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天,羅曉培都在團里排練,再過幾天就是演奏會了,眼下是要緊關頭。這是羅曉培第一次開獨奏會,所以嚴陣以待。場景監製、燈光師、造型師,綵排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出一丁點差池。羅曉培從助理那兒得知,票子已經賣出七成,應該說成績還不錯。
她照例又是不回家吃飯,溫筠讓司機給她送來雞湯。她分給大家喝了。一會兒,接到高飛的電話——他上月去的倫敦。她看錶,倫敦那邊是中午。
「是『馬友友』嗎?」他跟她開玩笑。
她嘿的一聲,回敬:「是『傻乎乎』嗎?」
「累不累?」他笑著問她。
「還好。就是有些緊張。」
「放輕鬆,我對你有信心。」
他說那邊事情很多,大概還要再待一周左右,可能沒法來看她的演奏會了。她說沒關係。他問她吃了飯沒。她說沒胃口,不想吃。
「那不行,」他道,「沒胃口也要吃,否則演奏會那天成白骨精怎麼辦?——去買點沈大成的條頭糕。」他曉得她最喜歡吃條頭糕。
「算了吧,不高興跑那麼遠。」
「那等我回來陪你一起去吃。」
她說好啊,便掛了電話。回過頭,見助理朝她笑,「曉培姐,每日一電,雷打不動啊。」
羅曉培笑笑。正要繼續排練,忽然門倏的打開,一大捧紅玫瑰出現在眼前,鮮艷欲滴。捧著花的人笑吟吟地走近,另一隻手拿著飯盒,打開——竟是滿滿一盒條頭糕。
「晚上好。」高飛像個魔術師,笑咪咪地看她。
羅曉培先是吃驚,隨即接過玫瑰,在他胸口輕輕捶了一下,嗔道:「我男朋友在倫敦呢。你是誰,妖怪變的嗎?」
「是啊,你怎麼知道?」他笑道,「你男朋友拔根毫毛,吹口氣,就把我變出來了。」
他的中文依然生硬,把「毫毛」念成了「漢門」。
晚上吃過夜宵,高飛送羅曉培回家。在小區門口遇到毛慧娟,正和一個男人拉拉扯扯。毛慧娟幾次要走,都被那男人抓住衣袖攔下。保安朝兩人看,目光警惕。毛慧娟意識到了,拉著那人走遠幾步。
「那個女人——」羅曉培停了停,隔窗指著毛慧娟,「就是我爸媽的親生女兒。」
高飛問她:「需不需要我去幫忙?」
羅曉培想了想,道:「算了,人家的私事。」
回到家,羅曉培告訴爸媽,高飛回上海了。溫筠說讓他星期天來吃飯,「順便介紹慧娟給他認識,都是一家人了。」羅曉培嗯了一聲,想到剛才的事,問:「她人呢?」
「她說去超市買點東西。」溫筠道。
毛慧娟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才回來。羅曉培在衛生間卸妝。她走進來刷牙。
「這麼晚?」羅曉培問她。
「遇到個老朋友,聊了幾句。」
她洗完臉,開始敷面膜。羅曉培提醒她:「不怕過敏啊?」她道:「我問過莉莉了,上次是因為我精華素沒擦乾淨就用面膜,所以才過敏。現在我掌握竅門了,肯定沒問題。」
羅曉培看她興沖沖地敷上面膜,嘴裡還哼著歌,心情倒似不錯。
第二天早上,毛慧娟早早起了床,對著鏡子化妝。又讓小梅幫她畫眼線。小梅說:「阿姐我不會畫的呀——」羅曉培恰好開門出來,便上前幫忙。瞥見旁邊一套化妝品,眉筆、睫毛膏、粉盒、口紅。連上粉的刷子也有。很齊全。應該是新買的。
「今天單位里有個歌詠比賽,讓我去幫忙記分。」毛慧娟解釋道。
羅曉培笑笑,「蠻好。」
早飯後,毛慧娟對溫筠道,「媽,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溫筠道:「你說。」
毛慧娟於是有些羞答答地道:「那個人,喏,就是冬冬的爸爸呀——我想找個時間讓你和爸爸見見他,好不好?」溫筠很有些意外,還沒開口,毛慧娟又道:
「要不,就這個星期天好不好?反正曉培的男朋友也要來,也省得小梅燒兩頓了。」
溫筠只好點頭。
星期天,羅曉培見到了毛慧娟的前夫——也就是那天在小區門口的男人。想虧得沒上前勸阻,否則見面便尷尬了。那天光線暗,看不清楚,現在面對面看——是個長得很精神的人。三十歲左右,剃著平頭,個子魁梧,笑起來眼睛彎成一條線。羅曉培聽溫筠說過,這男人不務正業,酗酒賭博,好像外面還有女人,是他主動提出離婚的。毛慧娟向大家介紹:
「他叫李俊。」
高飛與李俊握了手,並遞上了名片。李俊嘿嘿笑道:「我沒有名片的。」
「沒關係。」高飛也笑了笑。
