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李滿娘不會拿這種事說,沉默片刻,嘆道:「就算是尊貴如斯,也逃不過一個命字。」
岑夫人道:「何嘗不是呢?所以說這福氣不是亂生的。有了那命,還得有福氣去享才是。罷了,要功德,就做兩份罷,求佛祖保佑這母二人來世平安喜樂。」
薛氏卻想得更深遠:「這事兒對舅父沒什麼影響吧?」
李滿娘道:「應該沒有。只盼寧王殿下早些起精神來才好。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一直盼望著這孩,誰知道會這樣……這打擊不小,今日已是哭暈過去兩回了,還是宮中來人才勸住了的。」
眾人又感嘆了一回似這等天潢貴胄,如此情深義重的實在少見。牡丹卻在一旁想起前世的事情來,那個時候爸爸與媽媽總愛互相開玩笑,問對方,若是一方死了一方會怎麼辦?多久嫁娶新人?爸爸總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不娶!我就為你守身如玉一輩!在我心裡,就沒人能比得上孩她媽。」
媽媽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非常非常喜歡這樣的回答,邊甜蜜的笑,邊怪爸爸說假話。
爸爸又說:「那我先死了你怎麼辦?」
媽媽就會非常生氣地擰起眉毛,惡言相向:「要死你就早點死!別拖到後面我老了沒人要才死!你死了才好,讓人享受你的房,讓人享受你的車,讓人叫你老婆做老婆,讓人叫你女兒做女兒!」
爸爸深知媽媽的秉性,曉得這恰恰就是捨不得他的表現,總是哈哈大笑:「為了不讓別人占我便宜,那我還是死了。」
後來卻是媽媽早早就去了,爸爸剛過一年就重新娶了其他人,那個人果然住著爸爸和媽媽的房,開著爸爸和媽媽一起買的車,叫媽媽的老公做老公,除了她不肯叫那人做媽媽以外,其他的都被媽媽當時的話應驗了。
雖然她為爸爸這麼快就重新娶了旁人而非常不舒服,但她還是冷靜地接受了事實。畢竟媽媽去世的時候,爸爸真的是非常傷心,茶飯不思,很長一段時間都蔫巴巴的,到那位之後才又重新精神起來。不論怎樣,畢竟是她的爸爸,他還年輕,還有幾十年的人生,她沒有自私到要爸爸孤老悲傷一輩才滿意。她安慰自己說,已經沒了媽媽,爸爸能過得好總比不好的好,媽媽是她一個人的媽媽,她牢牢記著就好。
待到她來這裡以後,她就淡了對爸爸的怨,萬分慶幸爸爸身邊還有那個人,不然中年喪妻喪女,又獨自一人的爸爸就可憐了。這樣想來,爸爸能這麼快恢復過來,對於活著的人來說,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媽媽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希望爸爸能過得好。
但她常常會想,這世上,誰又真的不開誰?那種非卿不可的感情,不是沒有,也固然感人,但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罷?寧王這樣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重新娶妻的。就算是他果真忘不了秦妃,皇也不會容許寧王妃之位空虛,年深日久,再想起那個神色柔和的美麗女來時,他又還記得多少?面目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的罷。
少女懷春的英娘榮娘俱都覺得寧王真是痴情了,雖然不敢明說,但言下之意都是希望自己的未來夫君就是這樣深情款款的人。牡丹認真地道:「其實,不管遇到什麼事,多為活著的人著想,才是最妥當,最明智的。」
英娘和榮娘有些發愣,不明白牡丹的意思。李滿娘與岑夫人卻是非常喜歡牡丹這句話,岑夫人探手握住牡丹的手,欣慰地笑道:「這話對。你們都要記住,活著的人才最重要。人活著,不是單為了自己。」
何志忠、大郎等人大步走進來,只聽到了後面這句話,笑道:「這話說得對,但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事兒來?」
