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培說下午臨走前,去了趟衛生間,回來便看見毛慧娟從她房間出來。說是拿皮夾時不小心,幾個硬幣滾進來了。當時她並沒想太多,拿了琴便走了。中間並沒轉過手。而大提琴之前也是好好的。想來想去,只有毛慧娟最可疑。
「我跟她說過,琴用慣了,換一架便會不趁手。」
羅志國沉默著。溫筠讓她先別瞎猜,「都是一家人,她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看見我倒霉,或許就是好處。」羅曉培咬著手指,眼睛看著地下。
溫筠曉得羅曉培平常不是個刻薄的人,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很重了。她這才意識到兩個女孩住在一起,原來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她其實早已有些察覺了,平常進進出出眼裡眉里的,暗涌應該是早就存在了。只是沒料到這麼突如其來,都不及提防了。
這晚羅志國和溫筠都是久久不能入眠。躺在**翻來覆去,到了凌晨,還是沒有一點睡意。溫筠問丈夫:「你是怎麼想的?」
羅志國道:「有啥好想的。都是女兒,怎麼想都不開心。」
「那也要想一想。不能做鴕鳥。」
「難啊——曉培是從小看到大的,可到底不是親生女兒,那層膜捅不得;慧娟是親生的沒錯,可老實講,憑空冒出這麼個女兒,到現在我還覺得像做夢,感覺怪得要命。你說,這種千年不遇的事,怎麼就讓我們碰上了呢?」
「碰上了就碰上了,也沒辦法。」溫筠嘆道。
「我說呀,都是那場車禍惹的麻煩。要不然,現在什麼事情都沒有,太太平平。」
「這話你可不能在慧娟面前說,」溫筠提醒丈夫,「那孩子會多心的。」
「我曉得——你以為你老公是傻子啊?」
第二天,一家五口吃早飯時,氣氛有些詭異。羅曉培受了溫筠的囑託——「這事就當沒發生過,真要追究起來,大家面上都難看」——便隻字不提。飯桌上四人都不說話。連冬冬都察覺了,說「怎麼都變啞巴了」。溫筠笑著回答:
「吃飯說話,飯粒要嗆到氣管里去的呀。」
冬冬朝她看,又朝媽媽看,說吃不下了。毛慧娟替他把剩下的半碗皮蛋瘦肉粥吃了,「去拿書包,要遲到了。」冬冬蹦蹦跳跳地去房間里拿了書包。毛慧娟檢查了一遍,站起來:
「爸媽,曉培,你們慢吃。我先送他去幼兒園了。」
溫筠看牆上的掛鐘,羅曉培也是時候去團里了。放在平常,她多半會讓羅曉培捎帶母子倆一段,今天卻是有些不合適了。朝羅曉培瞥了一眼,見她慢條斯理地在吃吐司,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放進嘴裡。很篤定地。羅志國的司機小楊倒是等在外面了。溫筠走出去,讓他先送毛慧娟母子去幼兒園。
「媽,不用麻煩了,又不遠。」毛慧娟說完,不等溫筠回答,拉著冬冬便走了。
她前腳剛走,羅曉培後腳便站起來,拿了車鑰匙說上班去了。溫筠看在眼裡,心裡嘆了口氣。朝羅志國交換了一下眼神。羅志國乾咳一聲,道:
「曉培,等等。」
羅曉培停下來,朝父親看。
「曉培啊,你就這麼想——就當她是客人,大家客客氣氣,不是蠻好——你好我好大家好。」羅志國想了半天,憋出這麼一句。
羅曉培點頭,轉身出門了。
溫筠朝丈夫白了一眼。羅志國搖手:
「你不要這麼看我。我曉得我現在是越來越不會講話了。講出來的話忒不三不四。」
「你曉得就好。」溫筠正說著,忽見小梅低著頭走過來。猶猶豫豫的。
「阿姨,」她紅著臉,輕聲道,「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毛慧娟拉著冬冬走出小區,很快的,羅曉培的車從旁邊疾駛而過。冬冬使勁向她招手,「曉培阿姨,曉培阿姨——」毛慧娟阻止兒子,「車開走了,曉培阿姨看不見你的。」
