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曉在心裡幾番掂量,還是決定明說,她和路炎晨從小的相處方式就很直接,該說什麼說什麼:「我爸和你說什麼了?」
路炎晨咬著煙,半晌才蹦出倆字:「忘了。」
「認真問你呢。」
路炎晨借月色,去看她修剪整齊的圓弧形指甲,嘴邊帶笑,將撂在欄杆上的右腿收回來,歸曉看不到他的臉,慌牢牢的,將他的頭扳過來。
這動作太突然,路炎晨沒來得及吐出的一蓬濃煙,全落到她臉上。
歸曉一瞬被辣嗆得沒說出話,路炎晨挑眼瞅她,優哉笑著,手裡抽了半截的煙往雪地上一丟,單手將她按到懷裡,就在這黑布隆冬連半點燈光都沒有的、還算是能看出來是個馬棚的地方安靜地抱著,抱了好一會兒。
歸曉也回抱住他,呵出來的熱氣一股腦順著他領口縫隙灌進去,溫柔,也濕熱。
路炎晨低頭湊在她耳廓上,又微微嘆了口氣,才說:「一股膻味兒。」
歸曉窘意上涌,推他。
遠處,久等兩人不回的那位好戰友同志,冒著新一輪的風雪出來找了,正瞧見從未見過的路炎晨逗老婆片段,真是如見著第九大世界奇蹟一般,「哎呦」了一聲,樂了:「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路隊我今天也算是開眼了。不過路隊啊,你在我們家凍牛糞堆邊上和嫂子逗悶子,也真不怕委屈了嫂子。」
歸曉一瞥,原來旁邊圍欄里那一堆堆被草草遮掩住的是牛糞。
……
晚上回到他們睡得小蒙古包里,路炎晨特地往鐵爐子里添了不少煤,燒得比前夜旺了不少,他將燈關上,摸到被子里就是歸曉光著的半截胳膊,歸曉的呼吸聲極細微,卻撩得他如墜迷霧,不絕將眼閉上,徹底在黑暗中讓自己清醒。
「剛我翻了翻你的行李袋……」歸曉小聲問,「你怎麼這麼會騙人?」
「騙你什麼了?」他一下下去親她的耳朵,再用唇蹭蹭,有種反覆廝磨的溫柔。
「自己心裡明白。」
他答應著,承認有件事確實騙了她十幾年。
歸曉心往下重重一落,以為是和他家庭有關。
豈料他又說:「我小時候是左撇子,後來讀書被強行改了,也就家裡人知道。」
左撇子?歸曉思緒打了個結,緩了半晌明白過來,不敢相信地推他,去看低低笑著的他:「我說呢,怎麼可能有人能左手單手就贏我……」
十幾年後揭曉的謎底是:路晨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騙子,太奸詐了……
歸曉忍不住在棉被裡狠狠踢他,滾去他身上又是拳頭又是牙咬,到最後自然又抱著滾到一處去。還是要做不做的,兩人都落了個渾身潮熱,顛來倒去全睡不踏實。歸曉將腿伸到空氣里想涼一涼,漆黑夜裡露出那麼一截大長腿,晃眼得很。
肢體上和視覺的雙重衝擊,讓整晚喝下去的酒精都成了奔騰而下的泥石流。
昨夜干過什麼,都歷歷在目。
歸曉的汗在手心裡那種黏膩濕滑的觸感都還記得。
酣醉之時,深愛的女人在懷裡,這種事一閉眼下去也沒什麼做不得的,可偏就是沒法下手。人家親爹剛細數了你幾大罪狀,恨不得將你從軍十幾年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都查了個清楚,明確表達你就是一生長在北京郊區農村,家庭關係混亂的癩□□,就不要想著通過人家閨女來謀求高福利高待遇工作,改變人生了。
轉臉掛了電話,就在蒙古包里和人家閨女直接魚水之歡,這事,做不得。
至少眼下,做不得。
路炎晨眼睛垂得很低,在沒有光線的房間里看她,看了會兒就翻身下床,又出去了。