眾人少不得七嘴八舌地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給他們聽,何志忠嘆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去做罷。」才叫人擺上晚飯,外面又來了人,這回卻是崔夫人從王府回來,繞道來接李滿娘歸家。
何家人熱情地接了崔夫人進屋,岑夫人關懷地問道:「可吃飯了?」
崔夫人熱得滿頭大汗,卻不忙先回答,接過牡丹遞上的茶湯先喝了個乾乾淨淨,才嘆道:「吃什麼,連坐處都沒有。又熱又累又渴又餓,旁人弔唁之後便能回家,我卻不能的。」
岑夫人趕緊命人給她布置了碗筷,拉她在自己和李滿娘之間坐下吃飯,道:「這種事情是沒法兒躲的,誰叫表哥做著王府長史呢。表嫂都這樣累,表哥只怕更累吧?聽說去弔唁的人很多?」
崔夫人眉頭深皺:「可不是么?他就一直站在那日頭下面,不住地迎來送往,片刻不得休息,偏今日這鬼天氣又熱又悶,一絲兒風都沒有,我真怕他一個支持不住就中了暑。最要命的是,寧王殿下竟然病倒了。他簡直顧哪頭都不是。」
寧王病倒的消息遠比寧王妃薨了的消息更讓李家人擔憂,畢竟,他們的一切都押在寧王身上。何志忠善解人意地道:「不用擔心,寧王這是憂思過,他平時身體康健,人也年輕,又有宮中御醫調治,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過些日自然會好。」
崔夫人嘆道:「願佛祖保佑他。」
吃完飯,崔夫人和李滿娘要走,牡丹與岑夫人、薛氏送她二人出去,崔夫人親熱地伸手拉住牡丹,彷彿完全忘了寧王府的糟心事,不住口地誇讚牡丹好。牡丹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一味只是微笑。
崔夫人說著說著,竟然就轉到了牡丹的婚配問題上去:「這女人最美好的就是這幾年的光陰,還是應該把丹娘的婚事當作一等一的大事來抓緊辦才是,細細的挑,細細的選,時間充足方才不會誤了大事。」
岑夫人心頭一跳,只當是崔夫人又知曉了昨日李荇在法壽寺見了牡丹的事,這是藉機來斷禍根,來作防備的,心中便有些著惱。當下皮笑肉不笑地道:「表嫂說得是,丹娘的婚事我一直記在心中呢,她前回吃了苦頭,這次我怎麼也不會再給她找個那樣的人家!但凡有一絲嫌她不好的,就定然不會讓她去受那委屈!」
那樣的人家,和劉家相同的人家不就是官宦人家么?但凡有一絲嫌她不好的,不就是說自己家么?崔夫人雖然心知肚明岑夫人這話是專門針對自己的,卻也怕岑夫人因此果然著了惱,以後再不好見面,忙假作沒聽出來岑夫人的意思,裝糊塗:「是呀,是呀,丹娘這樣的人兒,我見猶憐,是要好好挑一個。」想心不定,又回頭看著牡丹:「丹娘,你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一直就把你當女兒一樣的看待……」
崔夫人還未說完,就被李滿娘狠狠拉了一把,示意她趕緊閉嘴走人。崔夫人滿嘴苦澀,她也不願意這樣,但看了今日寧王府的事,她無論如何也要防患於未然。
牡丹假作不懂她什麼意思,落落大方地朝她行了個禮:「謝表舅母關心,丹娘心裡一直都記著你們的情,從來不敢相忘。」
岑夫人滿腹悶氣,勉強撐著笑臉將崔夫人與李滿娘送出了門,回頭看到牡丹乖巧地立在一旁,有心想教訓她幾句,想想又不是女兒的錯,反倒是女兒心苦,不由又將氣咽了回去,暗自將雨荷叫過去嚴厲訓斥一頓,耳提面命一回,叫她再遇到昨日法壽寺那種事情的時候,一定要攔住,不許二人再私下見面說話。
待雨荷走了,岑夫人又關著門朝著何志忠發了好大一台脾氣:「我以前當她是個知理懂禮的人,也古道熱腸,她不想和我家結親,我也沒說什麼,還是一如既往地那樣對待他們家的人。她倒好,竟然跑到我家裡來暗示我!把我家的人當成什麼人了?我們就是那不要臉不要皮,粘上去就甩不掉的狗皮膏藥?以後不許你們再去找他們家幫忙!她看不上我的丹娘,我還瞧不上他家呢!」又氣沖沖,腸刮肚地找了一通李家人的缺點來說。
何志忠卻是冷靜得多,看事情也能一分為二地看,默不作聲地坐著看賬簿,聽她說得累了,適時遞上一杯茶湯:「潤潤嗓,你的孩是寶貝疙瘩,人家的孩也是命根,為了這麼件事情就將人家貶低得一無是處,有些不妥吧?明明是上了年紀的人,偏生就像個小孩,越活越回去了。你這些話讓家裡人聽到,會怎麼看丹娘?丹娘聽到,又不知道要想多少,她心思向來重,你還這樣嚷嚷?」