冬冬跺腳道:「我想坐小汽車去幼兒園,走路太累。」
「小懶蟲,」毛慧娟在兒子頭上輕輕拍了一下,「自己有手有腳,幹嘛求別人?」
冬冬嘟著嘴,一百個不願意。毛慧娟問他:
「那我們叫輛計程車過去好不好?」
冬冬高興起來,說「好啊」。毛慧娟又在他頭上拍了一下。
「好你個大頭鬼!你倒是派頭大。你曉得你媽一個月才掙多少錢?老老實實給我走路去。你看看你身上這層肥膘,《三毛流浪記》看過嗎,你活脫就像裡面那個憨頭憨腦的小少爺!人家好歹還是真的小少爺,你算什麼,你只不過是個小赤佬、小癟三,曉得嗎?從今天起,不許再坐曉培阿姨的車了,也不要坐楊叔叔的車。天天走路去幼兒園。」
毛慧娟講到這裡,又道:「阿婆要是問起來,就說你自己不想坐,坐了會暈車——聽到沒有?」瞥見冬冬不情不願的神情,加了一句,「要是你不聽我的話,那我就把你在幼兒園裡乾的壞事告訴阿公阿婆。」她說的是幾天前冬冬和幾個小朋友打架,結果把人家打得眼睛出血,還縫了好幾針。家長都告到園長那裡去了。毛慧娟賠錢又賠禮,才把事情平息下來。冬冬央求她不要告訴別人。毛慧娟自然是不會說,這種丟臉的事不提也罷。但此刻拿它作把柄,倒是頗為奏效。
「好吧。」冬冬老實了。
毛慧娟送完兒子,徑直去上班。在單位門口碰見王科長。王科長說下午市裡有檢查團過來,據說各個科室都要走一趟。「這次是動真格——大家都拎得清些,省得我難做。」他道。
「知道了。」毛慧娟道。
設備科旁邊有一個小房間,堆些雜物,再放兩張沙發。通常用作飯後午休。這天王科長再三關照,絕對不要在裡面睡覺。偏偏趙艷就是有這個膽量。檢查團是下午兩點半過來的,轉了一圈,看到旁邊的小房間,開門進去——趙艷睡得正香。趴手趴腳地倒在沙發上,還打著小鼾。
趙艷的公公是總局人力資源部的一個副部長,算是實權派,可也架不住這樣抓個現行。市裡下來的檢查團,公司幾個重要領導都在旁邊陪著呢。羅志國也在,瞥見毛慧娟,並不與她打招呼。毛慧娟也只當沒看見。之前羅志國關照過她,在外面還是低調些好。她記在心裡。
趙艷捅了這麼大簍子,王科長也懶得說她了。她一下午都乖乖坐在座位上,一聲不發。不玩電腦遊戲也不織毛衣。從來沒這麼老實過。
下班時,毛慧娟坐羅志國的車回家。羅志國平常都在總公司上班,很少過來。他說晚上已訂了座,一家人在外面吃火鍋。毛慧娟有些意外,問有事嗎?羅志國說,沒事,就是吃頓火鍋,熱鬧一下,我也難得這麼早下班的。
到了火鍋店,高筠和羅曉培已等在那裡,冬冬也在。已點好了菜,鍋底也差不多沸了。毛慧娟坐下來,朝四周打量,道:「這家火鍋店乾乾淨淨的,環境蠻好。」
溫筠說地方是羅曉培挑的,「今天這頓也是曉培請。」
毛慧娟問羅曉培:「有什麼好事啊?」
「就一家人出來吃頓飯唄,哪有什麼好事。」羅曉培說著,又問她「喝什麼」。毛慧娟說豆漿吧。一會兒豆漿來了,她親自為毛慧娟倒上。毛慧娟嘴裡道「謝謝謝謝」,忙不迭地站起來。溫筠把她按到座位上,「一家人,有啥好客氣的。」
這家火鍋店不錯,食材也新鮮。吃到最後,毛慧娟要去喝鍋里的湯,被溫筠攔住:
「火鍋的湯不能喝,反覆煮沸,裡面都是嘌呤,會得痛風的。」
毛慧娟說:「有啥要緊?以前在封浜的時候,我和繼祖他們吃火鍋,湯都是喝個精光的。又是魚又是肉的,營養都在湯里。扔掉捨不得的。」
她說起小時候,過年時也喜歡吃火鍋,拿那種老式的炭鍋,配料都是自家弄的,那時條件不好,不過是些粉絲、白菜什麼的。「我爸身體不好,又沒文化,種不了地也幹不了別的,在鎮上屬於特別窮的。我初中畢業其實想升高中的,可因為付不起學費,再說早些上班也能幫補幫補,所以讀了技校。讓繼祖讀了高中。我爸媽也不算特別重男輕女,但沒辦法啊,家裡如果有一男一女,總是讓男孩讀下去,鄉下就是這樣的風氣。你們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初中時成績還不賴,全年級前十沒問題。我爸常說我看著傻乎乎的,其實腦子還不笨——」
