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被堵得有些燥。
他在廠房裡溜達著,房樑上一排排冷調白燈照下來的光將影子拖遠了。
最後,他找了輛看上去挺順眼的車,東翻西找弄了堆工具,千斤頂撐起來。拆。
到快四點,排查了不少保險外的小毛病,滿胳膊蹭得一道道黑機油,夠著廠房大門橫樑又做了兩百個引體向上,這才算耗過了大半宿。
回屋,秦小楠早踹了棉被。
路炎晨將那小胳膊腿都塞回去,開始收拾秦小楠的行李箱,衣服下壓著幾本新書,是歸曉買的。裡邊唯一拆過封的是本英版的《哈利波特與魔法石》,他拎出來上床翻看。
剛當兵那陣英語退化厲害,那時老中隊長常教育他們,奧運時執行任務的核心特|警都要會英、法、日、韓、阿拉伯和西班牙六國的日常交際用語,越大的國際賽事,大學英語六級證書也會是選拔要求。雖這些和邊防上的他們沒太大關係,他也就聽進心裡,重新把丟掉的外文撿回來,平時混雜著俄蒙輪著學。畢竟算正經高考過的人,雖然化學物理公式擱他面前,他和它們肯定是誰也不認識誰了,外國語倒磨練的不成問題。
他將秦小楠裹到暖氣邊上,靠床頭翻看了二十幾頁,察覺小孩醒了,在盯著自己瞧,偏頭去看床頭鬧鐘,剛四點半。
「繼續睡。」他下命令。
「想聽歸曉阿姨的事嗎?」秦小楠七分迷糊三分清醒,仍惦記著路炎晨的終身大事。
他捋著那小腦袋瓜子,也是無奈:「快睡。」
秦小楠咕噥著翻了身,沒半分鐘又裹著棉被蹭下去:「我去畫她家地形圖給你!」
想阻止,可小孩已經光著腳丫子抱了紙筆回來,打著哆嗦縮在稍許溫熱的暖氣旁,似模似樣地畫起來,還邊畫邊講。
路炎晨也就沒拒絕,單手撐著頭,將小孩的被子仔細掖好。
借著光去看紙上的圖。她的家。
……
歸曉這趟出差有十幾天行程,途徑廣州、成都、台北、澳門,最後到武漢。
她往常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歷來都借著出差四處旅遊,唯有這次是多一個小時都不肯在外邊耽擱。最後人飛去武漢前,硬說自己還有急事要返京,將要開會的一大夥人約在了機場餐廳。邊吃邊聊,吃完就登機回北京,被負責人概括是:三小時武漢機場游。
這麼趕只有一個原因,表弟安排了初五下午帶路炎晨去見見秦小楠的新班主任。
歸曉左右都不放心,上飛機前和路炎晨通了電話。
快半個月沒見,兩人只通過兩次電話,一次是她離開北京登上飛機前,一次是她在飛回北京的飛機上,關機前的半分鐘。歸曉始終沒敢問他和趙敏姍的婚約如何了,想著他要處理好了會告訴自己,也因為這件事梗著,和他說話總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
怕逾越那條道德線。可能因為深受其害過,她對破壞婚姻關係這個罪名看得非常重。
哪怕是被迫的,可婚約確實存在。
到北京是中午,飛機很爭氣,沒晚點。
歸曉取了行李隨著天南海北的旅客走出登機口,四顧望著,路炎晨沒找見,倒是先看到了許曜。那個男人胳膊上搭了件休閑西裝,襯衫紐扣一絲不苟繫到領口,連表都沒有,倒是乾乾淨淨戴了個結婚戒指。歸曉瞄了眼那戒指,普通的,沒牌子。
「找個地方坐吧,我還在等人接我。」歸曉走近。
許曜想替她接箱子,她沒讓。箱子小,完全可以自己拎。
因為許曜要趕飛機離開北京,兩人就約了機場碰頭,隨便找個咖啡店坐下了。
背包扔到沙發上,她探手就拿了咖啡店的宣傳牌,把店名給路炎晨發了過去,等把牌子放回原處,又擔心他找不到這裡:「你能給我描述一下從停車場到這裡具體怎麼走嗎?我發給接我的人。」