岑夫人出完了氣,也覺得乏了,喝了茶,軟軟地道:「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她實在是過分了些。」
何志忠放下手裡的賬簿,拍拍老妻的手:「有這置閑氣的時間,你不如替丹娘好生尋一門妥當的親事。這樣一來,就諸般煩惱都沒了。」
岑夫人愁道:「我這些日也在四處打聽呢,奈何那可惡的劉家傳出了那樣的謠言!不然求親的人早就把門檻給踏破了!叫她遠嫁,我是捨不得的。再等等吧。」
「我也捨不得她遠嫁。」何志忠嘆了口氣,道:「我和你量一件事,先前五郎和我說了,他背著丹娘問過福緣師父,丹娘那個園若要建得好,花費絕對不少。我替她算了,她的嫁妝雖然不少,但多數都是實物,若要建園,購買大量的牡丹、名花、奇石,也夠,但只怕就要捉襟見肘。這園又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收回成本的。上次寶會從劉家那裡挖回來6千萬錢,明說著給她她是不要的,不妨咱們背著她,讓五郎幫她修園,暗裡就將這些材料錢給減了,你看如何?」
岑夫人道:「自然是好的。但就是要做得小心,不要露出馬腳,又平白生出許多事端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將來幾個兒得到的遠遠勝過丹娘許多,然而還是有人不知足。」說著又和何志忠說起一件事來:「這家裡這段時間又開始鬧鬼了。」
何志忠皺眉道:「怎麼說?」
岑夫人揉揉額頭:「五郎媳婦在床下掛了斧求,誰想那斧卻不知什麼時候失了影蹤,這又不知道是誰不希望她生兒。」
何志忠嘆了口氣:「個個的心都大了……」
岑夫人道:「我覺得還是應該定個章程出來,哪家做什麼,能分多少,得說清楚,不然總無事生非的,休要說丹娘越發小心翼翼,在家裡住著不舒坦,就是你我也煩,還影響家中的大事。」
何志忠沉默片刻,試探道:「那依你所見,這章程該怎麼定才妥當?」
岑夫人道:「你原來是打算讓大郎領了郎、五郎做珠寶生意,二郎領了四郎、六郎做香料生意的吧?」
到底是知夫莫若妻,何志忠道:「是。」
岑夫人道:「但你事先沒和他們說清楚,你看寶會那日,你讓大郎家裡的兩個孩去,二郎媳婦和郎媳婦心裡都不高興,覺得你偏心。一次兩次兒們也許不覺得,但一連來上幾次,只怕也會跟著有想法。一覺得偏心,心裡就有了怨氣,哪裡還肯如同從前那樣和平相處?賣力幹活?心不齊,就要出大問題。加上其他幾家都有兒,就四郎家裡只有一個芮娘,六郎家裡更是兒女全無,他們一定會擔心其他幾家欺負他們沒兒,分家產的時候也會吃虧。這斧的問題恰恰就說明了這事兒迫在眉睫,你還是先說清楚了的好。他們心裡有了底,也就不會亂了。」
何志忠揚了揚眉:「那你說,該怎麼分才妥當?」縱使知道老妻平時為人還公允,但到了這關鍵時刻,誰沒有私心,誰不會偏向自己的兒多一點?但對他來說,妾也許算不得什麼,兒卻一樣都是他的兒。
岑夫人淡淡地道:「老大是長,以後還要指望著他多照顧一下弟妹侄,祭祀什麼的都是他的事,他的脾氣也在那裡,不是那種不懂事,貪心的,他媳婦也不錯,自然要多得一些。其他幾個人,平分。」
何志忠沒有想到岑夫人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驚得立時站起身來,也忘了掩蓋情緒,把臉遞到岑夫人面前盯著她到:「你怎麼這樣想得開?」
岑夫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丹娘能忍下她嫂嫂們的算計,又當著大家說不要這些錢,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圖個家和萬事興么?難道我做母親的,還沒她懂道理?他們有本事,給他一塊瓦碴也能變成金,若是沒本事,給一塊金也能變成瓦碴。一家人,只有抱成團才能立足,那些破家滅門的,哪家不是因為心不齊,失了和才會遭了災?」
何志忠高興得什麼似的:「好,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但鋪是不能分的,各家憑股。今後也要聽大郎、二郎的安排。」
岑夫人淡淡一笑,不是她自誇,庶出的兩個兒誰也比不上她的四個兒能幹懂事。還有她的小丹娘,再沒有那樣良善大的孩了。李家看不上,哼,她還看不上李家呢!
