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豆
白月的手上抱著一隻上好的紫砂壺,珠圓玉潤。
這是一隻段泥壺。
段泥壺是最難燒的,差了火候的壺,初成時不覺,幾泡茶後,便開始"出黑",猶如發霉。這隻很有些年代了卻不曾"出黑",泡養得珠璣隱現,潔瑩似玉。
一枝蔓藤自壺柄攀緣而出,在壺身分做兩枝,各自在一邊兜纏,綻開並蒂的兩朵花,用朱紅的筆,細細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塵埃,兀自鮮靈靈的。這樣的一把壺價格不菲。
白月這一整天都抱著這隻壺,她帶著盈盈笑意,看著店外來往的行人。紅雲沒有多問,因為她知道白月是在等這隻壺的有緣人。
天色已暗,看來佳客即將登門。
侯洙偶然間走進那爿古董店。
他那時在夜市裡逛,到處是喧囂的人聲。他本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可是當他經過這裡的時候,忽然看見剛剛升起的月亮,就那麼細細的一彎,靜靜地懸在樹梢頭。風吹樹梢動,倒像那彎月搖搖欲墜。
便那麼看著,搖搖欲墜的月,照著嘈雜紛亂的人群。
看了許久,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該去那夜市裡走走。這念頭來得莫名其妙,然而一浮上來便像非這麼做不可。
於是慢慢地走進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裡。原先這裡也是一個集市,只是沒有這麼寬敞,如今舊時的房子大概都拆去了吧,但那份喧囂始終不曾變過。
目光在人群中穿過,似乎在找什麼,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找什麼。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走著,忽然看見拐角的那爿小店。
只得一間門面,乾乾淨淨的雕花木門,燈光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薄雪似地灑在店外的街面上,在光怪陸離的夜市裡,孤零零地清靜著。
便以為是間小茶室,冷不防抬頭,卻又看見招牌——"古董雜貨店"。
侯洙倒不免意外,便不由自主地走進去。
門"吱呀"一聲輕響,滿耳的喧囂便彷彿一下子隔在了外面。
店裡收拾得整潔清爽,一邊有貨架,架上一應的瓷器、漆器、文房之類。店角置了張古舊的四方桌,一個年輕女子坐在桌子後面,閑閑地看書。聽見客人進來,也不過抬起頭,微微地一笑。侯洙只覺得這安靜愜意極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並不像別家店那樣諂媚招呼,依舊低頭看書,留侯洙一個人慢慢地看。
他本也不知自己為何進來,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貨架,忽然在一個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隻小小的紫砂壺。
只一手大,珠圓玉潤。
段泥壺。
這段泥,俗稱"綠泥",生時是淺綠色,燒成了該是米白微褐。但這段泥壺也是最難燒的,差了火候的壺,初成時不覺,幾泡茶後,便開始"出黑",猶如發霉。
這一隻卻不曾"出黑",泡養得珠璣隱現,潔瑩似玉。
最奇巧的還是做工,一枝蔓藤自壺柄攀緣而出,在壺身分做兩枝,各自在一邊兜纏,便似兩個人兒,互相地試探,試探。終於,繞上鈕子,綻開並蒂的兩朵花,用朱紅的筆,細細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塵埃,兀自鮮靈靈的,恍若一雙笑臉。
"這叫做'連理壺'。"
那年輕女子不知何時走過來,站在他身後說道。
"'曼生壺譜'里,傳說該有這一式。"
侯洙一驚,"哦?"
女子淺笑,"傳說——若真是曼生壺,該高閣供起,放在這貨架上豈不委屈?"
侯洙便也鬆口氣,笑:"不錯。"
女子又道:"雖然不是曼生壺,到底是一隻好壺。"
侯洙望著那一雙連理枝,不由自主地答:"是。"
"要不要拿出來看看?"
