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大不由娘,他有他自己的堅持和追求了。她曾經最討厭的人就是那指手畫腳,什麼都想管,什麼都想別人按照自己的意圖來,否則就是忤逆不孝的老婆。現在她總算是能體會到這種複雜的心情了,可是她自己也變成那種討厭的人。王夫人閉了閉眼:「你確定了?」
蔣長揚憂慮地看著她,但還是使勁點了點頭。
王夫人撐著額頭,輕輕喟嘆一口氣:「我想,你知道這件事情不是一天兩天了,想必也是想清楚了後果的。」
蔣長揚點點頭:「您說過,捨得,捨得,只有舍才能有得,不能十全十美全都佔全了。我想清楚了才給您送出去的信,我只是擔心您……」
王夫人擺擺手:「和我沒什麼關係,我馬上就要再嫁,而且等你老了的時候,我已經成了一堆白骨,看不見你是什麼樣。」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把臉側開。他是她唯一的兒,唯一的骨血,她對他的未來充滿了憧憬,可是有個甜美的夢,還未開始便已經預示著結束,叫她怎麼能不傷心!
蔣長揚默然無語,只是站起身來對著王夫人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王夫人含著淚,仍然在笑:「算了,我也曾聽過有人成親好多年一直沒孩兒,分開後另娶另嫁便兒孫滿堂的。她身不好,好好替她調養著,總有一日會好。再不濟,也還可以過繼一個。」
蔣長揚感激地看著她:「母親……」
「不說了。」王夫人擦了擦淚,笑道:「飯菜涼了,讓廚房再熱熱,趕緊吃了去歇著罷。有什麼明日又再說,我是真的累了。」
蔣長揚曉得她心裡不好受,也不說話,就站在她身後,輕輕替她捏肩膀。王夫人微閉著眼,任由他輕輕捏揉,把一身的酸痛疲倦漸漸消去。很多年前,小小的他就是這樣犒勞辛苦勞累了一天的她的。
蔣長揚捏著捏著,發現王夫人的呼吸聲漸漸加重了,垂頭一瞧,但見她靠在椅背上早就睡得酣熟。他無奈地笑了笑,低聲喚櫻桃進來幫他把王夫人弄去睡好。
待到安置妥當了,櫻桃輕聲道:「公您別擔憂,夫人只要還能睡得著,就說明沒事兒。您等著看,明日她起來一定又活蹦跳的。」
但願吧。蔣長揚苦笑了一下,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他才剛退出去,王夫人就睜開了眼睛,淚濕枕頭。櫻桃驚慌的低聲道:「夫人?」
王夫人仰面望著帳頂,低低地道:「櫻桃,我真是傷心。明日咱們去會會這位何,我倒要瞧瞧,大郎這般待她,她待大郎又是何種心思。」
同樣的,今夜對於朱國公府來說,也是一個不眠之夜。
蔣重一縱馬狂奔,直奔到國公府門前才停下了馬,將韁繩扔給聞聲而出的門房,大踏步走進去,所過之處,人皆屏聲靜氣,半點雜音不聞,氣氛不同尋常的沉悶陰冷。看來大都知道這樁醜事了,蔣重越發氣悶。
他也不去看老夫人,徑直去了書房,才到院門口,就看見一人跪匍在階前的殘雪上,對著他一動不動,正是脫掉了外衣,只著裡衣的蔣長義。蔣長義見他過來,立即膝行幾步,雙手捧起一根馬鞭遞在他面前,頭也不敢抬地低聲道:「兒犯了大錯,辱沒家門,請爹爹責罰。」
他被凍得臉烏嘴青,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憐,想必是一直就在這雪地里跪著等自己歸來。蔣重的手已然抓住了那鞭,卻又沒有抽下去,而是抬腳狠狠踢了他一腳,沉聲道:「不爭氣的東西,看見女人就忘乎所以,能指望你什麼?滾!」
蔣長義雙目含了淚,趴在地上只是磕頭,半句也不敢辯解。蔣重愈,提起馬鞭道:「你滾是不滾?」
小八見狀,忙去扶蔣長義:「公,別惹國公爺生氣啦。」
「就是你這起不好的刁奴教壞了公。」蔣重使勁一鞭抽在他臉上,抽得小八怪叫一聲,丟了蔣長義跪在地上只是哭。蔣長義爬過去,護住小八,哽聲道:「都是兒不爭氣,爹爹自管兒出氣。沒有小八,兒已是什麼都說不清了,全憑他蕭家怎麼說。」
「公……」見蔣長義以身相護,小八感激無比,主僕二人抱著哭成一團。
蕭家想把蕭雪溪嫁給蔣長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今日之事說不得還是他家起的頭,只是恰好被人使了計,這才落到了蔣長義身上。誰曉得和蔣長揚有沒有關係?蔣重忍了幾十忍,終是喝了一聲:「滾!」
