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炎晨是最後一批到工廠的人。
老規矩,進場前先接受檢查,一切私人用品上交,換上統一黑色作戰服。
這裡可不比基地的條件,路炎晨合計著自己應該沒條件每天和歸曉聯繫,於是在路上就和歸曉說好了。她要定期發過來郵件,他有條件時會統一看,而她要隨時保持一隻手機暢通,他一空下來就找機會和她通話。
大家住在工廠宿舍里,一個三層宿舍樓。
一間房住兩個人,上下鋪,上鋪放行李,下鋪用來睡覺,簡單樸素像回到了過去。大概兩個月後,有天晚上回來,同屋子的沈老還沒睡,打食堂要了點兒花生米,在就著白酒喝,見路炎晨進來了就招呼他過來坐。這一老一小在床邊書桌上,喝起了小酒。
邊喝著,邊看桌子上打開的筆記本電腦里,是下載好的美劇。
他一看就笑了,這個離開家前,歸曉經常看。
老頭見他表情,也笑:「你們小年輕不懂,我們那年代國家和蘇聯老大哥關係好,大家學的都是俄語。沒想到到現在,全是說英語了。老了老了,還要從頭學起,剛學會不行,還要精通,還要與時俱進懂人家的新詞。看這個管用。」
沈老說的這些路炎晨都懂。
出去交流說不好,是給國家丟人。國際支援,你不說得麻利點兒也麻煩。
兩人相視一笑,沈老最後還指了指電腦屏幕上的畫面:「就是搞不懂,這裡邊大姑娘小夥子都不停分手,又自由配對,每過幾集就互相換次男女朋友……文化不同,難以理解。」沈老說是自己家最小的一個外甥女幫著下載的,沒來得及看幾眼就來了工廠,看著不太對勁也沒法再換,只能等一個月後調休回北京再說了。
翌日天沒亮,有人敲門。
沈老披著外衣就出去了,沒一會兒回來:「小路啊,你多睡會兒,前面雷區挖出來了不得的東西,我去看看。」
等他人起來,天也剛亮了。
因為樓里排水管道出了問題,路炎晨在廠房的洗澡間沖了個涼出來,還拿毛巾擦著頭髮呢,早上把沈老急帶出去的人回來,一額頭的汗。見著路炎晨就大跨步跑過來,喘了口氣,低聲說:「人沒了。」
水珠子順臉往下淌,冰冷的水,燙過胸口。
路炎晨定了一定神,沉默著手往臉上一抹,甩掉餘下的水珠子。
想問,一句沒問出來,跟著人走出去了。
這個時間還沒開工,高敞空曠的走路都有迴音,他人邁出鐵門時,迎面對上初升起的日光,眼睛被刺得避開來。
每一次吸氣,胸膛都有沉重的震動。
後來他到現場,沈老的遺體已經被送走了。
沒有耽擱的時間,路炎晨套上防護服,打個手勢後,帶著兩個新助手走入雷區,經過那血跡時耳邊像還在有老人家在抱怨的笑聲:「這美國人的愛情觀真是有問題,太開放了也不好。」
一個為了家國,這輩子都沒打算結婚生子的人,對美好的愛情卻有自己的一套標準。
……
完成後續任務,回到工廠已是中午。
路炎晨早就打了報告要去市區,此時沒什麼心情,但不能不去,都兩星期沒和歸曉通電話了。於是跳上車,開了兩個多小時進了小城,司機將路炎晨放到商業街街尾。人流很大的地方,年輕人特別多,路炎晨覺得這個時間點看到這麼多學生有些反常,看了一眼腕錶,周六。難怪。
他找了家麵館,在角落裡從小黑袋子里倒了手機和卡出來,組裝上。
鍵入歸曉的號碼,發了個簡短的消息過去:空了回電。路晨。
歸曉看到簡訊時,是半小時後,還是秦小楠把手機給她拿來的。
自從懷孕以來她很注意讓自己不要生病,可還是感冒了,這天,流出鼻涕的一霎她心自由落體似的,嚇傻了。主要是被普及懷孕千萬不能吃藥的觀點太深入,徹底沒辦法淡定,慌牢牢地給表弟媳電話,拐彎抹角詢問假設懷孕了感冒要怎麼辦?