侯洙又不由自主地答:"好。"就像一隻提線的木偶,要人提一下,才動一動。
女子將壺從貨架上取下。
壺拿在手裡,堪堪的一握,溫潤得像有生命一樣。
便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一樣。
"這壺,也不知是什麼人做的。"女子閑閑地提起,"看這泥色,也有些年頭了。壺底上刻了'甲庚',也不知是哪一個甲庚年。"
侯洙翻過來看壺底,果然刻了"甲庚"兩字。
旁邊還有兩枚小篆。
一枚"子安",一枚"絳彤"。
齊頭緊挨,便如鈕子上的一雙花兒,並蒂而開。
侯洙細細地看那兩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說:"是兩個人吧?"
"應該是,但只怕不是壺匠的名字。"女子忽而一笑,"先生,可是知道這壺的來歷?"
侯洙笑笑,"我怎會知道?"
便將那壺放下,卻又十分不舍。心裡想,要不要買回去?
不期然的,斜刺里伸過一隻手,端起那壺。
瑩白如玉的一隻手,彷彿不帶一絲血色,只有無名指甲上,一點丹蔻,紅艷得有如那壺上綻開的花。
"我要了。"
回過頭,便見一個女人。
紫紅的旗袍,微卷的短髮,削得極薄,所以顯得精幹。細長的眉眼,細長的嘴唇,深紫的口紅,蒼白的面色中,便有如一抹乾涸的血跡,觸目驚心。
侯洙果然驚心。
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卻無由地感覺熟悉,有如認得了幾生幾世。
侯洙痴痴地望她,彷彿失了魂魄。
蘇星的人生,在見到那隻連理壺的時候,重新開始。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是與眾不同的,卻又不知道,為何她會與別人不同。
她出生的那刻,雷電轟鳴,大雨傾盆而下,她的母親說,從來未見過那樣可怕的雨,彷彿蒼天的怨氣,一夜傾瀉。
便在那一夜,趕來醫院的父親出了車禍,人不曾有大礙,卻因此識得了一個女子,從此心就不曾再回頭。
她的母親從未跟她提過這段往事,只說她父親死了。
奇怪的是,她卻一直明明白白地知道真相。她彷彿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發生了什麼她都很清楚,連她母親望著她的時候,那種冷漠的目光,她也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有一次當母親又這樣望著她的時候,她說:"你為什麼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這一切。你應該知道,世間的男人都不過如此。"
她的母親驚愕莫名地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怪物。
那年,她十歲。
長到十七歲,母親患上癌症。
臨終時,叫來了她的父親。
那男人,只在她剛出生後不久來看過她,所以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他提出接她回去,與她的後母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地拒絕。
十七歲,高中剛畢業,她挽起一隻旅行包,離了家門。
走過許多城市,換了許多工作,見了許多人世滄桑,看得多了,一點點寫下來,投給雜誌社。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一點小小的名氣,算是一個作家了。
但職業對於她,不過一樣謀生的手段,與當車間的女工,練攤的小販,沒有多少不同。
她寫下的,都是別人的故事。
至於她自己的故事……她沒有故事。她的生活,還奇怪地空白著。
沒有戀人,連朋友也沒有。
她從小就是冷漠的,總是整天想著自己的心事,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曾經發生過,她想要記起來,可是卻總也想不起來。悶悶地堵在心裡,這樣的感覺好不難受。
別人看見她,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十分怪異。因為特異而被疏遠,沒有人跟她作伴,雖然有一點寂寞,但她也並不在意。只想早點記起那件事情。
生活就這樣迷迷茫茫地過著。
她走進這爿古董店,純屬偶然。本來漫無目的,在夜市裡逶迤地走,囂喧在耳邊一掠而過,不留任何痕迹。
身邊的男男女女,裝作不經意地從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時下雖然流行復古,然而這個女子,卻像從舊時畫中活生生地走出來。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見地走,然後便看見那間古董店。
薄雪似的、清靜的燈光,從雕花木門的縫隙里流瀉,像一隻手,溫柔地召喚,一下,又一下。
她久久地看著,那一扇門,就像在那裡等了好久,單等她來。
於是她來了。
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為何來這世上一遭。
"我要了。"
蘇星沖那男人,微微地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麗,曾經有雜誌的編輯,同為女人,見到她時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後來說:"我才知道古典的美人該是什麼樣子。"她又說:"為什麼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沒有人能抵擋你的魅力。"
她卻回答:"為什麼我要笑呢?"