翌日,他們離開小度假村,去了一個公墓。
路炎晨戰友帶路,找到一個挺普通的墓地。歸曉看墓碑上的名字時,路炎晨正用手指拭去那凹進去的筆畫。「要找人再描紅嗎?」歸曉小聲問。
路炎晨搖頭,笑了笑。
為國捐軀者,廣闊草原上自有他的忠魂去處。這裡就是個形式。
「他是?你戰友?」
「我帶過的第一批新兵中的一個。」
「怎麼犧牲的?」
路炎晨再搖頭,不想過多講述亡人。
歸曉也不再問,她挺怕聽到一樁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凡是成為英雄,背後都是血淚,所以,這種故事當然發生得越少越好。路炎晨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基本人們對他們的理解就是真刀真槍犧牲了,才是英雄。
戰友絮叨叨地講起來:「他是江浙那邊的人,孤兒,先來我們這兒,後來去了西藏。高原上挺毀身體的,尤其高強度訓練,他沒多久就情況不妙,沒搶救過來。臨死前就說想埋在內蒙,路隊就給出了錢買了塊墓地,當時我正好離開部隊,就幫他把骨灰帶回我家附近,也方便我看著,」他戰友嘆口氣,「嫂子和你說,不少從高原上下來的人心肺都有損傷,不是土生土長的畢竟不行。」
歸曉懂了,她記得大學剛畢業那會兒去西藏,和計程車司機聊天,司機也說自己是內地的,來賺錢,但不會呆多久就回去,要不然對心肺實在不好。
難怪繞了路來錫林浩特。
路炎晨來看過也就心裡踏實了,離開公墓,和那個老戰友告別。歸曉反倒挺自然跑去和守墓地的人聊天,內容從公墓到內蒙的殯葬業,聊得人家一愣一愣的。
臨上車前拿錢包出來,掏票子結算住在度假村的錢。
老戰友死活不肯收,繞著車躲,最後挨不住了抱著副駕駛那邊的車門,一個勁兒叫嫂子,嫂子,你看路隊這人俗不俗?我比他有錢多了好嗎?拉起袖子給歸曉看腕子上的表,歸曉倒是認得,這是積家的,她還是第一次發現有人能炫富炫得如此可愛直接,笑個不停,最後點點頭:「你們是有錢,『羊煤土氣』全佔了,上次來我還感慨物價高呢。」
「這就對了啊,」老戰友長出口氣,「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別搞這俗的,我恨不得你能在我住一輩子呢。當然,那是過去以為你會打光棍到底,現在沒這想法了。」
對方死活不要,只說就當是結婚份子錢了。
這句話路炎晨倒很是受用,微微笑著,拍了拍小夥子的肩,就此告別。
路炎晨扣安全帶時問她:「你和守墓地的聊什麼呢?」
「想了解了解這裡的殯葬行業。」
路炎晨看她一眼,沒記錯的話,上次小蔡介紹歸曉算是他們「同事」,而小蔡是做齒輥式破碎機的,上趟去二連浩特就是有批貨要送到外蒙去,第一筆和外蒙的生意,不放心親自跟了一趟。
歸曉笑,將圍巾繞著解下來:「我是做投資的,就是每天幫老闆到處看要怎麼花錢,去年剛有老闆投資的殯葬公司上市了,剛剛想起來,就想了解了解這裡的。」
他們公司恆定狀態是大老闆永不見人影,小老闆就是當初她剛工作時在諮詢公司帶她的老闆,將她一手帶進這家公司,所以很器重她。後來歸曉業績好,得到大老闆的獎勵,有了一次購買即將上市公司的原始股權資格。
她慎重考慮後留了一半給自己,將另一部分轉讓給了還在創業期的大學同學。條件是未來這個同學所涉足的項目,都要讓她自主選擇是否參投。那時大學同學窮到不行,也看不到未來前景,突然有被轉讓原始股權的機會,自然同意。