待得蔣長義主僕二人哭哭啼啼地去了,他方進了房坐著生悶氣,等杜夫人過來噓寒問暖。可他等了許久,只等到一盞熱茶和幾碟精緻的小菜,不見杜夫人出現,反倒是看到一向病弱卧床的線姨娘氣喘吁吁地扶著門框,想進又不敢進,隻眼兒紅紅,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蔣重便叫線姨娘進來:「在化雪呢,冷得緊。不是還病著么?怎麼就出來了?」
線姨娘紅了眼,扶緊門框,搖著頭不肯進:「國公爺,奴婢說兩句話就走。」
她自來是這樣拘謹上不得檯面的脾氣,蔣重也不勉強她:「你是想說義兒的事情吧?」
線姨娘拚命點頭:「正是。義兒不曉得輕重,犯下這樣的大錯,實在是讓您和夫人失望了,可他是個老實孩,至情至性,還請國公爺您再給他一次機會。」
就算是他不給,蕭家也會給。蕭家不會容忍自己女婿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從這一方面講,其實這樁婚姻對蔣長義是有好處的。蔣重沉著臉不容辯駁地道:「這事兒你別管,自有夫人和我,回去歇著!」
線姨娘戰兢兢地抖了一下,悄悄擦了擦淚,還想再說兩句,就聽見杜夫人在她身後道:「這麼冷的天氣,怎麼出來了?有什麼事,讓丫頭過來說一聲不好么?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都不愛惜。」
線姨娘猶如賊時被人抓住了現場,猛地一縮,驚慌失措地給杜夫人行禮:「夫人,奴婢只是……」
杜夫人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放心,義兒是我的兒,我會薄待他么?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
線姨娘本就煞白的臉色更加慘白,默然無語的輕輕一禮,幽靈一般飄了出去。
杜夫人方放下臉走進去,往蔣重面前坐了,板著臉一句話都不說。蔣重見她臉色不好看,也曉得她為何生氣,便道:「今日之事是,不是我故意不讓你知曉。」
千防萬防,就沒防著蔣長義把蕭雪溪得了去,平白佔了這個大便宜,有蕭家提攜,春天裡這場科舉考試,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出頭了的。他先前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解釋說是意外,是吃人算計,可她寧願相信他是居心不良,起意為之。已經有了一個蔣長揚,又冒出一個蔣長義,這養不熟的白眼狼!杜夫人暗裡恨得咬牙,卻撅著嘴帶了點鼻音道:「我才不是氣這個。」
蔣重今日受了嚴重打擊,心情非常不好,懶得和她玩這個調調,皺著眉頭直截了當地道:「那你氣什麼?」
「發生了這種事情,難道你不氣?」杜夫人見他臉色不好看,便收了薄嗔之態,抱怨道:「蕭家這個女兒實在是婦德有差,還累了我們義兒。這也罷了,待她進門之後,我嚴加管教,不教她再出醜也就是了。如今我只是擔憂,長幼有序,義兒上頭還有他大哥、二哥,蕭家要他們早日成親,可怎麼好?忠兒是我親生的,倒也罷了,就怕外頭說咱們苛待了大郎。本來前不久就因為那幾樁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若是再鬧將起來,越發傳得有鼻有眼兒的了。」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蔣重心頭的無名火就呼地一下躥將起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起身來回踱了兩圈,斷然道:「明日開始,你就給我好生打聽一下京中都有哪些人家的女兒合適,趕在半月內就把大郎的婚事給我定了!」小兔崽,和他叫板,他倒要看這小兔崽能跳多高!至於阿悠,她馬上就是方家的人,怎管得了他蔣家的事情!
杜夫人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匆忙之間哪裡能尋得好親?」怎麼這麼急?到底出了什麼事?
