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對著鏡細細地化夜妝,這是她多年以來形成的習慣,早起有晨妝,夜來有夜妝。隨時隨地都要求自己以最完美的姿態出現在人面前,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兒。只要差一刻不化妝,她就會覺得自己沒穿衣服似的難受和不自在,沒法兒見人。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她也越來越在意這件事,什麼都要最好的,最怕就是看見眼角的細紋和皮膚上的斑點。
宮中專用的利汗紅粉香在身上撲了一層又一層,藕色的輕紗睡袍披上去,越發顯得她豐肌玉骨,好似熟得要滴水的蜜桃。桃花珍珠粉又將眼角的細紋陰影蓋去了許多,染綠鏤空象牙小管里的甲煎口脂把已經有些蒼白乾癟的嘴唇重新又塗得豐潤盈亮起來。鏡里出現一位雍容華貴的美人,她非常滿意,卻又覺得自己的臉稍微蒼白了些,得上點胭脂氣色才好,便示意柏香取盛胭脂的玉盒過來。
外面傳來松香驚中帶些愕然的聲音:「奴婢給國公爺請安。」柏香的手一頓,側目看向外頭,果見蔣重高大的身影折射在屏風上,將小半個屏風都給遮擋住了,便小聲道:「夫人,國公爺來了。」除卻固定的日以外,國公爺已經很久沒有似這般半夜突然來到夫人的房裡,實是令人驚訝的。
杜夫人巋然不動,頭也不回,劈手將柏香手裡的胭脂盒奪過去,對著鏡仔細地搽胭脂。蔣重繞過屏風,入得內來,看見杜夫人頭也不回地在化夜妝,曉得她的習慣,不是精緻無缺,絕對不會回頭。遂在一旁坐下,靜靜地看著杜夫人。
杜夫人搽好了胭脂,仔細端詳一回,又將來自波斯的螺黛在眉角小心細緻地添了添,這才命柏香收起妝盒鏡,自己起身下了榻,接過松香奉上的茶湯,遞到蔣重面前,笑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蔣重將茶盞推開:「不喝了,夜裡睡不著。」
夜裡睡不著?呵……那怪得誰?想什麼呢?杜夫人淡淡一笑,將茶盞遞交給松香,在蔣重身邊坐下,不露痕迹地量蔣重的表情。蔣重的眼神陰沉沉的,嘴唇抿得很緊,雙手微握成拳,放在膝蓋上方,一動不動,杜夫人憑經驗就知道,他在生氣。
生什麼氣?有什麼事情值得他生氣?這會兒跑到自己房裡來什麼?總不會是來尋她夜訴衷腸的。杜夫人狀似不經意地撫了撫鬢角,疲憊地嘆了口氣,道:「對了,有件事忘了和你說。午間時,大郎和何氏來望母親,母親大發脾氣不肯見他們,我沒法,只好讓雲清去請他們在旁的地方坐坐又再說,可雲清回來說他們大約是還有其他事情,沒留住。本來你一回來我就想和你說,卻忘了。」
她揉著陽穴,低聲抱怨:「近來也不知是怎麼了,總忘事,前兒竟然忘了發月錢。母親的脾氣越發怪了起來,今日為了開窗的事情,又把雲清罵得哭了,勸都勸不住。她總犯病,脾氣也越發暴躁,要換個醫看?」
蔣重沉默地看著杜夫人,她在傳遞一個信息,她很忙,心力交瘁,忘了有些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老夫人強勢,脾氣古怪執拗,她沒法違逆老夫人。蔣長揚之所以沒有等下去,也和她沒關係,是蔣雲清傳的話,他們兄妹怎麼交割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已經儘力了。總之,就是她沒有任何過錯,都是旁人的錯。她要怎樣才能做得如此自然,推得如此乾淨,一絲痕迹都找不到呢?