且不說何志忠夫妻二人在這裡盤算大事,只求家和萬事興,擰成一股力越過越興旺,此時牡丹披著件粉紅色的軟緞袍散發歪在床上,任由寬兒與恕兒一人在一旁給她用藥水揉腿,每當揉到酸痛處,總忍不住要怪叫一聲:「輕點,輕點。」
林媽媽道:「不要鬆手,就要用力才能很快解乏,不然明日你的腿腳更疼。」又抱怨:「自家身本來就弱,還不自個兒愛惜著些,又騎馬又曬陽,走了這麼多的,能不疼嗎?」
寬兒與恕兒抿著嘴忍著笑,手上半點不松,牡丹只得哀嚎不已。甩甩在一旁瞅著,很快就會了她怪叫的聲音,甚至叫得比她還要凄慘婉轉些:「輕點……哎呦……啊……」
牡丹聽它叫著叫著,竟然就聽出些不一樣的意味來,氣得扔了團紙過去:「閉嘴!」
甩甩怪腔怪調地笑起來,雨荷從另一間房給牡丹熏完衣服,聽到這邊的笑聲,快步過來,默不作聲地將甩甩提了出去,氣得人來瘋甩甩大罵:「死荷花!」
雨荷也不似往常那般教訓它,只將它放到熄了燈的黑暗處,就不再管它。
少傾,眾人服侍牡丹躺下,盡都散去了,雨荷洗漱乾淨,默不作聲地抱了被進來值夜,牡丹早就注意到她臉色不好看,便叫她過去:「雨荷,可是夫人罵你來著?其實夫人也知道不干你的事,她只是氣不過。」
雨荷垂頭道:「奴婢知道的。奴婢不是為了這個難過,奴婢是為了您難過。」
「我有什麼好難過的?」牡丹忍不住笑了,往裡擠了擠,拍拍床叫雨荷躺下來:「來,你來陪我一起睡。左右我身上疼,也睡不著,咱們說說話。」
雨荷猶豫片刻,見牡丹一雙眼睛在燭光下亮晶晶的,也就小心地側身躺在了外沿,盡量不去占牡丹的被。牡丹微微一笑,將薄被蓋到她身上:「既然叫你躺著,你就放放心心的,若是病了,倒讓我過意不去。」
雨荷長長嘆了口氣,良久方道:「丹娘,您以後打算怎麼辦?」
牡丹睜眼看著帳頂上的花草蟲紋,輕輕一笑:「不打算怎麼辦,車到山前必有,船到橋頭自然直。這種事是講究緣分的,強求不來。今後我仍敬他如兄長,其他的,便算了。他此時想不明白,今後總有想明白的時候。你要記得提醒我,休要讓我不小心又做出讓人誤會的事體。倒是你,你年齡也不小了,有沒有什麼打算?」
雨荷的臉不由滾燙起來:「說您呢,怎地突然就繞到了奴婢身上。」
牡丹認真地看著她:「我不會硬給你安排你不喜歡的,但你若是有什麼打算,第一個告訴我,我必然為你安排得妥妥噹噹的。」
雨荷使勁地點了點頭。
第二日吃早飯的時候,何志忠神色嚴肅地宣布了他與岑夫人商量之後得來的有關家產的處置方式。眾人反應各異,但更多的是不相信。
岑夫人淡淡地掃視著眾人的表情,楊姨娘、甄氏、孫氏、郎、六郎很快就由震驚變成了歡喜,兒最多的白氏臉上是按捺不下的不甘心,吳姨娘則是驚慌失措:「使不得,使不得,長幼有序,尊卑有序,使不得。」她這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甄氏、楊姨娘、六郎、孫氏等人的不滿,但楊姨娘還是順著她的話頭道:「就是,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麼?好似要散了似的。」
岑夫人暗自冷笑了一聲,緩緩道:「當然不是現在,只要我和老爺還活著,這家就散不了!家和才能萬事興,我們只是先讓大家有個底,只要還和從前那樣兒好好地做事做人,將來誰也少不了好處。現在你們賺得越多,到時候分的就越多,賺得越少,分的就越少!休要一天到晚盡做那些無聊,損人不利己的事兒!若是被我們抓到,不拘是誰,懲罰絕對不會輕的!」
眾人皆諾諾,雖然也還是有人會不滿意,但大多數人的利益得到了保障,氣氛相比從前就歡樂輕鬆了很多。牡丹在一旁旁觀著,鬆了一大口氣。在她看來,何志忠夫婦,無是睿智的家長。這方式就如同董事長將股份分給了員工,員工之間自然也還會有利益引發的矛盾,但大方向對大家都是有利的,那麼就算是鬧騰,也會有分寸。
寧王府的事情何家管不上,按著先前商量好的為秦妃母做了功德後,一家就把心思放在了各自的事情上。經過六七天忙碌不堪的準備,芳園終於如期開工了。
牡丹跟著五郎一道早出晚歸,日日在工地上巡視,偶爾福緣和尚也會自騎了驢去指導。先前一切順利,直到這一日,因為要改水道的緣故,那條從黃渠引出來的河水給牡丹引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