那時她懶得笑,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
現在,她卻一心想要眼前的男人,看見她的笑容。
心裡還不免惴惴,那話是不假的么?真的沒有人能夠抵擋?那這一個男人,真的會上鉤吧?
男人回答:"好。"
蘇星便終於鬆了口氣,看他失神的樣子,先前的擔心真是多餘。
也不免起了輕視之意,男人真是經不起誘惑,可是這麼想著,心裡又莫名地湧起一股悲傷。
店的主人,那年輕女子問她:"那麼,你要買這隻壺?"
蘇星點頭。
女子輕笑:"可是你連價錢都還沒有問過。"
蘇星眼睛看著那男人,慢慢地說:"不管多少錢,我都要買。"
女子悠然地說:"其實也不貴,只要三千。"
三千確實不貴,可是蘇星並沒有帶那麼多錢。
她剛剛露出一點為難的神情,那男人就說:"我帶了,我買給你。"
她心裡一驚,我買給你,這話好耳熟,她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人,也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說過一樣的話。那是在一間玉器店裡,她手裡拿著一隻翡翠鐲子,沒有帶足錢,又捨不得放下,他便走過來,這樣說道。
那時他一身半舊的青緞,卻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中望定他,只見他眼裡的溫柔,便意亂情迷。
她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們初次見面,怎麼能夠收你這樣貴重的禮物?"
他笑了笑,說:"沒有關係,只要你喜歡。"
只要你喜歡。
那人也曾這樣說。
蘇星更加驚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細端詳他的面容。沒有錯,人還是那個人,可是又分明不是。經過這麼多次的輪迴,他一定什麼也不記得了,所以這只是冥冥中的巧合吧。
她便又露出清淡的笑容:"我住得不遠,可以回去取錢。"
他說:"我替你付錢,你再還我,也是一樣。"
他畢竟還是不一樣了,那時他是不由分說地堅持,蘇星倒是鬆了口氣。她也是不願放過這個機會的,便點點頭說:"好。"
店的主人把壺仔仔細細地包好,遞給蘇星時,忽然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真是一隻好壺,小心別打壞了。"
蘇星覺得話里似乎別有深意,卻捉摸不透,抬頭看時,只見那女子幽深的眼眸,微微含笑。
蘇星住的地方,只隔兩條街,走走就走到了。
她抱著壺,一語不發地走著。
他便在後面,一語不發地跟著。
她一次也未曾回頭,卻看見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而晃得不見,一忽而又移過來,拖長了,兩人的影子便迭合在一起。
那時卻不是這樣。
他們剛走到店子門口,就有他家的馬車。
她原以為他只是個尋常的富家哥兒,卻不想是個有資格坐藍呢高檔大車的公卿子弟,心裡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他卻坦坦蕩蕩地微笑:"來。"
她本不是那樣一個沒有主張的女子,卻只因他這一笑,便失了分寸。
這一跤到底,一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她住的樓下,四層的舊樓房,惟有二樓上,她住的那一間沒有燈光。
蘇星抬頭看看,他便也抬頭看看。他仍像一隻木偶,線提在她手裡。
"我上去拿錢給你。"
他說:"好。"
她沒有請他上去,他便在樓下等著。總覺得她無論想做什麼,他都會依她,明明是初次見面的女子,這樣的感覺好沒來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間的燈亮了。
過了一會兒,蘇星走下樓,手裡拿了一隻信封。
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線衣。
天色很暗,本來是看不清顏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紅的衣裳。
蘇星把錢遞過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數數?"這一笑嫵媚動人,與她一直的冷淡判若兩人。
他沉默半晌,搖頭:"不用了。"
蘇星又嫣然一笑,"那麼要是少了的話,你再來找我好了。"
他卻不語,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
春日的季節,桃花開著,玉蘭也開著,清清淡淡的月光里,花影悉悉索索地搖。她眼裡映著月光,也微微地搖擺不定。搖擺不定,好像並不十分自信的獵手對著獵物,不知道賭注是否下對了地方,有點莫名的張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許因為太突然了,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轉身沿著小區的窄路走了。
蘇星獃獃地望著他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心裡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來。
