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著劉暢以前的脾氣,以為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發,或許還會把他面前的那杯熱茶湯潑在吳惜蓮的臉上去。但出乎她的意料,劉暢竟然沒有,而是面不改色地道:「謝謝十七娘的關心,雖然還行動不便,但清華她好歹已經能下地走動了,想來在你大喜之日,她一定能登門祝賀。如果我沒記錯,你未來的夫是原府的岑家吧?岑十郎曾經在京里呆過兩年,他可算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論詩,說不定將來也會在一起。所以你不該對我這樣無禮,十七娘。」
說到這裡,劉暢的臉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牡丹對他這抹笑意再熟悉不過,她知道他即將吐出口的話一定非常傷人,不是吳惜蓮這樣的女所能承受的,她低咳了一聲,準備用其他話題轉開,但是劉暢沒有給任何人機會,他望著吳惜蓮,笑得無比燦爛:「你知道,就在平康里,那裡的酒很不錯,總是比其他地方的酒更加香濃一些。他每每總是醉得馬都上不了,不得不在那裡長住下去。」
吳惜蓮眼裡的亮光突然黯淡下來,裝點成石榴嬌妝樣的朱唇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平康里那是什麼地方?妓女雲集的地方。她剛說了那岑十郎是與劉暢和潘蓉一樣的浪蕩,他立刻就證明給在座的所有人看,岑十郎,她未來的夫婿,果然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但其實,這京中的大多數貴家弟,讀書人,朝廷命官,有幾個不去平康里的?許多貴婦能夠到和白夫人一樣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能做到戚夫人那樣的兇悍難纏,但她兩樣都做不到,更做不到如同劉暢那樣臉厚心黑。於是她註定要被劉暢刺傷。
她沉默了片刻,憤怒地瞪著劉暢,想把手裡那杯還在滾燙的茶湯澆得他一頭一臉都是,但是白夫人沉穩地按住了她的手。她看到牡丹沉默而同情的表情,她突然想起了她和牡丹之間是不同的。她是出身高貴的五姓女,她的家族綿延了幾年,天下的男人娶到她會比娶到公主郡主還要感到榮幸,她的身份和教養不容許她做這種潑婦一般的行為,特別是在牡丹這樣的,她從來只是可憐的,並且高高俯視的弱者面前。吳惜蓮緩緩收回了顫抖的手,臉上浮起一層寒冰一樣的神色,瞥過眼,不肯再看劉暢一眼,彷彿劉暢是一堆令人作嘔的東西。
劉暢不以為意,歡快地欣賞著吳惜蓮的表情,滿意地將手裡的茶湯一飲而盡。關於吳惜蓮那段戳心窩的話,他曾經很在意,就如同當初一看到牡丹,一聽到和何家有關的話題,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給了一個病得要死的家女衝過喜,被自己沒有出息又貪心的父親給當成貨物一樣的賣過。那時候他還很年輕,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總想不顧一切地發泄出來,只為了得到片刻的揚眉吐氣。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自從與牡丹和,與清華郡主定親以來,比這樣更難聽十倍的話他聽過更多,多到他已經記不清了。當惡毒的話聽得多,不諳於兩種下場,一種是憤怒反擊再被擊一直到麻木忘卻;另一種是深深記住,卻不必表現出來,以另一種方式去還擊,找到對手的軟弱之處,然後一擊致命。他選擇了後者,他找到了吳惜蓮的軟弱之處,輕輕一句話,一個笑容就讓她遍體鱗傷,無法做出反擊。
呵呵,什麼名門世家女,也不過如此,高貴正義的白夫人,高貴冷艷的吳惜蓮,她們都不敢把自己心裡的怒火真正地發泄出來。她們不敢像牡丹那樣敢當人不顧形象地朝他吐口水,當街大聲辱罵他,也不敢像清華郡主那樣的肆意妄為。她們好面,她們道貌岸然,她們表裡不一。虛,這是劉暢給她們下的定義,他也虛偽,不過他就是要著做個虛偽冷酷的人,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剛才明明喝下的是帶著鹹味兒的茶湯,可是他卻覺得他喝下的是酒,唇舌、咽喉、胃,火辣辣的一片,他狠狠地看著牡丹,她奪走了他的一切,所以有朝一日,他必定要她十倍償還。
