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要黑,蔣長揚方才歸家。入了內院,但見廊下燈籠點得整整齊齊,四下安安靜靜,就連往日經常聽到的孩子哭聲也沒有,更不要說是有下人的身影。到得正房門前,恕兒站在簾下,安安靜靜地行禮問了好,替他打了帘子。
寬兒正領著小栗子布置飯菜,牡丹起身迎上,面容沉靜,臉上淺淺淡淡一點溫柔笑意恰到好處:「回來了?」
蔣長揚突然就覺得餓了渴了,一種平和溫柔由心底升起,漸漸籠罩了全身,眼角眉梢和四肢百骸也隨之柔和鬆懈下來,他就回了牡丹一個同樣溫和的笑:「回來了。孩子們呢?」
「吃飽喝足睡著了,賢兒有些溢nǎi。」牡丹隨手接過蔣長揚脫下的外袍,自衣架上取了家常穿的米sè紗袍,遞在他手裡,看恕兒伺候他洗手凈面。待得蔣長揚這裡準備完畢,飯菜也布置好了,夫妻二人都極有默契地不提雜事,只專心吃飯。
須臾飯畢,著人撤了,換上茶湯,牡丹打發走下人,方道:「如何了?」
蔣長揚知道她是問蔣重,不由rou了rou額頭:「這回看著倒似是真的,也不曉得去福雲觀都說了些什麼,下邊人講,吵是沒聽見吵,但出來的時候就有些走不穩,臉sè不對,騎在馬上走了神,竟然險些從上頭摔下來……聽說那個也是病了好些天。罷了,且由他去。袁十九帶了什麼消息來?」
牡丹道:「無非就是擔憂你被束著手腳,被劉暢給算計了,說劉暢這些日子剛立了個功。不知從哪裡打聽來,聖上在服用一個據說是延年益壽的丹方,現下景王府正在千方百計尋這個丹方的配方。」她想了想,抬眼看著蔣長揚:「袁先生傳這個信,會不會是希望你抓住這個機會?可是這樣的事情,未免太冒險了……」從前景王看重蔣長揚,固然有蔣重和方伯輝的原因在裡面,但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手下的人脈廣,許多消息來得快,而現在蔣長揚的這種狀態,對他來說相對是很不利的。她相信蔣長揚如果一定要動用關係網nong這個丹方,是能nong到的,可是風險實在太大。雖說風險與機遇並存,但從si心裡,她只希望他有機遇而無風險。
蔣長揚輕輕按住她的手,鎮定地道:「不必擔憂。袁十九的意思,恰恰不是要我抓住這個機會,而是怕我去搶這個機會,所以才提前提醒我。我費盡心力才從那種地方出來,遇事寧願站在前頭,也不願意再躲在後頭。」
牡丹細細一想,漸漸明白過來,不由輕嘆一口氣:「但只怕還是會尋你的,這個度不好把握呢。」這事兒冒的風險大,還費力不討好。做吧,做好了吧,現在算是奇功,將來卻必會被忌諱。蔣長揚前內衛頭兒的身份太過敏感,從職位角sè上來說,景王都nong不到的東西,他卻能nong到,未免顯得太能了些;從人品上來說,皇帝對他有提攜之恩,且十分信任,他卻反過頭去算計皇帝,未免太忘恩負義了些,這樣一個人立在身邊,換了是誰都會坐不住。可如果不做,或是做不好,又怕景王嫌他不儘力,懷疑他觀望,只要劉暢那樣的人稍稍一挑撥,又是一樁麻煩事。
蔣長揚微微沉yin:「如果真的要我做,這個事情是推不掉的,無論如何都得答應下來,而且還得認真儘力地去做。畢竟已經站了隊,回不了頭,不儘力,不做好又怎能表忠心呢。可是,這個功勞卻不只是一個人想立,想立功,想搶功的人很多。」只要把這個功勞讓最想立功的那個人搶了去,他的難題也就迎刃而解。那麼誰是最想立功,最想搶他功勞的那個人呢?蔣長揚mo了mo下巴,現成的就有一個。
蔣長揚想到此,便有些坐不住了,和牡丹打了聲招呼,很快就去了外院,與鄔三等人商量到下半夜方才躺下。第二日清早,進來看了牡丹和孩子一回,陪著牡丹一起吃了早飯,照例又往法壽寺去勸蔣重。
如此接連好幾日,牡丹都覺著太過父子情深,可以交差,讓人沒話可說了,他仍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還是堅持不懈地往法壽寺奔跑。他是什麼人,和蔣重是什麼樣感情,牡丹清楚得很,她便猜,他大概是借著勸蔣重的名頭往外頭跑,去見一些不方便見的人。要不然,守著孝不老老實實在家呆著,總往外頭跑,家裡外人來往不斷,算什麼?倘若這次蔣長揚能夠順利解決了這樁事,也算是蔣重立下功勞一件了。