這時候,他卻又回頭,大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這樣問的時候,臉上帶著微笑,還有幾分孩子氣。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說:"我叫蘇星。"
他點點頭,更大聲地說:"我叫侯洙。"
蘇星在心裡默默地重複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蘇星。轉過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細,若有若無的一絲懸在天邊,就像一縷清冷的霧氣。
蘇星站在陽台上,手裡捧著那隻連理壺。
煮去了塵埃,越發滋潤得如同一顆珍珠,茶水微微地溢開清香,混在花香里,在側側輕寒的春風裡,手心的溫暖一直沁入心裡。
只是心裡,總有涼涼的一團,是任何溫暖也化不開的冰。
侯洙走到樓下,站住。
他從小路彼端走來時,蘇星就看見他了,卻故意裝作沒有看見,揚臉望著月亮。
即使不看著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視她,目不轉睛。
從前也這樣子的。
月上梢頭的時節,他就來找她。
那時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紅人,自住一座小樓,暮色降臨,她便坐在樓上。但不肯顯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賞月,卻又總留了一隻眼睛,在那一徑幽暗,幾點紅燈中留意著,那一個人影有沒有來?
他來了,便鬆口氣,卻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實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這一個,她不肯,總覺得先招呼了,便會被他看輕似的。
他卻也不說話,只在樓下靜靜地望著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頭看了看,便見他的一雙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閃亮。
"幹嘛?"她訕訕地,到底還是她先開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當然,她便忍不住臉熱心跳。
"我有什麼好看的?"
"你的什麼都好看。"
心裡便一陣竊喜。那時她深信他的話,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摯。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針一樣戳在心頭,痛不堪言。
"你來幹什麼?"她問。
聲音一點也不大,可是他卻聽見了。
"來看看你。"他說。
他的聲音也不響,可是她也聽見了。
他又問:"我上樓去,行嗎?"
她默然良久,說:"你想上來,就上來吧。"
侯洙的腳步沿著樓梯上來,蘇星打開房門,卻沒有打開防盜門。
他也不要求開門,兩個人便隔著門說話。
侯洙說:"昨天我回去,還是數了一下你給我的錢,結果發現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經心地說,"那一定是我數錯了。你今天是來還錢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屋裡的光線亮,樓道里的光線暗,她的臉龐模模糊糊的,卻依然美得驚人,就如同霧氣籠罩的一支曼陀羅。
他說:"我本來是想來還錢的,可是路上我把錢花了。"
蘇星忍不住輕笑:"那你來幹什麼?"
侯洙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明天再來還你,好不好?"
蘇星望著他,即便換了人世,那人眼裡的執著還是沒變,心裡便泛起一絲酸楚。
宿命已定。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低低地說:"你一定要來?"
侯洙點點頭。
她笑了笑,"那你就來吧。"
蘇星到裁縫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縫店,就在那條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白天是商業街。
旗袍是大紅的,大紅錦緞,輕輕一抖,便在陽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澤。
裁縫問:"要做新娘了?"
蘇星怔了一會兒。
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縫樂呵呵地說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
"恭喜啊,這回脫身火坑了!"
"恭喜啊,姐姐就該飛上枝頭!"
"恭喜啊……"
那些歡笑的聲音,在耳畔幽幽地迴響,倒像陰毒的火,一點點噬著人的心。
手裡的大紅旗袍似是越來越艷,陡地張滿了整個天地間,像火,也像血,無邊無際,將一個渺小的人兒困在其中,逃不脫,掙不開……
"咦?"冷不丁,有人歡叫一聲,"原來是你!"
