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言此言一出,說和蔣長揚吃驚,就是陪他一同前來的段大娘和盧五郎也吃驚得很,段大娘甚至有些不高興。金不言根本不管其他人的表情如何,只目不轉睛地看著方伯輝。
方伯輝勒住馬,微微皺了眉頭,目光銳利地看向他:「敢問郎君是……?」
金不言微微一笑,端嚴地行了一個禮:「在下只是一個小小的人,您不認得在下,在下卻是早就久仰大名,也曾經在龜茲遠遠見過您一回。貿然出言相詢,不過是覺得能與名震安西的方節使說話的機緣不是每日都會到的。」
好似是一個仰慕者?方伯輝跳下馬來,瀟洒地將手裡的韁繩往後一拋,在金不言面前站定,肆無忌憚地上下量了一番,道:「那麼,請問郎君這位小小的商人到龜茲去什麼呢?到這裡來又是做什麼呢?」
金不言道:「去龜茲販賣絹布,來這裡買牡丹花,都是做生意。」
「那就祝郎君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方伯輝一笑,大踏步往裡頭去了。
金不言抬起頭來,目送著方伯輝的背影,然後回頭看著蔣長揚笑道:「蔣將軍堂堂正四下階明威將軍,卻在這裡賣牡丹花,實在是浪費了。」
蔣長揚一滯,隨即淡淡一笑,並不回答他的話,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金不言在眾人驚異的眼神中,瀟洒利落地翻身上馬,對著蔣長揚和牡丹一抱拳,轉身策馬而去。
蔣長揚面無表情地看著金不換的背影,喚了一聲:「順猴兒?」
順猴兒乖滑地溜出來,行了個禮,也不問要做什麼,轉身就去了。
「這人好生古怪,也真是無禮。」牡丹小心翼翼地看著蔣長揚,只怕他被金不言那句話給刺激了。
「是有點古怪。」蔣長揚回頭看著她微微一笑,與她並肩入內:「一來就開口要做兩樁大生意,要不是膽很肥就是早就把咱們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是什麼人,想做什麼。」看他和方伯輝打招呼和跟自己說的那句話,似乎不是膽肥,而是早就把他們的底細給摸透了,並且是半點不隱瞞。固然生意人做生意前把對方的情況給摸清楚是再正常不過的場景,然而他們這樣的庭,金不言這樣的態,實是有些過了。
牡丹故作氣憤地道:「咱們不和他做生意了!」
蔣長揚被她孩氣似的舉動逗得一笑,道:「有錢不賺是傻呀?等順猴兒回來以後,我再告訴你可以做或是不可以做。你去廚下安排晚飯,我去陪陪義父。」言畢徑自去尋方伯輝。
牡丹在原地站著想了許久,方才抬步往廚房去。是夜,她和蔣長揚為方伯輝第一次到芳園來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家宴,酒至酣處,蔣長揚吹葉笛,王夫人歌,方伯輝舞劍,牡丹擊節,誰也沒提那些讓人操心的事情。一家人開開心心的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天氣過炎熱,林媽媽早就指揮著人在院里設了碧紗櫥和床榻屏風,牡丹洗浴完畢回到碧紗櫥中,蔣長揚早就敞著胸懷仰面躺在床上睡著了。牡丹拉起被給他蓋上,在他身邊輕輕躺下,看著天上閃爍的星光,思緒還提留在白日的事情上。
一隻手輕輕探過來握住她的手,蔣長揚翻了個身,將頭頂著她的頭,低聲道:「睡不著么?」
牡丹蜷入他的懷中,低聲道:「還好。」
蔣長揚將她散落在枕上的頭髮給理順,低聲道:「你今日有些不快活吧?」
「沒有。」牡丹斷然否認。
蔣長揚欲言又止,終還是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國公府的事情,也不喜歡前幾日那種宴會,你想做的和我娘想做的差不多。你還喜歡賺錢,但是來了賺錢的機會,卻因為我的緣故,不得不縮手縮腳……」
這是代價。就像他為了娶她所付出的代價一樣。牡丹抬眼看著他:「我知道你也不快活。」
「沒有。」蔣長揚也是斷然否認。
「你不喜歡這樣窩在家裡,你喜歡的是從前那種雖然苦累驚險,但是能體現你價值的生活。我幫不了你什麼忙,我能做的就是不拖你的後腿。」這就是皇帝給蔣長揚的懲罰,蔣家人覺得輕巧,但對一個事業正處在上升期的年輕人來說,絕對是足夠的警醒,一個月很可能就是一輩——要麼,就聽我的,要麼,就過這樣頹廢無用的日,二選一。