「只要用心,怎求不得好親?」蔣重不想和她說王夫人的事情,也不想和她說蔣長揚母目中無他,根本就是為了一時之氣,自毀前程。他們可以不管不顧地由著性亂來,他卻不能坐視這樣荒唐的事情發生。他煩躁地道:「叫你去做你就只管去做,管這麼多做什麼?」
她是他一家的牛馬么?想怎樣使喚就怎樣使喚?小的做下的醜事還未遮掩完畢,又要替大的來回奔波。倒是她自己的親生骨肉,卻被冷粼粼地扔在遠方吃苦受罪,也沒誰記著他些。杜夫人越想越冒火,生生忍著氣耐著性道:「不怕你怨我,我這個繼母不好當。若是我尋來的他不滿意,將來就會落下話柄,說是十天半月里打訪來的,會好到哪裡去?是故意害他……說不得還要連你也怨上。依我說,你也別急,不如先私底下打聽著,讓蕭家那邊緩緩。」
蔣重哼了一聲,重重地道:「蕭家那邊緩緩不是不可以。但他這事兒必須要抓緊辦,半點由不得他!」說到這裡,他本待與杜夫人說牡丹的事情,想想卻又吞了回去。
杜夫人看他的樣,明顯是知道了點什麼,說不定就是曉得了牡丹的事情,卻不和她說,這是防著她呢。不由暗自冷笑一聲,就護著吧,護著吧,看你能護他到幾時!這事兒可不是吃瓜,剝了就吃了,先答應又何妨?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語氣就異常溫和:「知道了,明日我就著手去辦,有眉目了再和你說,最後還是要娘和你來定。」
「那是自然。」蔣重疲倦地揉揉額頭:「還有一件事,蕭家希望老成親以後搬出去單住,你看一下哪裡合適,給他們撥一處宅,讓人好生整理一下,莫失了體面。」眼看著杜夫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地淡下來,忙道:「你為他多年辛苦,不差這一點。」
搬出去住?把她當成什麼人了?她豈能容許他們不受控制地越飛越高,野了心思?蕭家的小淫婦!還沒進門就和她叫板作對,休想!她要不把這小淫婦握在掌心裡頭拿捏,她就不姓杜!杜夫人冷冷地拒絕:「這個休想!」
蔣重原猜到她定會不高興,但最終也不會拒絕,沒想到她會這樣堅決地拒絕。便皺了眉頭道:「為何?」
杜夫人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道:「第一,我們沒有分家,有高齡祖母要贍養,又有父母在堂,他搬出去住不能盡孝,違背人倫!第二,新婦剛進門就搬出去住,可是我容不得她?還是她容不下我們?第,蕭雪溪生性不檢點,老老實巴交的,被她迷昏了頭,才做下這種鬼迷心竅之事。易改本性難移,老鎮不住她,若你我不盯著點兒,日後再出大丑,丟的可是我們府里的臉!還要毀了老!」她降低聲音,無限痛惜,「我辛苦了十幾年,眼看著就要成才,差點就被她給毀了。若是……」杜夫人臉上露出害怕擔憂的樣來,「無論如何,我絕對不答應老給她毀了!」
「是我考慮得不周全。只想著他家是顧惜女兒臉皮薄。」蔣重聽得連連點頭:「就說他祖母疼惜孫兒,堅決不同意,不能叫老人家寒了心。這事情你去和他們細說,錢財上、小細節上就不要計較了,左右要做親,鬧僵了不好。」
「你是男人,難免粗枝大葉,想不到也是有的。也別擔心,他家翻不起浪來,又不是我家女兒不檢點。」杜夫人暗裡又是一陣冷笑。他自己出爾反爾,不好意思去和人家說,就推她一個婦道人家出面。論起來,從前這種夫婦隨的事情他們沒少做,可是自蔣長揚回來,蔣長忠出事之後,她心裡就窩了一團火,看他越來越不順眼,更不要說又發生了蔣長義這件事。
蔣重哪裡曉得她在想些什麼,只暗自感嘆,她與阿悠比起來實在是溫柔識大體得多。看到杜夫人微皺的雙眉,這段時間以來突然變老了幾歲的模樣,他不禁暗想,這都是為了他和這個家操心操的啊。不像阿悠,沒心沒肺,自私自利,只顧自己快活,自然禁得老。便輕輕嘆了口氣:「這次的事情雖然不好看,但對老來說,也未嘗不是一次機會。如果他以後能成才,靠著他自己就能衣食無虞,不用我們替他多操心,你我也算對得起他了。」言下之意是不會再給蔣長義別的。
他的語氣溫和,言辭間似乎也是給了某種暗示,可杜夫人心裡仍然是不好受。有這麼一號不安分的人成了蔣長義的妻,她能放得下心么?忠兒,她的傻兒哦,真是前有狼後有虎,想給他娶門好親,多得一門助力,卻是沒那麼容易。回到房中,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柏香聽得動靜,低聲勸道:「夫人,其實倒過來想,也是件好事。那蕭家說不得是算計的大公,若是讓他們得了手,此刻已是什麼都晚了。公,到底是在您身邊長大的,您對他有養育之恩,他為人也老實憨厚,心軟得多。適才國公爺發火要打小八,他還撲上去替小八求情呢。」
正是這個理!蔣長義可比蔣長揚好控制得多。一言驚醒夢中人,杜夫人豁然開朗。既然老如今也有了盼頭,那蕭家偷雞不成蝕把米,想必也痛恨蔣長揚得緊,便挑著他們兄弟二人斗罷,她只在一旁搧搧風,點點火就好。目前最要緊的,就是先把蔣長揚的親事搞定。
杜夫人想到此,低聲對柏香道:「明日你再替我跑一趟何家,就和何牡丹說,國公爺要替大郎說親,十天之內就要定下來。看看她的反應如何。」她有意把半個月說成十天,就是要讓牡丹好好急急。
柏香一一應下,見她心情似有所放鬆,應該能睡得著了,方替她吹滅了蠟燭,小心退出去不提。
蔣長義趴在床上,任由小八往他身上推藥酒。蕭越西下的好狠手,將他全身打得沒一處好地方,特別是兩肋之下,青紫烏黑一大片,摸也摸不得。
小八這個擦藥的人都看得直吸冷氣,不忍地含了兩泡淚,可是他卻死死咬著牙,從頭至尾,半點聲息都沒有,更不要說眼裡還有什麼淚。哪裡還有半點在白日里、在杜夫人、在蔣重面前的可憐後悔樣?