漫無邊際的紅,驀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蘇星回過頭,原來是那古董店的年輕女子。
"好漂亮的旗袍!"她欣喜地贊,"你皮膚這樣白,一定很襯。"
蘇星無力地回答:"謝謝。"她還不曾徹底從亦真亦幻的記憶中掙脫出來,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脫開了去。
"那連理壺還好吧?"女子忽然問。
蘇星微微地一怔,總覺得她問這話別有用意。
"好,很好。"
"真是一隻好壺呢。"女子又說,"如果有陳曼生的印鑒,那就價值連城,可是沒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壺。人世間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親眼見的、親耳聽的,也不見得就是真的,有些見不到證據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這壺吧,是不是只好壺,還得你自己有個定斷。"
蘇星獃獃地愣了半天,回過神時,女子已經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門口,卻只見黯淡的斜陽,靜靜地照著空蕩蕩的小街。
蘇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覺,夜來伏案。
所以,侯洙也只得每天入夜來找她。
那五百塊錢,當了一個禮拜的借口,一個禮拜之後,他便也不再找什麼借口,依舊日日來訪。也不知他這一世以什麼謀生,接連一個月,天黑下來便準時到,倒像上班一樣。
他來了,其實也沒什麼事做,有時蘇星寫作,連話也不跟他說,他也不打擾,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旁邊,也許手裡拿一本書,但蘇星從眼角打量,大多時候,他並不在看。
他總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轉睛。眼神里有很多內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迷惑,更多的還是依戀。
這樣專註的目光,讓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猶豫。
可每當這種時候,恨意便像潮水一般湧起,心又硬起來。
這天,蘇星告訴他:"我正在寫一部小說。"
她正坐在窗邊,這時已經是暮春,窗子大開著。將滿的月在她腦後,瑩白的一輪,映著她的臉龐,彷彿也泛著淡銀色的光澤,雖然美,卻有著一絲詭異的味道。
"以前我寫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這一個不同。"她微微側過臉來,"你想知道我寫的是什麼嗎?"
侯洙點了一下頭。
"我要寫一個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裡的連理壺,"她的名字叫絳彤。"
思緒有些亂,她停下來。
侯洙忽然笑笑說:"那麼她若有一個情人,就該叫子安了?"
蘇星望著他,眼裡流露出淡淡的哀傷,臉上卻笑得明媚,像個被識破小詭計的孩子,"對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靈感,正是從這壺上來的呢。"
侯洙沒有說話,她便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
"絳彤那時,是乾隆年間的名妓,那既是一個太平盛事,人物風流,絳彤也很有些際遇,慢慢地便眼高於頂,倒把自己看得跟個侯門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陣苦笑,那時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叫那些個公子哥兒們一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來。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侯洙忽然說道:"她一定是位才貌雙全的絕世佳人。"
她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詩的才氣,也有一舞傾城的姿容。她那時,喜歡穿大紅的綢衣,因為愛這喜色,歡場已經諸多辛酸,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日日穿著大紅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馬的貴介,擲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那時,日日歡歌,也覺得平常。
直到遇見他。
"子安那時候是個公子,他的父親是當朝大學士,姓富察……"
蘇星嘆口氣,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沒有忌憚的,連鴇兒都婉轉地勸過,但一見他溫柔的神情,便什麼也不顧了。
"那怎麼呢?"她對著鴇兒半蠻橫半撒嬌,"將他拒之門外?"
誰敢?誰敢將富察公子拒之門外。
有富察公子在,別的客也不必接了。於是,便有雙宿雙飛的日子,花前對斟,月下吟章,彷彿稱心如意。
她從來未曾提過要他娶她。
不願提,不願叫他覺得她別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實那一個名分,對她來說沒有多大用處。她富有積蓄,待到年邁,寧可效法鴇兒,在八大胡同尋個安身處,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順目。
但他不肯。
他總是很固執,再三堅持。那時年少,也就答應了——
"絳彤那時,滿心地信任子安,他說愛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說花轎來迎,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裡閃動異樣的光芒,"後來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與她相約,來迎娶的日子。"
"結果,他踐約了沒有?"
"結果……"她說不下去。
恨意一點點地積起來,像針一樣扎在胸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視著她,那目光也像針一樣扎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說。
說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決心到了這一步,為什麼要讓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還是說:"你走吧。"
侯洙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手扶著門說:"我明天再來,你把這故事講完吧?"
