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蓮娜的面膜不是人人都適應的。毛慧娟用了第二天,皮膚便過敏了。臉上一粒粒的紅疹,連成一大片。像紅筆繪就的北斗星陣。有些怖人。倘若放在平時也就算了,偏偏這天是約好相親的日子——溫筠一個同窗的外甥,三十二歲,在銀行工作,離婚無孩。溫筠覺得毛慧娟是時候該找個伴了,畢竟還年輕,再說對孩子也好。
毛慧娟央求溫筠換個日子。「這樣不行啊,要嚇死人的——」
溫筠給同學打電話,可那邊說過幾天就要出差,只有今天抽得出空。溫筠便勸毛慧娟,「沒關係,跟他明說好了。不就是皮膚過敏嘛,小事情,他能理解的。」
約在星巴克。毛慧娟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沒見人。便有些奇怪。一會兒,溫筠電話來了,口氣不是很好,說回來吧,那人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毛慧娟猜想這是託辭。那人或許已經來過了,見到她這副模樣,給嚇跑了。
毛慧娟是真的有些難堪了。溫筠再好的脾氣,也摁捺不住了,打電話把她同學罵了個狗血淋頭。「怎麼會有這種人——」一會兒又來安慰毛慧娟,「壞就壞在我們今天皮膚過敏,運氣不好——」
毛慧娟再傻,也曉得不止是皮膚過敏。她照鏡子,看到裡面那個中年婦女的模樣,隔年燙的長波浪,早已軟塌塌一團,鳥窩般雜亂;二十歲時紋的眉,因是劣質的藥水,後來又洗過,弄得鐵青一片,成了不毛之地,怪異的很;早些年沒生冬冬那陣,身材還勻稱,現在是完全走樣了,肚子比懷孕時還要大,屁股上兩坨肉沉甸甸地垂下來,幾乎佔去了大腿的一半。
出門前,溫筠還替她刻意打扮過。衣服鞋子皮包是借羅曉培的,溫筠親自為她化妝,皮膚過敏不能上粉,只用了睫毛膏和口紅。現在看起來,其實還是不化妝的好——溫筠讓她叫出租過去,她捨不得,坐的公交車。大概手不小心碰了眼睛,把睫毛膏弄花了,自己還不察覺。黑的帶毛邊的眼睛,紅的像中毒般的臉。妖怪似的。
表面上還不能顯得很失落。畢竟是溫筠介紹的人。毛慧娟私底下問小梅,「我是不是看上去有點太那個了,所以男人不喜歡?」她裝作無意般問起,開玩笑似的。小梅回答:
「有啥要緊啦——阿姐,心靈美最重要。」
毛慧娟這下是真的受刺激了。第二天上班,經理辦一個女孩子過來領複印紙,應該是新來的,見了她便叫「阿姨」。旁邊有人笑說「什麼阿姨啊,她比你大不了幾歲咯」。女孩子便有些尷尬,挺不好意思。毛慧娟自己出來打圓場,「沒關係沒關係,阿姨沒大小的。」
這無疑是雪上加霜。毛慧娟研究了半天,覺得歸根到底還是體型的問題。羅曉培也不見得是多麼了不起的美女,可人家體型擺在那兒,該胖的胖,該瘦的瘦,很有精神氣。人一有精神氣,就顯得年輕。毛慧娟決定開始減肥。按報上教的方法,每天晚飯只吃蘋果。
小梅又來刺激她:「阿姐,其實不光是吃的問題。老虎吃啥?吃肉。豬吃啥?吃糠。——豬比老虎胖的多了,是吧?」
毛慧娟做仰卧起坐。只做了十個,便再也沒力氣了。掀開上衣,肚子上的肉足足有三層,米其林輪胎似的,鼓進鼓出。她記得自己以前不是這樣的,照片拍出來也是秀秀氣氣。都是生孩子的緣故。郊縣不像市區,誰吃飽飯沒事做去鍛煉?費錢又費力。話說回來,做那事其實也是鍛煉,手、腳都能用到。郊縣人有的是**的力氣,關起門來,**運動一樣修身。毛慧娟近兩年都沒那事了。那死鬼外面軋姘頭,到家只曉得呼呼大睡。毛慧娟想到這兒,便氣不打一處來。
羅曉培續辦健身卡的時候,毛慧娟也跟著辦了一張。顧問小姐順帶著推銷美容卡,一個療程三千九百塊,做十次。毛慧娟猶豫了半天,到底是捨不得。羅曉培以前還剩些療程沒做完,便說讓她先做,效果好再買。毛慧娟做了一次,在**睡著了。羅曉培問她感覺怎樣。她說:
「睡得像死豬一樣,就算她在我臉上畫烏龜,我也不曉得啊。」
做完後,皮膚好像真的光潔了些,打過蠟似的。還真有些道理。溫筠趁機給毛慧娟洗腦:
「女人啊,是要拾掇拾掇,不能懶。人樣子一好,心情也會好。日子才能過得好。」
溫筠這番話其實已經憋在心裡很久了。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怕說的不好,傷她自尊。小區物業管得很緊,進出都要刷卡,毛慧娟卻總是忘記。保安都找溫筠說過幾次了,「你家阿姨這樣,我們很難做啊」——上海人管「保姆」叫「阿姨」。溫筠不好意思向毛慧娟明說,只是勸她進出別忘了帶門卡。這裡的保安都練出來了,眼光毒的很,誰有幾斤幾兩重,一看便知。門卡上毛慧娟姓「毛」不姓「羅」,又是那樣的打扮,他們只當是保姆。