牡丹毫不退縮地與劉暢對視,她靜靜地看著他陰鷙的眼睛,當時她的表情是什麼,但她想,興許她是包含了輕蔑和冷漠的,也有可能是什麼表情都沒有,因為除了怕他用武力傷害她之外,其實他對於她來說,什麼都不是,甚至比不過牡丹花葉上的一條蟲。可是現在她絲毫不怕他會用武力傷害她,所以她完全有可能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蔣長揚半起身,將一杯茶湯遞到牡丹的面前,輕聲說:「沒有放鹽的。」他高大的身體阻劉暢的視線,身上的青草味將劉暢身上傳過來的濃濃的熏香味兒阻斷。牡丹捧著那杯茶,一錯覺,蔣長揚就像一座紫檀木座的六曲屏風,厚重寬大,把她不喜歡的東西統統都阻斷在了外面。
沒有放鹽的茶湯。在座的所有人都聽到並看到了蔣長揚的舉動。牡丹不愛放鹽的茶湯,之前沒有人聽說過。但是蔣長揚遞給她這樣一杯與眾不同的茶湯,是什麼意思呢?是他自己的喜好?或者是牡丹新近培養出來的特殊喜好?不管怎麼樣,他是在向牡丹傳遞他的關心和安慰。
劉暢把這個舉動視為挑釁。他垂下了眼帘,目光透過睫毛縫,落在了牡丹手上和她捧著的那隻刻蓮花紋越瓷茶甌上。青瓷美如玉,素手纖若蘭。但是青瓷不是他的,素手也不是他的。它們都有可能被另外一個男人握在手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道:「丹娘,你什麼時候喜好上了喝這不放鹽的茶湯?我們一起年,日夜相對,也曾恩愛無比,我從不曾知道你有這樣的怪癖。什麼時候有了這怪癖的?莫非是從李荇那裡來的?你變得可真快。先是我,然後是李荇,現在又是誰?難怪人家說,女人心,海底針。」他不肯承認,他是痛恨著她輕易就變了心,也痛恨著她的無情無義。
亭里一片寂靜。吳惜蓮忘記了她自己的傷痛,她驚異地看著牡丹,卻只是從牡丹的臉上看到一片不能稱之為表情的表情。吳惜蓮趕緊看其他人,看其他人是不是和她一樣,從劉暢的話里行間聽出了同樣的信息。蔣長揚還在專註地分茶,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潘蓉在苦笑,白夫人的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而封大娘和恕兒,眼裡已經噴出了怒火。於是她又把目光投向了牡丹。
牡丹端起那杯沒有放鹽的茶輕輕啜了一口,淡淡地道:「既是怪癖,你不知道並不稀奇。一起年你都不知道,現在就更沒必要知道了。」她沒有解釋吳惜蓮想知道的,因為劉暢不配提問也不配聽。李荇也好,其他什麼人也好,統統都和他沒有半點兒關係。
白夫人道:「舒,一日夫妻日恩,日夫妻似海深。你們已然和離,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又何必苦苦糾纏?好合好散不好么?糾纏這些又有什麼用?」
在場的人中,劉暢痛恨的人絕對不少白夫人一個。她答應他去替他勸說牡丹回心轉意,可是她卻背著他去聯合了康城長公主,聯合了清華郡主,把他賣得乾乾淨淨。他有今天,白夫人脫不了干係。因此他淡淡地看著白夫人,聲線平板地說:「白夫人是個很仗義的女豪俠,女諸葛,為了朋友不惜兩肋插刀,不顧一切,所以我一直很敬重你。」
潘蓉在一旁嘀咕了一聲,把潘璟放到白夫人懷裡,挨著白夫人坐下來,輕輕拍了拍桌,瞪著劉暢不滿地道:「哎,哎,我說劉舒,我說你未免管得也寬了,我家夫人愛怎樣那是我們兩口的事情,你可管不著。」他有些後悔了,原本就不該帶劉暢來的。他以為,他能彌補一下白夫人先前做的那件關於牡丹的不理智的事情,但還是不能。
劉暢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他看向蔣長揚,想看蔣長揚會對他剛才的那番話做出何種反擊或是反應。何牡丹,你以為美貌就夠了么?不夠,遠遠不夠。門第,才情,權勢,金錢,缺一不可,容貌卻是次要的,這天底下,如此身份的,願意給你保留正妻身份的,只有我一個人。不碰南牆不回頭,碰了南牆你會不會回頭?
蔣長揚直視著他,笑容親切,語氣堅定不容辯駁:「劉寺丞,你是潘二郎的朋友。吳娘是白夫人的朋友。潘二郎夫婦,何娘則是我的朋友。你們都是我的客人,我願意盡最大的努力招待好你們每一個人,但如果誰敢欺辱我的朋友,那便是欺辱我。」
欺辱主人的客人被驅逐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個話大家都能聽明白,雖然他拉上了潘蓉夫婦做陪襯,但誰都能明白,他是專指的誰。
劉暢冷笑了,他的確抓不著蔣長揚話里的任何破綻。可是他清清楚楚,蔣長揚和牡丹,絕對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