蘇星怔愣了許久,終於無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腳步沿著樓梯慢慢地走遠,蘇星的心裡便悵然若失起來。
一個人坐在窗邊,已經有一點暑氣,入夜不散,燠熱便彷彿一直悶到胸口,呼吸不暢。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條樹影搖曳的小徑,漸漸行遠的人影。
他的腳步,似乎很是猶豫,幾度停下來,她以為他會回頭了,忙忙地轉開視線,但他卻不曾真的回頭來看。
那時卻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頭,她便在樓上揮一方雪白的絲帕,故意要他看見,故意要他回頭。
那絲帕的角上,綉了一雙並蒂蓮。
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絲帕,像一朵雲般,飄落在他腳邊。他便揀起來,仔仔細細地收起,把那一雙並蒂蓮,收在了懷裡。
連理並蒂。
蘇星的手在連理壺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壺,本是他親手遞到她手上。
因為她提起曼生壺的別緻,他便輾轉相托,特為請陳曼生做了這一隻。曼生十八式不載這一隻,人世間惟有這寥寥的幾個人知道根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著大紅的嫁衣,在紅燭膩人的光影里,捧著這一隻壺,靜靜地等,靜靜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臨去時,執起她的手,似乎有許多的話,卻只說了兩個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安定了。
侯洙再來時,發覺門開著。
蘇星坐在窗口,手裡捧著連理壺,那模樣,彷彿自他走後還不曾動過。
侯洙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剛好看見她的側面,日日來,已經成了習慣。
逢十六,仍是月圓。清輝灑在窗台上,也灑在她臉上。侯洙看了她一會,又慢慢地轉下去看她手裡的壺,那珠圓玉潤的壺壁,便在月光泛著瑩瑩的光,看來竟有幾分妖異。
蘇星忽然回過頭,很奇怪地看看他說:"你來了。我還以為今天你不會來了。"
他微微一笑,"我說過要來,就一定會來的。"頓了頓,又說:"如果你真的以為我不會來,為什麼要把門開著?"
蘇星淡淡地說:"這是兩回事。我開著門當然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會來嗎?"
侯洙覺得她的話很奇怪,怔了一會,沒有回答。卻問:"那麼,絳彤到底等到了子安沒有呢?"
蘇星轉過臉來,見侯洙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忽然一陣說不出的煩惱。她搖搖頭,焦躁地說:"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絳彤等到了子安沒有?"
侯洙笑笑,說:"那你慢慢地想,我不會著急的,無論多少時間,我都可以等著你想出答案來。"
這不是她設想會聽到的回答,蘇星便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望著月亮發了會兒呆,她低低地問:"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註定的嗎?"
侯洙回答:"如果一個人不記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註定,也沒有什麼意義。除非一個人能記得前世,那今生也許能被前世註定。可是一個人,真的能記得前世嗎?"
蘇星默然,半晌才道:"聽說一個人的恨意若是能夠上達九天,就能夠三生三世都記得這段仇恨。"
侯洙靜靜地看著她:"真的會這樣嗎?"
蘇星搖搖頭,又點點頭,"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
侯洙忽然笑了笑,"聽你這麼一說,我倒也有點相信起來。"蘇星不說話,他便又說:"你知道么,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很面熟,可是我並沒有見過你。現在聽你說前世,我想,我也許是認識前世的你吧。"
"哦?"蘇星勉強笑了笑,"你怎麼會這麼覺得的?"
侯洙說:"我不但這麼覺得,而且我想,我一定很喜歡前世的你。你說恨一個人可以記得三生三世,那喜歡一個人也一樣吧,不管你怎麼轉世,我都會喜歡你。"
蘇星不由地失神起來,可是心裡就像有一根冰凌,又冷又尖銳,狠狠地刺下來,便又驚醒過來。
"你不是想知道絳彤有沒有等到子安?"她說,"現在我想到了。"
"等到了沒有呢?"