轉眼到了孩子滿月這一日,又不比洗三時,冷清得很,沒有外人上門,就是白夫人也只是遣人送了點東西過來,本人沒lu面,蔣長揚也是早上陪著吃了一頓飯後就又出去了。岑夫人等見著這種情形,都怕給牡丹添麻煩,用了早飯就回了家。於是這個午後就顯得格外冷清,只有蔣雲清和雪姨娘陪著牡丹,帶著兩個孩子在庭院里坐了坐。但因著蔣重鬧著要出家的事情,誰也不敢表lu出開心的樣子來,因此坐了一會兒,也就散了。
遇到喪事,孩子滿月不能辦席也就算了,可是父親卻都有半日不在家,林媽媽非常不滿,對蔣重又生了一肚子的氣,表示沒見過這麼作的人。牡丹也不便解釋,卻真是覺得蔣重這次是有些冤枉的,而且作得很及時,她和蔣長揚都非常需要蔣重作這一回。
蔣長揚苦勸蔣重不要想不開,勸了將近半個月後,終於放棄不再「勸」了,告訴牡丹:「定下來了,後日剃度,要去崇聖寺。今日就已經搬過去了。」
牡丹詫異萬分:「崇聖寺?」她以為蔣重當初選擇法壽寺,又在法壽寺住了這麼些日子,想必真正出了家也還是會留在法壽寺,誰知道卻是要跑去崇聖寺。可轉眼卻又想到了崇聖寺的曇huā樓,便輕輕嘆了口氣:「是他自己的意思?」
蔣長揚轉頭看向窗外:「說是從那裡開始的,就從那裡結束。」雖然蔣重沒有和他明說,但想來蔣重和杜夫人之間,是把許多事情都徹底說開了。已經到了這一步,沒有人得了好,怨恨再多也無用。只是不知宮裡頭的那一位,得知蔣重的這個決定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年年都去的曇huā樓,懷念的一半是人,一多半卻是從前艱難不堪的歲月。討厭憎恨折磨了那麼多年,與其說是因為那個人的死,不如說是因為艱難歲月里蔣重的背叛讓人刻骨銘心。
金不言攪在裡頭被閔王和景王推磨似的hunluàn了那麼久,最後真相出來了,先說要見,臨了也始終沒見。只給了金不言一個稍微好一點的封賞而已,也就是不再是商人的身份,有個沒實權的官身,其餘也不見他對金不言有其他什麼補償或是內疚之類的感情。把蔣重帶在身邊,一邊欣賞著蔣重的卑微恐懼和哀樂,一邊物盡其用,到了老了不耐煩的時候,才重重地一腳踩下去,還不給個痛快的。皇帝,實際上是個最小氣不過的人。
「若真能想得開,也算是好事一樁。」牡丹從後面輕輕抱住蔣長揚的腰,把頭貼在他的背上,低聲道:「孩子也滿月了,抱去給他看一眼吧。還有雪姨娘和雲清那裡,還是該讓她們去道別的。」
「你這是多此一舉。」蔣長揚笑了起來:「倘若六根已經清凈,塵緣已斷,他又如何會見?倘若佛心不夠堅定,你這樣一打擾,不是害了人家不能潛心向佛么?」話雖如此說,第二日還是讓人抱了兩個孩子,領了雪姨娘和蔣雲清一道,去了一趟崇聖寺。
蔣重剃度之後,日子平滑如水,過了一段風平làng靜的日子。隨著夏日的消逝,皇后卻病了,雖經精心調製,卻總也不見起sè。接著,先是寧王妃秦阿藍的母家兄長出了事,而且罪名很驚悚——在軍糧里動了手腳,被下了獄,很是牽連了一批人,未幾,又在獄中畏罪自盡。因與上次王家的十一郎的死法又是一樣的,朝野上下頓時議論成一片。這種情形下,寧王不得不請求辭去尚書省左仆shè的職務,以便專心為皇后伺疾,卻得到皇帝的溫言撫慰和賞賜。一時之間,眾人都有些拿不住了。
緊接著,素來康健的景王在中秋節宮宴上突然吐血暈倒,景王府打死了一個素來得寵的姬妾和二十多個伺候的下人,此後景王日日在家養病,風huā雪月都不賞了。大家都在暗裡傳言,景王這個病其實是按著一個據說是可以延年益壽的丹方煉丹服用,結果用出máo病來了。於是好些煉丹服丹的人很是提心弔膽了一陣。
皇帝對於景王這個病格外的緊張看重,不但派自己專用的御醫上門去給景王瞧病,還賞賜了許多珍貴的藥材,皇帝開了這個頭,上門探望景王的人就多了起來,但景王大多數時候都是靜養不見的。
九月重陽節,閔王御前失儀,ji怒皇帝,被廷杖罷職,閉門思過,非詔令不得出入宮門。一夜之間,就有好些彈劾閔王貪贓枉法的奏摺雪片似地冒了出來,這還不算,第二日,就又有一批彈劾寧王的奏摺送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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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產的一章,從中午12點一直寫到現在有木有啊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