她懷孕的事還是個秘密,沒敢告訴太多人,畢竟掛著個「未婚先孕」的頭銜在,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
歸曉電話里扯是自己一閨蜜。
表弟媳沒懷疑,讓她去煮大蒜蒸冰糖水喝,順便還笑著說幸好不是歸曉,歸曉這個從來不碰大蒜的可就麻煩了。歸曉悶不做聲,自己去廚房裡搗鼓出來,悶頭喝了兩口險些被蒜味嗆到昏過去,一分鐘喝完,反倒在洗手間漱口用了十分鐘……
她還含著一口漱口水,腮幫子鼓著去照鏡子,見著那簡訊,噗一口水全噴到池子里。
將手機奪過來,小孩子轟出去,回撥過去。
不誇張,電話沒接通前,心砰砰亂跳,和少女時沒兩樣。
想到要和「路晨」通電話了,就抑制不住的心神搖蕩,面紅耳熱……
這裡,空間安靜,電話那邊顯然是熱鬧的地方,環境嘈雜。接通時,她正聽到有地方方言在說一句話,依照發音判斷,應該是「你的面」。
「路晨。」她低聲叫他名字。
「感冒了?」他敏銳察覺。
「有一點,」歸曉曲起食指,關節頂了頂鼻子,挨在洗手台邊沿,「你怎麼這麼晚吃午飯?」那邊回的很平靜:「有點公事,耽誤了。」
「那你先吃,吃完再說……你吃得什麼面?」
「蘭州拉麵。」
歸曉豎著耳朵聽,沒什麼動靜。
「你能吃得大聲點兒嗎?」看不到,聽得到也行。
……
手機被擱在桌上。
還真挺聽話的,盡量讓自己吃面出了一點聲響,就是背景音太強大,都遮住了。有人交談,有女孩子在笑,還有人在教育孩子,塵世萬象,如臨眼前。
洗手間不透氣,她走出去,穿過客廳看到秦小楠在看抗戰片,對他蹙眉,瞥樓上,意思是臭小子去看書。見小孩上樓,她才進了書房,推開窗透口氣。
大概三、四分鐘後,路炎晨重新拾了手機:「感冒了就去看醫生。」
「又不能吃藥,也不想多跑醫院,萬一被傳染上別的病呢?我多喝點兒熱水就好了,」歸曉手肘壓在窗台上,「路晨?」
「嗯。」
「你穿得什麼,現在?」
「白色短袖,迷彩短褲。」
「短袖有圖案嗎?」
「沒有。」
「頭髮現在有多長了?」
「和在北京時候一樣。」
「鬍子颳了嗎?」
「嗯。」
「帥嗎?」
路炎晨似乎挺無奈,還是配合著說:「還可以。」
「什麼叫還可以,」歸曉話音里夾帶著小得意,「我可沒見過比你帥的。」
這回,那頭的男人是真被逗笑了。整日陰霾被強行扒開一道縫,透過來的光,落在了心坎上。
關於這個議題,從小歸曉就喜歡和他討論,似乎,她格外熱衷於強調愛上了他那張臉。這是兩人之間的小樂趣,當然,路炎晨也問過她,難道除了一張臉還能入眼,就沒別的優點了?她的回答是:長得好看的人本身就佔便宜,她初見他就打了一百分,沒想到,越接觸越能加分,樣樣好,最後自然是,百分之兩百地愛他。
如果娃生下來能和他一樣好看,那他的貢獻就更大了,百分之三百也不含糊。
倆人廢話了半晌,歸曉想到正題:「路晨你這人太不靠譜了,讓你三個月前回來領證……這都過了,你再不回來我真生氣了。」
「過兩天,就這周,」他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定回去,你做好準備。」
這周?
單是這兩個字,就像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煙火,飛濺著火星燒到心底眼底。
歸曉忍不住咬著唇笑,一笑就不停,話音都有著歡喜雀躍:「好好,我做好準備,所有證件都背在身上。你一回飛機落地,咱們就直衝民政局。人家是五點下班,你回來可別誤了點兒。」
他答應著,看時間,該和司機碰面了。
留了五分鐘在這裡逛逛,給她買小禮物。
說實話,他除了當初送過歸曉一個手機,還有後來的結婚戒指,沒給她買過東西。兩人又是聚少離多的,也不清除她真喜歡什麼,倒是看到她書房有一面牆的柜子,上百個小格子被擺滿了各種東西,說是每次出差帶回來的。他留心記過格子尺寸,估摸著大概長寬高,買了一套穿民族服飾的泥娃娃,每個都在笑,笑得都像歸曉。
回了工廠,正近黃昏。
路炎晨從食堂打了份土豆燜豆角,兩個饅頭回了房,路上被人叫住喊去了辦公室。
裡邊坐了兩個領導,都是部隊里出來的人,並肩坐在沙發上一人一飯盒在吃飯,見路炎晨進來,其中一個用下巴指了指椅子:「邊吃邊說。」
路炎晨拉了椅子坐下,三人開始說起來,從沈老追悼會說起,說是上邊的意思畢竟是北京基地的人,一定要回北京開,遺體這兩天就送走。而後,又說到了:「三個月內就傷了兩個死了一個了,上邊的意思是,讓我們兩個專家配合一組做,不能再一個人帶兩個助手了。」這是合情合理的建議,可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就要拖慢進度。
拖慢一日,危險就多存在一日。
原本計劃是秋天時結束所有工作,這麼一合併,怕是要折騰到明年了。三言兩語說完情況,其中一個脾氣急些的領導將沒吃完的盒飯往玻璃茶几上一擱,原地轉了兩圈:「這麼著,還是調人吧,多申請點兒專家來。」
另一個戴眼鏡的笑了:「全國又不是只有我們這兒有任務,你哪弄那麼多專家啊?」
「小路,你有什麼好建議沒有?」急脾氣領導看路炎晨,那眼睛能冒火了。
路炎晨掰開半個饅頭,兩口吃下去。
短暫的安靜里,他在思考,另外兩個在看著他。
「借人吧,我過去帶過一個排爆班,雖然經驗沒這麼豐富,但也能當大半個專家用。」
那急脾氣的一拍桌子,笑了:「就等你這話了!今晚你先給你老領導通個電話,說明說明情況,支援一下。」
嗯,他當然知道,這兩位就在等這句話。
要是從工廠這裡打報告回北京,再一層層下去借人要等幾天,最後還不一定批,批了也不一定能要到合適的人。畢竟是從一線借人過來,沒那麼容易,二連浩特那裡也要考慮到人員分配問題。可從他這裡走消息就快多了,哪個人適合?他最清楚。如何能滿足這裡的需求,又保證二連浩特那裡人員布局不受影響?還是他最清楚。
「沒問題,晚上我去借人,」路炎晨點點頭,「就是這周我要先回趟北京,要兩天。」
倆領導對視,沒太明白,這位平時除了有對外電話需求,連調休都不要的人,這究竟是家裡發生什麼大事了要回去?
路炎晨將最後那塊白面饅頭吃進去,緩緩咀嚼著,徹底吃乾淨了才說:「我老婆懷孕快四個月了,要回去領個證,」話停一停,他又說,「沈老沒兒子,和我關係也不錯,我這次送他回去一趟,也算是給英雄扶棺送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