蘇星低頭望著手裡的連理壺,鈕子旁邊的花開並蒂,紅艷艷的,卻像針一樣刺著眼睛。
她慢慢地說:"她等來了,來的卻不是子安。"
是兩個富察公府的家人。
拿著子安的絕情信,那方綉著並蒂蓮的絹帕,還有……一杯鴆酒。
話卻只有一句:"花轎,你也配!"
你也配。
只這三個字,如同三把刀,將她一段段地切,一寸寸地割。拋進油里,又拋進冰水裡,從來沒有過這樣熱,從來沒有過這樣冷。
人僵了,心也木了,連那酒如何滑過喉嚨都沒有感覺。
只是不甘心。
什麼花開並蒂,什麼連理同根,原來全是鏡花水月。
但,她並不曾求過他呀。
死死地撈住那最後的一絲自尊,如同撈住淪入泥沼的落紅,什麼絕世有佳人,自欺欺人罷?命里註定要被人踩的。只是不甘心,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他,來踩上這最後的一腳?那麼狠,那麼不留餘地——
"後來呢?"那男人問。
她冷笑,"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後來?"
侯洙不語,良久,忽然長嘆:"原來結局是這樣,我倒是不曾想到。"
她問:"那你以為結局該是什麼樣?"
侯洙想了一會,說:"那子安原來想將生米煮成熟飯,逼得家裡不得不認下兒媳。他在外面賃屋,備下喜宴,那一天,他本來該去迎娶絳彤。卻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不曾瞞過府里,才出門就被捉回。等他終於脫身回去泉香樓,絳彤卻已經死了。原來家人告訴她,子安已經另娶,絳彤便仰藥自盡——"
蘇星冷冷地望定他:"你想說,這一切子安都不知情?"
侯洙默然片刻,苦笑了笑,說:"這結局是不好,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絳彤是個剛強的女子,便是情郎真的將她拋棄,她也會活個好樣兒的,絕不會自盡。"
蘇星心裡驀地一酸,想不到轉過來世,他還是如此了解她。那一世,他便是這樣的,叫她以為他是個知己。
獃獃地出神,忽聽侯洙問:"我還是不明白。絳彤那樣聰明,為什麼會輕信那兩人一定是子安派去的?"
"有他親筆的絕情信。"
侯洙嘆息,"可以是別人代筆。"
"還有那方絹帕。"
"可以是硬搶來的。"
蘇星忽然不語,咬了咬嘴唇,一點殷紅慢慢地滲出,刺目如同並蒂的花瓣。
侯洙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故事還沒有最後結局吧?"
"人都已經死了,還要怎樣才算結局?"
侯洙一笑,"可是我卻總覺得,還沒有到最後的結局。"
蘇星沉默良久,終於慢慢地點點頭,說:"是,還沒有最後的結局。"
"那麼後來呢?"
後來?……後來清醒過來,已是一隻鬼,一隻不甘心的鬼。
縱然已是一把破碎的玻璃,拾掇不起,卻總還不肯死心,便在世上遊盪。一隻孤魂野鬼,被那一腔的恨燃燒著,被那一絲不甘心冰凍著,滿懷心事地遊逛。
好生辛苦,這世上卻鬼的寶物太多,一出門,寸步難行。
費了好多氣力,終於到了公府。
卻只見雙雙對對的紅燈籠,喜字燈籠,紅得如同並蒂的花瓣。
她怔愣間,便見一乘大轎緩緩地來。
他在裡面。
到底是鬼了,不消看,也感覺得到,便不由自主地跟。
二門轎停,看他下轎,攜一個女子的手,下轎。
當朝的公主。
那是他的妻,配得上他的妻。
怪不得。
怪不得,不能再容一個青樓女子,壞了駙馬的名聲。
看自己身上,尤是那一身喜服,一枝梅花攀上,一雙喜鵲婉轉,有道是"喜上眉梢",玲瓏精緻,一併艷艷地嘲笑曾經的不甘心。
還有什麼不甘心?沒有了。
終於,徹底地,死心。
只是這段仇恨,卻不肯忘卻。
三生三世,定要找到他!定要他償了這條命!
