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六郎果然跟著四郎、一道去尋張五郎。張五郎還未曾起身,他中只得一個老娘,聽見有客來,便扶了個還梳著丫髻,約有十來歲的小女孩出來待客,見是四郎,喜不自禁,請入屋內坐下,推了小女孩去叫張五郎起床並洗茶甌,自家小心翼翼地從裙帶上取了鑰匙開鎖取好茶來煎茶湯。
牡丹仔細量了張五郎家一番,但見是個兩進的院,青石磚鋪地,正中一棵老棗樹,順著牆邊種了幾株白的、黃的、橘紅色的菊花,牆粉得潔白如新,中堂里的桌凳家私屏風都是簇新,雖然不成套,五花八門的,但看著倒也順眼。
張五郎的老娘見牡丹打量她家,便笑道:「小娘,這都是我兒近日才從掙錢買回來的,又新又好,你來坐這月牙凳,上面鋪的是蜀錦呢。只有你這漂漂亮亮的小娘最合坐了。」
六郎差點沒笑出聲來,牡丹瞅了他一眼,忙謝過張五郎的老娘,依言坐在那月牙凳上,順著她的意誇讚了她家裡的新家什幾句。四郎也誇張五郎出息了,張五郎的老娘聽得眉眼彎彎,又出一碟酸棗來待客。那碟卻是個鎏金鑲瑟瑟的銀碟,張老娘特意拿給人看,也說是張五郎掙來的。
水還未開第一滾,張五郎便半敞著衣袍,趿拉著鞋,邊走邊系褲帶,打著呵欠走進來:「何四哥怎地這時候來尋我?今日不生意么?」一眼看到坐在六郎下手的牡丹,唬得倒,忙忙地跨出門去躲在檐下整理衣服,順便拍了小女孩的頭一巴掌,低聲罵道:「打死你個臭丫頭,有女客在怎地不先與我吱一聲?」
小女孩嘴刁刁地脆聲道:「你又沒問。誰讓你不穿好衣服就出來的?」
這麼大的聲音,屋裡的人想不聽見都不行。張五郎氣得臉都紅了,抖著嘴唇小聲道:「嘿!你個吃白食的,還敢這麼凶!小心我打死你。」
小女孩伸出舌頭沖他做個鬼臉,一溜煙地跑了,張五郎沒法,只好厚著臉皮進屋與眾人見禮,只與牡丹見禮的時候的不敢抬眼看她,虛虛一揖便縮在了何四郎旁邊去,借著何四郎將自己的身和臉掩去了大半,估摸著牡丹看不到他了,方笑道:「今日吹的什麼風?把你們兄妹人都吹到我這狗窩裡來啦。我昨日睡得夜深,怠慢了客人,還望莫要見怪。」
「不怪,不怪。」四郎笑道:「你這是狗窩?我們進狗窩裡來坐著,那我們也是和你一樣的。」
張五郎微紅了臉道:「我非是這個意思。」
六郎道:「張五哥就莫要謙虛啦,我看你這小日過得就好的。這些日手氣好吧?」
張五郎笑道:「還好,前些日得了一隻好雞,連勝七場,贏了五十萬錢和一隻鎏金銀盤。」
六郎的眼睛一下睜得老大:「豈不是丹娘的牡丹花還要值錢?」
「她是穩賺不賠,我是有輸有贏。」張五郎呵呵大笑:「再說我這是俗物,她那是雅物,豈能相提並論?不說了,不說了,你們今日來所為何事?我曉得你們都忙得很,不比我這個閑人。」
四郎忙道:「有兩件事相求,一件是我要出遠門,東市的香料鋪暫交六郎打理,他想請五郎的弟兄們吃頓便飯,認識認識,交個朋友。另一件,卻是丹娘要求你幫忙。」
「前面這事兒簡單,六郎挑了日定好時辰和我說一聲就行。」張五郎把眼看向牡丹,牡丹忙將來意說明,笑道:「過後少不得好生答謝一番諸位哥哥。」
張五郎將大手豪爽的一揮:「都是小事情,丹娘你只管放心,我自會料理妥當。但你還是應當四處去問問走走,做個樣給人看,才不至於失了真。」
牡丹笑道:「早有這個打算的,這裡出去立刻就去。」
四郎起身告辭:「要出遠門,要準備的事情多著呢,我們先告辭了,今晚去我家喝酒。」
張五郎打著呵欠送他們出門:「你們忙,我就不去添了,等你們回來,我再設軟腳替你們接風洗塵,到時候想喝多少喝多少,想喝多久喝多久。」
四郎停住腳低聲道:「我們船上還可以多帶幾個人。」
張五郎沉默片刻,道:「我不是那塊料。我就只能做點走狗的事兒,再說了,我家裡還有老娘呢,還有那個吃白飯的,我走了她們怎麼辦?謝了,謝了。」兩把將四郎推出了門,把門緊緊關上。
四郎嘆了聲氣,六郎不以為然地道:「我說四哥你管得真寬,姻緣天定,這人天生吃哪碗飯也是命中注定的。我看他現在就未必比我們過得差,最起碼就不必去冒出海這麼大的風險,又玩又掙錢,何樂而不為?」
