走下來,抱怨:"什麼事笑得那麼大聲,害得我沒法看書。"
"什麼書?"許雲峰問。
"段家老爺子那本給後人出賣的自傳啊!想不到寫得真精彩,還有個別緻的名字,叫作《故人香》。來聞聞,出版商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書頁都是香的。"
白月接過書來聞,"真的,有點甜又有點苦。"
"書上說,那是祖傳的香,製作辦法是保密的。"
"書上還寫了什麼?"
"哦。寫他在外留學,妻子定時給他匯來錢款,故不知道家裡已經衰敗。他回來後參加革命,不久進了監獄,贖出來後,一個冬天輾轉著躲避追捕。開春回到家,沒想妻子已經病逝,成了終身遺憾。"
"又是一個王寶釧的故事嗎?"白月笑著搖頭。
許雲峰坐在窗下,一邊撥弄著那件香爐上的扣環,一邊聽她說,插口問:"他有沒有寫:他翻出妻子過去寄給他的信,聞到熟悉的芳香?"
紅雲翻了翻,驚訝道:"你猜得真准!"
"女同學呢?"
"什麼女同學?"紅雲沒有翻到他想知道的。
許雲峰忽然笑了。她直到最後才等到了她一直想要的東西。卻是來晚了一步。
"故事很動人是不是?"紅雲笑著問他,"不過這個香爐似乎不大吉利。怎麼?還想買去送未來岳父?"
許雲峰沒回答她,卻是伸出手,揭開了香爐的蓋子。裡面光滑的內壁上刻著幾行字。
"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常健,三願臨老頭,歲歲與君見。"
那一刻,暗香撲鼻。
翡翠香爐
老坑玻璃種晚清時期
曾在蘇富比拍賣250萬港幣
也許算不上多古老。
偶然從書上看到,驚艷,念念不忘,得此機會,寫為文字。(作者自述)
附錄:
翡翠鑒賞zE/u
硬玉,我國俗稱"翡翠",是我國傳統玉石中的後起之秀,又是近代所有玉石中的上品。常見的翡翠顏色有白、灰、粉、淡褐、綠、翠綠、黃綠、紫紅等,多數不透明,個別半透明,有玻璃光澤。按顏色和質地分,有寶石綠、艷綠、黃陽綠、陽俏綠、玻璃綠、鸚哥綠、菠菜綠、淺水綠、淺陽綠、蛙綠、瓜皮綠、梅花綠、藍綠、灰綠、油綠,以及紫羅蘭和藕粉地等二十多個品種。zNUEk
(一)翡翠飾品關鍵是要色好、種好。色要翠綠。綠色要多,要鮮艷,分布應均勻。翠綠要純正,少雜色。
(二)挑選翡翠飾品還要仔細觀看是否有裂紋、瑕疵。一般將飾品對光觀察,有裂紋瑕疵的均會顯示。
(三)加工工藝及外形。凡是工藝好的飾品一定會線條清晰,比例協調,形體飽滿。太厚、太薄或比例失調,則一定是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