小八心疼地替他搽完了葯,方長出一口氣,低聲道:「公,他們怎麼能這麼?」
蔣長義掙扎著起身披衣:「踩死一隻小蟲,談得上狠心不狠心么?多數人是踩死了都不知道,也不耐煩去知道的。」但是很快,他就會叫他們認得,他這隻小蟲,也是有牙齒有毒刺的,有朝一日,還會生出翅膀一飛衝天。
蕭雪溪喜歡的是蔣長揚,想嫁的蔣長揚,他清楚得很。可是沒關係,他原本也沒想過要和她怎樣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只要她乖乖地坐在那裡,做他蔣長義的妻就夠了。
清晨,湛藍的天空一碧如洗,金紅色的陽光照在牆頭房瓦的殘雪之上,反射出迷的七彩微光,空氣寒冷中又帶了些清涼,沁人心脾,正是一個美好的清晨。
何家的院里一片歡欣鼓舞,牡丹帶著一群孩,在花園裡頭你追我趕,捏了雪團你砸我,我扔你,你偷襲我,我明劫你,打得雪霧四散,鬼哭狼嚎,怪笑大喊的。岑夫人與薛氏等人坐在簾下看得直搖頭:「多大的人呢,還和個孩似的,越來越愛鬧騰了。」
忽聽下人來告:「外頭來了一位眼生的夫人,說是姓方,有事要見咱們家娘。通身的氣派,就是臉色不好看,怕是來尋事的。」
「先請進來。」岑夫人奇怪地回頭對薛氏道:「姓方的?我不記得丹娘和我提過這樣一個人。莫非是丹娘不小心招惹了她?你聽丹娘提過沒有?」
薛氏搖頭:「不曾。」便使身邊的丫頭去請牡丹過來。
牡丹正被年幼的何淳和菡娘拉著往脖裡頭塞雪,假意怪叫著求饒,逗得何淳、菡娘開心的格格直笑,忽聽得有人上門來尋她,貌似還是來尋事的,不由一呆,也是莫名其妙:「我不認得。」
「興許也不是來尋事的。」岑夫人替她理了理衣服:「趕快去換衣服,我先出去瞧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牡丹飛快地準備妥當,飛奔出去,到得正堂外,但見英娘和榮娘滿臉擔憂地站在道旁朝她招手,便過去低聲笑道:「怎麼了?」
榮娘小聲道:「姑姑你要倒霉了。這位夫人其實姓王,是蔣叔的母親。」
「呃。」牡丹一呆,隨即掌心冒汗,王夫人,竟然是王夫人。該死的蔣長揚,昨日也不提前和她說一聲,害得她半點準備都沒有。難道這就是他要送她的禮物?可真是驚喜。
忽然聽到一條女高音問道:「何娘怎麼還不出來?」
榮娘便將牡丹往前頭一推:「遲早都要見的,快去,生氣了。」
牡丹緊張地扶了扶髮髻上的簪釵,又理了理裙:「我這樣妥不妥?」
英娘只是捂著嘴笑:「好得很了,快去,快去。」
牡丹硬著頭皮,僵著脖往正堂裡頭去。才到了門口,就被客位上的那位穿著海藍色小團花錦襖,系著黃色八幅金泥羅裙,下著高頭五彩錦履,笑得不懷好意的中年美女嚇了一小跳。這就是蔣長揚的娘,這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