一家人坐在客廳里喝茶。放在平常,毛慧娟會搶著去廚房幫小梅的忙。唯獨這次沒有,而是貼著李俊坐下。保鏢似的。冬冬見到爸爸,並不怎麼興奮,只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便到小房間玩去了。李俊給他帶來一個玩具熊。小傢伙今非昔比,顯然有些看不上眼。
「在哪裡高就啊?」羅志國問李俊。
「包了支裝修隊,在城隍廟那邊。」毛慧娟替他回答。
「生意不錯?」羅志國問。
「他頭子蠻活絡,做生意是把好手。」毛慧娟又搶著回答。
吃飯時,李俊向羅志國夫婦提出復婚的事。羅志國沒有吭聲。羅曉培見這情勢,便拉著高飛去自己房間,「我們到樓上坐一會兒——」
溫筠問毛慧娟:「考慮清楚了?」
毛慧娟嗯了一聲:「當初大家都有點衝動,其實感情基礎還是有的。再說冬冬也不能沒爸爸。」
李俊拍胸脯向羅志國夫婦保證:「我一定會好好對待慧娟和孩子的,不會再犯上次的錯誤。」
羅志國不語,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客人走後,羅志國、溫筠與毛慧娟進行了一次談話。
「你是我們的女兒,」羅志國開門見山,「你要相信,無論我們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百分之百為你好。」
毛慧娟點頭:「我曉得。」
「你應該最清楚了,他是怎麼樣一個人。當時離婚是多麼爽氣,一年多沒有聯繫你,偏偏現在找上門來——你說,這會是什麼原因?」羅志國朝她看。
毛慧娟沉默了一下,笑笑,把前額的劉海朝後捋去,又笑笑。
「一夜夫妻百日恩,」她道,「再怎麼樣,總歸還是有感情的。再說世界上的事情講不清的,說不定他後來想想,覺得還是我對他最好,所以——」
羅志國把一疊照片放在她面前。她拿起來,見是李俊和一個女人的合照,背景是海灘,兩人穿著泳衣,很親伲地擁在一起。女人笑得很嬌媚。其中有一張李俊的手還放在女人的胸上,很露骨了。照片右下方顯示時間是前兩天。毛慧娟看了不作聲,把照片還給羅志國。
「你爸爸是怕你吃虧。」溫筠在旁邊加上一句。
毛慧娟沉默半晌,說了聲「謝謝」。聲音有些乾澀。嘴角卻還咧著,似是努力要做出笑的表情來。一會兒又去捋劉海。剛捋上去又掉下來。再捋。反反覆復地。
羅曉培送完高飛回來,見毛慧娟坐在沙發上發獃,手裡拿著電視遙控器,卻又不開。便問她:「怎麼了?」
毛慧娟搖頭:「沒啥,有點累了。」
她說著站起來,趿拉著拖鞋上了樓。先到冬冬房間看了看,小傢伙在睡覺。毯子踢到一邊,肚子露在外面。她替他蓋好毯子,掖緊了。隨即出去,經過羅志國夫婦房間時,聽見羅曉培在裡面,三人有說有笑。高飛從倫敦給羅志國帶了瓶須後水,羅志國當成香水了。溫筠笑說他是「巴子」。羅志國說高飛看著好像瘦了,那邊工作一定很辛苦。
「本來是歐美人的混血兒,蠻好看,現在又黑又瘦,倒像是衣索比亞人的混血兒了。」羅志國開玩笑。
毛慧娟聽小梅說過,高飛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香港人,早年移民到新加坡。高飛因為工作的關係,全世界到處飛。羅曉培與他便是在飛機上認識的。雖說聚少離多,但兩人感情很好,羅志國夫婦也非常喜歡這個准女婿。其實高飛一進門,毛慧娟便感覺到了。高飛和李俊,一個是香餑餑,一個是爛草根。對於李俊,羅志國幾乎連敷衍都懶了。他們四人自顧自地聊天,大提琴、倫敦的天氣、上海的房產;她和李俊只能幹坐著喝茶,陪笑。分水嶺明明白白地在那裡擺著呢。
其實她也恨李俊,恨得牙根痒痒,但一看到他人,心便不自覺軟了。當初兩人結婚的時候,旁人都說她是賺了。論長相,論噱頭,他比她強了一大截。他口甜舌滑,很有女人緣,跟她好之前談過一串女朋友。說實話,要不是他那時恰恰出了工傷,摔斷了腿,兩人也不會走到一起。她沒日沒夜地照顧他,比正宗老婆還貼心。李俊父母都是老派人,說這麼好的姑娘,不娶就說不過去了。毛根友夫婦提醒女兒,繡花枕頭一包草,指的就是李俊這種人。她不聽,急急地嫁了過去。結果婚後才兩個月,趁她夜班,李俊便把女人帶到家裡來了。平常什麼家務也不管,里里外外都是她張羅。他甚至連兒子的尿布也沒有換過一塊。勉強拖了三年,終究是離了。