杜夫人見蔣重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心裡有些發憷,不自然地笑了笑,伸手去摸臉:「哪裡沒弄好么?」便叫柏香:「拿鏡來我瞧。」
蔣重淡淡地道:「不必了,很好,精緻無暇。」眼神卻沒有轉開,還是看著她。
這不是因為她美麗,因為想她,因為渴望她,或者是憐惜她而該有的眼神,杜夫人沉默片刻,道:「你怎麼了?」
蔣重彷彿在陳述一件和他和她都沒有關係的事情:「今日我去請假,聽說了一件事。雲孝正鬧騰著,要彈劾大郎忤逆不孝,把祖母活生生氣得卧床不起,這是十惡之一,德行有虧的人,不配為官。」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下意識地就把蔣長義給撇開了。
杜夫人「啊」了一聲,驚訝地道:「怎會有這樣的事情?他如何得知的?雖說大郎那脾氣得罪的人不少,可是他未免也清楚咱們的事情了吧?」不等蔣重回答,她又急急地道:「這人就是個白眼狼!當年我父親那般待他,可是他後來卻那般無情無義!他就是那種為了自己能上位不擇手段的,咱們一定要幫大郎!不單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咱們家。母親不肯聽我的,您去勸勸母親吧,只要她出來說話,就什麼風波都起不來!」當然,老夫人假病即將成真,是休想再起來了。
蔣重覺得自己真奇怪。他應該是憤的,但他竟然想笑。他的妻多麼聰慧,多麼能言善道。先,她就挑明了這事的蹊蹺之處,外人不當知道,知道了必然是事出有因;其次,她暗示了蔣長揚的仇家多,很多人等著看他倒霉,也就間接地解答了前面的問題;再次,不用他提,她先就無辜地表示,雲孝是個白眼狼,待她父親這個恩人都是無情無義的,便擇清了她及杜家的嫌;最後,她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表現得一派熱忱和大,同時也說明老夫人趕走蔣長揚,生病,都是老夫人一個人的事情,她這個媳婦,是做不得婆婆主的。她儘力了。
杜夫人沒有收到蔣重的迴音,哪怕就是一個眼神和一聲肯定都沒有。他只是像看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她從忐忑不安慢慢地平靜下來,同樣抬起眼睛對視著蔣重,毫不閃躲。她怕什麼?是他對不起她,是他對不起她和他們的兒,她做什麼,都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兒,這是要的;再次,他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他可有證據?他什麼都沒有。他就是個軟耳朵,東風吹,他往東方,西風吹,他往西方,上頭壓下來,他就往地里鑽。
良久,蔣重輕輕吐出一句:「你變了。」已然是不需要任何旁的解釋和證據,直接定了她的罪。也或者,是試探。應該說,更多的是試探,畢竟二十年的,二十年的觀感,不是隨便就能的。縱然在節之後他就已經對她很有意見,開始懷疑她,可是也沒見他怎麼樣。只是那時候的他在生氣,在發怒,今夜卻不曾看到他發怒,這中間有差別。
她變了?杜夫人想笑,卻又覺得想哭,她抬起手,放在蔣重的面前,低聲道:「我當然變了。從豆蔻年華的少女,變成了漸漸衰老的老女人。你看我這雙手,剛嫁給你的時候,你誇它是天底下最美的手,骨肉勻稱,晶瑩無暇,柔弱無骨,美如蘭花。可是現在呢?無論怎麼保養,它始終在慢慢變老,不再如從前那般晶瑩細緻滑嫩,也會變黃變粗!」
她猛地將頭上的水晶簪拔下,烏黑的頭髮傾斜而下,垂在她的肩頭,她有些發狂似地將頭頂伸過去,對著蔣重道:「你看到沒有?這裡,這裡有白髮了!我還不到四十!這白髮是為了誰?」
她慘笑著,去拉蔣重的手,放在她的臉上,去摸她的眼角:「你曉不曉得,這裡也有皺紋了!遮也遮不住!你要不要看看?我洗了給你看!阿悠,阿悠,你只看到她貌美如花,怎麼就看不見我為你耗盡了青春和心血?你夜裡睡不著,我又能睡得著?你在外頭風光,是誰替你在你母親面前盡孝?你在外頭頂天立地,是誰替你把家裡和孩,還有一切人事打理得清清爽爽?」
幾十年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不知不覺中,杜夫人淚流滿面,她摔開蔣重的手,指著他,厲聲道:「蔣重,你對得起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夜跑到這裡來是來做什麼的,興師問罪是不是?來怪我沒招呼好你的兒和老母是不是?我變了?我變了?變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從他回來,你就看我們母不順眼,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她說到這裡,幾乎都要相信自己果然是什麼都沒做了,她就是最無辜的,被人陷害,最不被理解,最吃虧的那個人。於是她越發哭得委屈,越發肝腸寸斷,越發無辜絕望。
蔣重怔怔地看著不顧形象瘋了似的嚎啕大哭的杜夫人,有些手足無措。一分為二的說,她這些年的確是很勞累的,的確也做得很好,讓他在外頭根本不用擔心家裡的事情。那麼,到底真的是她變了呢,還是他變了?
耳邊是杜夫人肝腸寸斷的哭聲和指責,腦海中浮起的卻是最近一連串發生的事情。真是很累,蔣重揉了揉額頭,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想警告杜夫人幾句,或者是安慰她幾句,可是話到臨頭,他卻發現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能是轉身往外,扔下一句:「早點歇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