她出神地想,不由笑得猙獰。
忽聽侯洙說:"你穿這紅色旗袍,倒真有幾分像新娘子。"
她一怔,淺笑:"原來你留意到了,我特地做的。"
"我一進來就留意到了。"侯洙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又說:"要是件嫁衣,還應該再精緻些。"
"哦?"她側過臉來,似笑非笑,"怎麼樣才算精緻?"
"裙邊該有不斷邊的'福'字,裙擺該有'喜上眉梢',還該有一塊'百子'大紅蓋頭。"
不由得怔住。昔日她正是這副模樣,但,他怎麼知道?
他微笑,"我說過,恨可以記得三生三世,喜歡也是一樣。我喜歡你,所以不管你怎麼轉世,我都認得你。"
她遲遲疑疑,"你真的記得?"
侯洙點頭,"你還想報仇嗎?"
不由眼神一黯,是蘇星,還是絳彤,她已分不清,只知胸口的恨,化不開的冰。
侯洙望定她,忽然說:"這茶,定是一壺好茶,既然已經泡了,那就讓我嘗嘗吧。"
她看看手裡的壺,眼神就像忽然不認識這隻壺了一般。
侯洙伸出手,她躊躇良久,終於遞給他。
看他一飲而盡,心裡便一松,到底還是這樣結局了。
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悲傷,止不住地冒上來。
"朱朱。"
忽聽那男人這樣喚她,朱朱,她的小字,他給她取的,只得他們兩個知道。心如刀絞,卻不明白,這一世終於償了心愿,為何還是這般難受?
卻聽他又說:"你知道么?其實我從來不曾騙你。"
她一愣。
"我趕去得遲了幾天,卻已經找不到你。"
"你……"她困惑地,"你是……"
"我一直在等你。"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冰冷的手,卻仍是那般溫柔,"我也是不甘心,所以不肯轉世。等你三生三世,只為了告訴你這一句話:朱朱,當日我不曾騙你。"
她迷迷茫茫地看他,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臉龐,忽然心裡一陣清明,原來,還是子安。
侯洙,就是"候朱!"
他竟為了這一句話,等了那麼久。
終於再也忍不住眼裡的淚。
"為何不早說?"
"天人兩隔,說了又如何?我只要你不再恨我。"
他的笑,越來越模糊。得償心愿,遊盪的野鬼終可以再去投胎。
"等我!"她伸手要取連理壺。
"不。"他傾盡壺裡的最後一滴茶水,"你是一個剛強的女子,會活一個好樣兒的。"
他的形已散,只留一抹微笑在她眼裡。
"恨可以記得三生三世,喜歡也是一樣,我等你的來世!"
"好。"她在心裡回應,"今生我會好好地活,來世我一定找到你!"
便緊緊地握住壺身。
依舊,連理並蒂。
附錄:
紫紗壺考證:
紫砂壺是明清時期江蘇宣興地區所產的一種陶質茶具。紫砂壺泡茶不走味、貯茶不變色,即使是盛暑時節,所泡之茶仍不易餿。由於泡茶日久,茶素慢慢滲入陶質中去,如果只泡清水,也有一股清清的茶香。
紫砂壺從選泥、製作成壺坯等關鍵工序都是用手工操作的,因而製作十分精細。陶坯一般多不上釉,以其自然色澤取勝,只是在陶坯成型後,上面印刻的書畫詩文紋案都要用粉質顏料加填於輪廓中。這種自然本色和著色方式是紫砂陶壺的一個顯著特點。
在造型上,雖然每個制壺名家都有自己的風格和特色,但大體上還是可以分為素色、筋瓤和浮雕三種類型。
鑒定紫砂壺的真偽,可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是從亮色上看。真正的紫砂壺體重、色紫,因為長期為人手撫摩,上面呈現出汕潤的光亮。而新制的紫砂壺一般說來質地都比較疏鬆,顏色偏黃,有光亮的少,無光亮的多。即使有光亮,也是用州白蠟打磨上去的。
再從文字上看,舊壺的款都是用陽文,字體極為工整。新壺如果用陽文,字體因為摹仿或顯呆板,或筆劃長短粗細不一。如果是用舊壺加刻新款,則所刻文字為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