「你沒有拖我的後腿。這件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蔣長揚擁緊了牡丹:「更何況有所得必有所失。我如今得到的遠比我失去的多,我不覺得你拖了我的後腿。」
「可是我希望你能夠快活呀。」牡丹微笑著低聲道:「我不喜歡聽到再有人像金不言那樣說你。以後再有人來買花,你不用跟著我了。小生意我交給雨荷和貴去處理,我不用出面,大生意我也不會貿然做決定,會和你商量以後再做。就像你為的是我們這個家一樣,我也要為了我們的家考慮,我們是一體的。」
蔣長揚很喜歡她說他們是一體的,更喜歡牡丹沒有為此而鬱悶生氣,他繞著牡丹的頭髮,把她的頭髮和自己的結在一起:「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牡丹將最後一句出來,看著蔣長揚的眼睛輕輕道:「我們是夫妻。今天我沒有不快活,種賣丹皮不是什麼難事,只需要一個好的管事和掌柜,自己開個專賣丹皮的鋪,就可以把丹皮賣到大江南北去。賣花到江南,就算是因為景王的原因不能和段大娘合作,也可以尋找其他人,都不是不可行的事情。要實在兩樣都做不成,每年這京中租花買花的也夠我忙活的,錢多多用點,錢少就少用點,反正餓不死人。但剛到芳園的那天晚上我真的不快活。」
「剛到芳園的那天晚上?」蔣長揚想了一回,笑道:「想不起來是怎麼了。你說給我聽聽?」
牡丹正色道:「那天晚上,我問你,你和義父、袁十九白日都說了些什麼?是不是上次的事情又有了新動向,對你不利?你說我胡思想,然後裝睡不理我,什麼都不肯和我說。我心裡非常不舒服。覺得我很無用,是個被排擠在外的局外人。」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蔣長揚湊過去親她,「不管我做什麼,我都是希望你高興,過得舒服。」不過是一件無意間的小事,卻被她記了這麼多天,還想得那麼嚴重,那麼遠。
牡丹側開臉:「還是我先前和你說的那句話,我是你的妻,我希望你能快活,可是你什麼都不肯和我說,我不知道你需要什麼也幫不上你其他忙,我只能儘力不拖你的後腿。我和你說這個不是要和你算賬,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內心的真實想法。你要我在你面前做最真實的那個我,那麼先你就要讓我生活在真實里,而不是虛幻里。」她看著蔣長揚,「我要做的不是那個躲在你懷裡和身後的妻,我要做的是能與你並肩,也能替你分擔的妻。就像是娘,你覺得方伯伯有什麼事情會瞞著她?」
蔣長揚沉默許久,沉聲道:「丹娘,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我是覺得我娘過得辛苦了,什麼都要操心。你從前也辛苦,我不想你再過這樣的日。所以能夠不讓你煩心的事情都不想和你說,能替你打算周全的事情都想替你打算周全。幫你賣花,不要說一個金不言這樣說我,就是天下人都這樣說我,我也不會覺得丟臉,就不幫你賣花。不偷不搶,怕什麼?」
他頓了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你要知道,倘若我回不去了,興許咱們還得靠這個過日呢。就算是你想大江南北的去,也得有錢才過得舒服點呢。」
倘若他回不去了。他總算是肯和她說真話了。牡丹探手輕撫他的臉,輕聲道:「我要知道一切。」
蔣長揚看著牡丹的眼睛,認真地道:「聖意難測。他老了,越發謹慎,所以什麼人都不相信,越來越愛玩弄權術。我們什麼都不用做,也不能做,只能靜等。你要知道,興許我們某個時候不注意說的一句話,就有可能傳到他的耳朵里去。」
「什麼?」牡丹唬得一骨碌坐起來,緊張地四處張望。
蔣長揚呵呵笑起來,拉她躺下:「和你開玩笑的,我還達不到那個層次。但你要明白一件事,義父此番回京為何滯留了這麼長的時間?因為沒有人安排他回去。今早,聖上召見他,給他看了一封密奏,是彈劾他在龜茲時與諸番過從甚密,結交吐蕃權貴的。」
「啊?」牡丹大為震驚,「然後呢?」今晚方伯輝還那麼高興放鬆?
「少安毋躁。」蔣長揚低聲道:「不過又是一個把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