四郎皺眉道:「爹爹的話你是沒放在心上。你沒聽見他說么?有輸也有贏。他經常贏那是因為他才是設局的人,多數時候也不下場的。真要去賭,你看有幾人不輸?而且賭來的錢始終……」
六郎待他可沒待何志忠那麼客氣,當下便不耐煩地道:「什麼錢不是錢?你們逛著,我去鋪里。」說完就扔了牡丹與四郎二人,徑自去了東市。
四郎嘆道:「你六哥這脾氣總改不了,丹娘你將來有什麼事別指望他,多和二哥和五郎量,該瞞著的也要瞞著些,他靠不住。此番爹爹本想帶他去,可又想到他至今也沒個孩,一來一去再耽擱上兩回,楊姨娘又要哭。」
牡丹一時無言,跟著四郎繞了幾個道觀、寺院,做足了聲勢,見日過午間,方才歸家。行至門前,牡丹見自家門口拴著兩匹馬,便道:「似是有客來?」大步進了大門,就見鄔坐在門房裡與門正低聲說笑,牡丹的心不由激烈地跳動起來,原來是蔣長揚來了。來得倒挺快的。
鄔見牡丹站在外面,趕緊起身去問好,笑道:「我們公聽說何老爺與大公他們要出海,本該二十六那日去灞橋上設席餞別,折柳相贈。但那日公恰好有要事,脫不得身,故而提前來府上送別。」
原來是自家跑來的,難怪得呢。牡丹笑道:「實在客氣了。府上不是有客么?」
鄔笑道:「客人今早走了,我們便是送客人進城來的。」
牡丹不由暗想,蔣長揚能親自送朱國公進城,大約是二人的關係此番得到修復了?是因為承爵的事情,所以才會引得蔣二公如此暴,騎馬狂奔,拚命折磨蔣長揚的愛馬?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又想起門口的兩匹馬中並沒有紫騮馬,便問:「紫騮馬今日怎麼沒來?」
鄔不動聲色地道:「紫騮馬受了點傷,怕是這一兩個月都不能行,要好生養著了。」卻沒有提蔣二公的事情,牡丹見問不出多的來,只好吩咐人好生招待鄔,自進了後院。
她掛心著蔣長揚和何志忠的談話結果,忐忑不安地洗了臉換了衣服,尋了本書出來才翻了兩頁就覺得心煩意亂看不下去,只得歪在窗前的榻上逗甩甩說話混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前面仍然沒有消息傳來,牡丹再也躺不住,起身對著鏡抿了抿頭髮,想了想,又取了白夫人送的一管粉色甲煎口脂輕輕塗了點,對著鏡照了好幾照,方才帶了寬兒往岑夫人的房裡去。
到得外面,只聽裡頭笑成一片,牡丹掀開簾走進去,見是林媽媽、封大娘、楊姨娘人陪岑夫人坐著說話,四人皆眉開眼笑的,便道:「老遠就聽見你們的笑聲,說什麼說得這麼開心?」
林媽媽笑眯眯地道:「楊姨娘在和夫人講揚州的風土人情呢,恰好說到了開船擊鼓,澆酒祭神,保佑平安。」
牡丹笑道:「好端端地提起揚州來做什麼?」
林媽媽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不是正好說到盧五郎么?便想起剛好和楊姨娘是同鄉,就說起來啦。都說揚州水土養人,繁華富庶,可惜沒機會一見。楊姨娘不勝感嘆呢。」
牡丹此時對揚州半點不感興趣,一心只牽掛著前面,便咧咧嘴角應景笑了一笑,走到岑夫人身邊去挨著她坐下,一邊繞著岑夫人的裙帶玩,一邊假意道:「爹今日不在家中么?怎地不見他?」
岑夫人卻是昨夜就聽何志忠說過事情經過的,也不戳穿她,只將裙帶從她手裡拉開,給了她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你爹在書房裡陪客人下棋呢。就是那位蔣公,我正要使人去前面看看,他們可要吃什麼,好叫廚房裡做,你既然閑著,正好去瞧瞧。」
牡丹應了,起身去,越靠近書房,就越覺得不自在。這本是上次蔣長揚來,她主動承擔了的事情,當時她做得再自然不過,可此時卻覺得當時那種輕鬆自在完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