毛慧娟不是傻子,李俊掉轉頭來尋她,這裡面的緣故,用腳趾頭也想得明白。她的事,方圓幾里應該都傳開了。醜小鴨原來是只白天鵝,誰也沒想到的。羅志國那說了一半的話,也是這個意思。其實毛慧娟單獨對著李俊時,並沒給他好臉色看,李俊提到復婚,她也是愛搭不理的;可對著羅志國一家,她角色便頓時不同了。她和李俊成了一邊的。李俊是她的前夫,沾皮帶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羅志國說李俊的不是,她臉上也沒光采。這男人是她之前找的,而父母是後來認的。這個「之前」比起「後來」,遜色的不只是男人。還有好多東西。毛慧娟都不好意思往深層想。也不敢想。
羅曉培從父母房裡出來,聽見走廊里急促的腳步聲,「噔噔噔……」隨即隔壁房門「砰」的一關——毛慧娟應該是剛進去。羅曉培怔了怔,猜她剛才多半是站在門口。這樣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羅曉培不喜歡她這種偷偷摸摸的舉動。特務似的。想進去便大大方方地進去,不然就走開。羅曉培想起每次回封浜,那些站在門口看他們吃飯的人。好像是這些人的通病。
第二天下班時,羅曉培又在小區門口看見毛慧娟和李俊。這次兩人沒有拉扯,而是在交談。羅曉培裝作沒看見,開車要進去。後視鏡里,瞥見毛慧娟朝這邊張望,曉得她已察覺了。索性停下來,搖下車窗。
「你好。」羅曉培向李俊打招呼。
李俊欠了欠身。「你好——下班啦?」
羅曉培嗯了一聲,又朝毛慧娟點點頭,關上車窗,進去了。
吃晚飯時,溫筠問毛慧娟:「你跟那人還有聯繫?」
毛慧娟朝羅曉培看了一眼,沒說話。溫筠繼續道:「不是我們要干涉你的私生活——你要曉得,我們都是為你好。」毛慧娟嘴角咧了咧,想,翻來覆去便是這句,也沒個新鮮的。
吃完飯,羅曉培進屋練琴。後天便是正式演出了。她把琴帶回家,稍微練一陣便休息。最後關頭了,反而要放鬆些,弦不能綳得太緊。她剛調好音,聽見有人敲門。
「進來。」她道。
毛慧娟走進來。羅曉培問她:
「有事?」
「沒事。」毛慧娟道,「進來看看你。」
羅曉培有些意外。「坐啊。」
毛慧娟並不坐,倚著牆,朝她看。目光慢慢移到大提琴上。
「這琴好像有點舊了。漆都掉了。」
「拉了好幾年了,最趁手就是它。換架新的反而不習慣,拉不好了。」
「什麼東西都是這樣,待久了都會有感情。新的不見得比舊的好。」毛慧娟道。
羅曉培聽出這話裡有話。停了停,毛慧娟道:
「剛才我和李俊在門口說點事——是你告訴媽媽的,對吧?」
羅曉培想說「不是」,一轉念,想,我又何必向你解釋,你愛怎麼想便怎麼想。便停下不說。
毛慧娟道:「李俊跟你男朋友比起來,就像野鴨子比鳳凰。赤著腳都追不上。——就算你不說,爸媽也不會喜歡他的。」
羅曉培不語,想,你這話算是什麼意思。
「其實你們也不用嫌他,像我這樣的貨色,能找到那樣的男人,就算燒高香了。之前那個銀行里做的男人,你曉得的是吧?看到我連面都不見就嚇得逃了。我也想找好男人啊,長相好人品好收入好什麼都好。可憑我,找得到嗎?」
毛慧娟說到這裡有些後悔,怎麼跟千金小姐說這個了。越說越賤了。她在心裡罵自己。鼻子跟著發酸。羅曉培瞥見她眼裡有光一閃而過,應該是淚水,強自忍著。心裡忽的有些難受。想說些話安慰她,又不知該怎麼說。
「我就是這麼不爭氣,」毛慧娟忽的朝她笑笑,隨即低下頭,「離了婚,偏偏又不能沒有男人。現在他肯掉過頭來找我,就算他再不是個東西,哪怕是頭公豬,我也跟了——不好意思哦,打了這麼個粗俗的比喻。請你體諒,我是老粗,不大會說話——」
她說著,忽的嘎然而止。轉身便開門出去。
羅曉培愣在那兒,兀自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難過。還是第一次聽她說了那麼多話。其實就算她不說,也該想到的。她心裡肯定不好受。羅曉培忍不住放下琴,跟出去,手已碰到門邊了,忽聽見外面溫筠的聲音:
「慧娟,織毛衣啊?」
毛慧娟回答:「嗯,爸爸不是下月生日嘛,我想織件毛衣給他。」
「嘖嘖,讓我看看——不錯哎,你真行。」溫筠道。
「還沒織完呢,也不曉得爸爸會不會喜歡。」
「只要你織的,你爸爸肯定喜歡。現在哪裡還找得到純手工製作的毛衣?無價之寶啊。」
毛慧娟咯咯直笑。聲音歡快,與剛才判若兩人。
羅曉培怔怔聽了一會兒,腳步縮回來。坐下,重新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