許曜看神經病一樣看歸曉:「你約的是十歲小孩嗎?」
歸曉搖頭:「他沒來過這個航站樓,估計也沒怎麼坐過普通飛機。」
「你朋友恐飛?」
歸曉又搖頭。
許曜簡略給她描述完,遞了張便簽紙到她眼前,上邊寫著賬號、開戶行和開戶名。
歸曉按照他敘述的路線給路炎晨發過去後,看了眼便簽紙,收好。然後挺抱歉地和許曜解釋:「我最近手裡要留著一筆錢,不能都給你。你要借的只能先打三分之二,等下個月有個理財產品到期再補給你,來得及嗎?」
「沒問題,」對方頷首,沒想到自己也有找歸曉借錢的一天,「剛看你從出口出來,想起十幾歲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沒想到小姑娘順利長大了,還混得不錯。」
歸曉知道許曜指得是什麼,笑了:「你看沒看過一個視頻?有個挺成功的女華裔,在受訪時說每個人都要努力賺一筆fuckUmoney,就能有資格在工作不如意的時候,甩一句fuckyou,辭職不幹。」
許曜頭一偏,看到了走近店裡的路炎晨,猜想這就是歸曉等的人。
歸曉坐得地方沙發背很高,看不到斜後方的人:「我倒是不想fuckworking,工作多好啊,再不如意也能讓我吃飽飯。我就想拚命工作賺筆fucklifemoney,下半輩子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不用再對生活折腰。」
許曜微抬下頦,示意歸曉:她身後有人。
歸曉隨之望去,在看到路炎晨的一瞬,目光軟了不少,輕輕柔柔地說了句:「我還怕你找不到,想去接你呢。」
她往邊上挪了挪,路炎晨落座。
許曜看歸曉這小模樣倒挺有趣,又去打量路炎晨。他剛見這位就能下定論,這是個當過兵的男人。前幾天自己結婚時也有一桌賓客是家人的戰友,精神氣和他差不多,其中還有駐港部隊和維和部隊呆過的。而眼前這位與他們相比,氣場更深更不可捉摸。幸好是小白臉類型,能將銳氣降低不少。
念頭到這裡,已經被路炎晨凜然的目光打壓下去了,這讓他莫名想到那句很有名的雷鋒語錄: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他看看咖啡店牆壁上的鐘,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站了起來:「你那想法是不錯,就是姑娘家的別總fuck來fuck去的,不好聽。我這兒急著走,你們慢聊啊。」
一口咖啡沒喝就撤了。
歸曉滿腹心思都在剛來的男人身上,將服務員端上來的咖啡輕推到他面前:「喝嗎?」
脫脂拿鐵里的奶泡微晃蕩著,一個小小的糖漿做的心也隨著在打晃。
路炎晨搖頭。
「原來你們不習慣喝咖啡。」她明白了。
路炎晨搖頭:「我喝黑咖啡。」
歸曉又立刻糾正了錯誤:「原來你們也會喝咖啡。」
路炎晨笑了聲。從這三言兩語就發現她對戍邊子弟兵的日常生活有一定誤解,決定暫時不和她探討這個問題。
路炎晨不說話,她也就拿著勺子默默攪著自己那杯咖啡。銀色帶著鏤空雕花工藝的小勺子捏在兩指間,在陶瓷杯里撞出輕響。
這半個月她沒事就查資料,就想多了解路炎晨的過去,可別說具體的,就連新聞報道都寥寥無幾。後來她又打電話去問那堆小學同學,各有說法,大意是和普通人沒什麼差別,脫了那層皮還喜歡玩dota呢……可歸曉覺得,應該每個地方的差異都很大,就像在雲南邊境的和駐港部隊肯定不同,而他又是戍邊反恐的,應該更不一樣吧?