三年後限售期結束,歸曉拋掉賺了不少,那個同學也混得風生水起,接二連三的都在給她賺錢,而且看同學的發展,一定會源源不斷繼續給她賺錢……
所以她有兩處收入來源,生活會比較輕鬆。
路炎晨聽完她籠統概述,笑了笑。
他想到那天。
入伍前最後見她那天,她掉頭在風裡騎車離開。
玫粉色的自行車騎得搖擺不停,像隨時會摔倒,手臂一抬一抬著舉到臉邊上,不用想就知道是在擦眼淚。他一腳踩上馬路牙子,邊抽煙邊望著她的背景,直到真什麼都瞧不見,再沿路邊去找公交路牌,意外地,所有站名都陌生,一個個看過去,有種和歸曉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的錯覺。
這一刻也是如此,兩個世界。
但他也沒什麼遺憾,過去十餘年,他堅定戍守著那個與他並不相干,也不算了解的世界。
歸曉左肩倚著靠背,去看開車的男人。
對著窗外風景,竟有種「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路晨」的感覺。
這一路去二連浩特,起初很是順利。
到天黑下來,車爆了胎。
路炎晨將車停在路邊上,亮了信號燈,翻了翻後備箱,沒找到三角警示牌。
「有傘嗎?」
「有。」
「鮮艷嗎?」
「嗯……暗紅色的。」
歸曉從堆滿的後備箱里找到自己的一個小袋子,拿出傘給他,路炎晨倒很滿意她這是暗紅色的傘,撐在車尾150米開外,又將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丟在傘下,權當警示牌。兩人行李堆在路面上,他拿了輪胎扳手和千斤頂,新輪胎出來,不慌不忙換著輪胎。
做什麼,歸曉都在旁邊專註盯著。
還在他勾下腰換輪胎時就蹲下身子了,雙腿都曲起來,雙臂交叉著搭在膝蓋上,湊上去看。看路炎晨將備胎對準車軸和螺孔,一腳踩上輪胎底部側面,擰螺栓。
「用腳踩著有什麼玄機嗎?」
路炎晨一笑,不答。
「講講,」歸曉倒很有學習精神,「雖然我的車輪胎是防爆的,萬一以後碰上不防的,也好自己換。」路炎晨拿眼睨她,去將千斤頂放下,按對角線順序,將每個螺栓徹底弄緊了才顛著手裡的扳手,也半蹲下來:「你不用學。」
月光照得人影子也不分明,彷彿淡淡的一小攤墨跡在兩人腳下。
歸曉挪動兩腳,將身子向前探一探,面前蹲下來也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路炎晨瞧清楚了她蠢蠢欲動想要做的事,嘴角線條愈加柔和,無聲地笑了:「幹什麼?」
歸曉小聲說:「親一下。」
路炎晨一動不動。
假正經。歸曉鬱悶伸手,輕推開他,明明沒用力氣,路炎晨卻就勢向後倒去,在坐到地面上的一剎那完全沒有任何停頓地抄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一帶。
歸曉完全是前撲摔倒的姿勢撞上他的肩,右膝蓋撞到路面的前一刻被他穩穩用手掌墊住了,緩衝完,才抽回手,環上她的腰。
這姿勢——
光天化日的,不對,夜黑風高的,跪著跨坐在他腰上……算了,就算碰上什麼車過去也沒人認識他們。歸曉輕輕將下巴搭上他的肩,望著遠處無邊無際的黑暗,覺得這麼抱著也挺不錯。
前後無車,沒建築物,也沒人造光源。
安靜得只有風聲。
啪嗒一聲輕響,沒幾秒,又是一聲,他沒拿煙,卻玩起了打火機,順便輕哼了兩句,就兩句,音調模糊歌詞也聽不清,可歸曉辨得出那是《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