溫筠也向丈夫說過這層意思。其實羅志國比她還要介意。他外面應酬多,層次又高,溫筠和羅曉培自不必說,平常打交道的女人都是打扮得體,長相不足氣質補,很少有十分拿不出手的。可這個親生女兒來了,天曉得竟會是那個模樣。當然不至於到嫌棄的地步,況且也不是她的錯。可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實在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骨子裡還是偷懶的。羅志國推卸責任,「這是你們女人家的事情,我不方便插手。」溫筠說:「要是換了曉培,說也就說了,一點問題也沒有——慧娟不一樣。」羅志國道:「怎麼不一樣,都是女兒。」
「女兒跟女兒也是不一樣的,」溫筠嘆道,「一個養了二十多年,一個才進門幾個月。」
羅志國也嘆道:「你要老是這麼想,就沒法過日子了。」
話雖如此,可真見了毛慧娟,夫妻倆照例是誰也不敢開口。羅志國在局裡當一把手慣了,平常雷厲風行,想說啥就說啥;溫筠也是個性很直的一個人。唯獨對著這個剛相認的女兒,兩人都是說一句藏三句的。說句良心話,溫筠看不慣毛慧娟。倒不僅僅是外貌,還有待人接物。年紀輕輕,怎麼就那樣不懂得珍惜自己呢。家裡不管誰有事,哪怕咳嗽一聲,她便立刻驚動了,湊過去,低眉順目的。像只受驚的兔子。小梅也不會像她這般惶恐。她是家裡的女兒啊,又不是寄人籬下的外地親戚。溫筠想到這,又覺得心酸,說到底她也是受害者,不能怪她——好多話已到了嘴邊,想想不合適,硬生生又縮了回去。
羅曉培受了溫筠的囑託,陪毛慧娟到商場買衣服。錢是羅志國給的,一次性往毛慧娟卡里打了兩萬塊,「就當是你這些年的壓歲錢——」羅志國自己說著,都覺得不倫不類。毛慧娟倒也沒有多推辭,說聲「謝謝」,便跟著去了。
羅曉培替她挑了三套衣服。上班穿的、在家穿的、出去玩穿的,各一套。毛慧娟看價格牌,倒吸一口冷氣。羅曉培勸她:「先穿穿看再說。」
她試穿了——效果竟然都很好。心裡是挺想買,可又覺得貴。羅曉培道:
「別替爸爸省錢,他就喜歡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說也不算貴。現在能看得過去的衣服都要這個價錢。」
毛慧娟琢摩著「看得過去的衣服」是什麼概念。毫無疑問,她平常穿的,肯定都是「看不過去的衣服」。去帳台付錢時,毛慧娟看到上面的金額,想這些錢放在過去,夠買十年衣服的了。
第二天穿新衣服去上班,同事都說不錯,「不一樣了,漂亮了——」
毛慧娟自嘲:「沒啥,其實就是把人民幣穿在身上了。」
同事說現在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還有裝修房子,把人民幣貼在牆上當牆紙的呢。什麼都是假的,人民幣才是硬道理。」
科室里又來了個新同事,叫趙艷,三十多歲。據說來頭不小。這女人不簡單,第一天便給了王科長一個釘子碰。王科長給她安排座位,她卻嫌這嫌那,硬是看中了毛慧娟的位置。
「我心臟不好,一定要靠窗坐,否則胸悶。」
王科長不曉得說什麼好了,愣在那裡。還是毛慧娟出來打的圓場:「換吧換吧,身體不好是要照顧——」說著便收拾東西。趙艷嘿的一聲,也不客氣,大喇喇地把包一放,坐下了。
同事都說毛慧娟傻,那種人,又何必睬她呢。毛慧娟說,坐哪兒不是一樣?再說這麼僵下去,科長要難做的。這話被王科長聽個正著,感動得一塌糊塗。安撫了毛慧娟半天,說她為人仗義,識大體顧大局,又說這女人這樣肯定做不長,早晚會把座位替她換回來。
那女人也著實囂張。毛慧娟上廁所碰到她,向她打招呼。她居然愛理不理,朝毛慧娟上下打量,嘴裡還不乾不淨來了句「鄉下人」。毛慧娟愣了一下,想這人怎麼這樣。真是活見鬼了。
午休時,有人打電話過來,說找毛慧娟。是鄰桌的同事接的,把電話交給她。毛慧娟接起來:
「喂?」
「是我。」一個男人的聲音。
「誰?」毛慧娟沒有聽清,又問了一遍。
「是我呀——怎麼,現在身份不同了,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了?」
毛慧娟愣了幾秒鐘,隨即「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旁邊同事朝她看。她笑笑,說是推銷保險的。同事便也笑笑,說,是啊,現在這種推銷電話最多了。
下班時,毛慧娟走出公司門口,側目看見一個男人遠遠地站在樹下,朝她笑。毛慧娟沒有停留,徑直往前走。男人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毛慧娟走到公交站頭等車,一會車來了,她上了車。找到座位坐下。男人跟著上了車,還有空位,他卻不坐,緩緩走到毛慧娟旁邊。
毛慧娟不看他,朝窗外望去。過了一會兒,隱約覺得旁邊沒人了。一看,果然空了。毛慧娟鬆了口氣。下了車,她朝家走去。剛走出幾步,後面有人喚她:
「老婆。」
毛慧娟皺眉,只當沒聽見。這人又叫:
「老婆,等等我呀。」
聲音不輕,旁邊人聽了,都朝她看。毛慧娟只得停下腳步。那人跟上來。
「老婆,」他笑道,「變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