亂七八糟問了一堆也沒有用的,比如生活習慣這種問題,簡直就是空白中的空白。
桌下空間狹窄,他的板鞋就頂著她的皮鞋尖。
這種互相挨著、靠著的感覺,特讓人踏實。思緒也飄了。
當初剛在一起時,她正面臨中考,他也在準備高考。
路晨怕影響她,在學校里從不表現出兩人有任何那方面的關係,私下裡每隔一兩天就會在晚上來看她。因為怕開車太醒目招人非議她,他都是騎著車去的。
從修車廠到她姑姑家,最快也要一小時十分鐘,可也只能見她一個小時。
每次來,他都騎車帶著自己避開家屬區,從家屬區騎車到軍事區,經過學員兵住得一幢幢宿舍樓,再一路到底,在燕山山脈腳下的小門才停下來。
那個地方偏僻,還有幾個土墳包,大半夜的陰森恐怖。她就偎在他懷裡,和他聊天,還要隨時被路過的巡邏兵望幾眼。那時她臉皮薄,每次有巡邏兵經過都會用他肩膀擋著自己大半張臉,臉上又熱又燥,害羞的要命。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路晨想和自己做什麼親昵的事,騎車帶她離開大院就行,可他從沒這麼做過。
有些事等長大了,成熟了,再去深想就會懂,身邊人究竟孰優孰劣,孰好孰壞。
兩人也沒多在機場耽擱,趕在三點前到了約定地點。
表弟媳是個特會來事的人,備好了禮,在上去的電梯里叮囑他們:奉承話要說,苦情也要賣,當然搭腔過渡也必不可少,總之要為孩子轉學創造最優良的環境,班主任這關是必須要過的。到老師家門外了,表弟伸手敲門。
沒半分鐘,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姑娘開了門,在看到眾人剎那,原本禮貌微笑的臉僵住,有驚訝,也有不敢相信,不停回頭:「媽、媽!有人找。姐夫,姐,快來,有客人。」
說完就不停客氣對眾人說不用換鞋,快進來。可那雙眼睛閃閃爍爍的,像有千言萬語,只盯著路炎晨。眾人都察覺出不對,也不知不對在哪。
進了屋,眾人落座。
兩姐妹嘀嘀咕咕,笑著,妹妹還不停去推那個戴眼鏡挺斯文的姐夫。秦小楠的班主任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老師,挺嚴肅的,看家人這麼不懂禮貌倒很生氣:「你們鬧什麼呢?」
「媽,我們是看到熟人了,」姐姐解釋著,到沙發邊上對路炎晨點頭示意:「請問,你過去是特|警嗎?」
「武|警。」路炎晨糾正。
有區別嗎?那個姐姐愣了下,略過這個不重要的問題,接著就揪過來自己妹妹,講起了他們在幾年前國慶假期的那趟驚險的自助游。
那時,姐妹倆約了七八個同學去西北部旅遊,碰上了火車站大批旅客滯留。
當時就是坐在沙發上的這位路隊帶人來和另外一批警察碰頭,維持現場秩序。那晚有不少是等了十幾個小時的逗留旅客,天南海北的人,魚龍混雜,到後半夜也不知是誰先挑頭鬧了起來,混亂一觸即發。就是他們這些人搭著人牆,讓旅客一波波自覺排隊過渡到安全區域。這些姑娘們起初都不太當回事,還都樂呵呵小聲討論著要不要趁著擁擠,撞上下指令的這個大帥哥身上,撞出一段浪漫情緣……
直到人群突然爆發大騷動——
「當時就是你,端著槍壓在我肩上,把我們撥到你戰友身後的,」妹妹望著他,「你還記得嗎?我同學是直發,很長,到腰這裡。我是捲髮,棕色的長捲髮。」
那可是小姑娘這輩子初次,估計也是唯一一次被迫接觸*屏蔽的關鍵字*實彈,實在難忘,在現代社會被英雄救美太難了。真是太難了。
這句話問出去,大家都饒有興緻等著答案。
而當事人路炎晨就在七、八雙眼睛注視下,波瀾不興地回答:「沒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