毛慧娟說到這裡,忽的醒覺,說了句「對不起」。溫筠不解,問:
「怎麼了?」
「在你們面前,一口一個『我爸』、『我媽』——你們別見怪。」
她有些抱歉地笑笑。
溫筠擺了擺手,「有什麼關係,你這個孩子啊,我們是你親生爸媽,都是一家人,犯不著這麼多心——」她說著,瞥見羅曉培有些異樣的神情,又想,顧得了這個,又顧不得那個。當著這兩個孩子的面,說話真是來不得半點疏忽。
這頓飯自然是有緣故的。早上小梅向羅志國夫婦坦白——琴弦是她打掃衛生時不小心弄斷的,曉得闖了大禍,一時鬼迷心竅便逃出去買菜了。到了晚上,聽說演奏會出了狀況,依然是不敢講。摒到第二天早上,到底是良心不安,老實交待了。
羅曉培曉得冤枉了人家,嘴上還不肯服軟,「誰讓她不早不晚,偏偏那時候去我房間——」溫筠說她太主觀,「又不是仇人,也虧你想得出——」羅曉培便問該怎麼辦。溫筠說幸虧毛慧娟並不知情,「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咯。」吃飯是羅曉培主動提出的,「倒也不全為了她,主要是一家人出來聚聚——」溫筠曉得她是嘴犟,便道,「好啊,不過要你買單。」
毛慧娟喝完了豆漿,又說要喝啤酒。羅曉培便叫了兩瓶啤酒。羅志國夫婦都不曉得她原來還會喝酒。兩瓶酒下肚,毛慧娟話越來越多,絮絮叨叨,說的都是封浜家裡的事情。毛根友有個姑姑,也就是她的姑婆,最愛管事,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插一腳,她和毛繼祖背地裡都叫她「老佛爺」;毛繼祖生下來肝便有毛病,是先天性肝硬化;劉虹是斷掌,打起人來特別疼,一次她上體育課不小心把褲子勾破了個洞,回到家,劉虹二話不說便在她屁股上來了一記,疼了她整整一星期。不過總的來說,對她還算客氣的,只打屁股。毛繼祖便沒那麼好運了,臉上、手臂上常常能看見五爪金印。
「我媽後來跟我說,怪不好意思的,搞了半天,原來打的是別人家的女兒——你呢,」她忽的轉向羅曉培,問道,「你媽打不打你?」
羅曉培怔了怔,回答:「我媽不打我的。」
「那你媽虧了,親生女兒被人家打,又不打別人家的女兒——」毛慧娟嘿嘿笑道。
她是真的醉了。羅志國拿下她的酒杯,「女孩子喝酒不好——」她又奪回去,一仰頭,劈頭蓋臉地灌了下去。溫筠正要再勸,忽見她眼眶微紅,淚水順著杯沿便流了下來。忍不住吃了一驚,朝羅志國使了個眼色,「好吧好吧,也難得的,就喝一點。」
這頓飯吃到很晚,溫筠讓司機小楊先送冬冬回去。剩下三個人陪著毛慧娟。羅曉培見到她的模樣,想,我又沒說出來,你怎麼就委屈成這個樣子。羅志國夫婦則是覺得這個女兒可憐,失散了二十多年,現在雖說相認了,但也只是打心底里想著補償,談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倘若她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倒也罷了,偏偏又不是。另一個雖說有二十多年的感情打底,但終究是別人家的孩子,血緣擺在那裡,也不能太隨意。——麻煩啊。
羅志國嘆了口氣,覺得有些憋悶,索性也點了瓶啤酒,陪她一塊兒喝起來。
回到家,溫筠放了洗澡水,又沖了杯西洋參茶。毛慧娟並沒有醉到人事不省,迷糊中,一個勁地向她道謝,「媽,不好意思哦,麻煩你了——」溫筠扶她進浴缸,叮囑她,「洗完了叫我。」她搖手道,「沒關係,我、我可以的——」溫筠到底是不放心,在外面等著,聽裡面洗得差不多了,便進去幫她。毛慧娟還曉得難為情,「姆媽,我自己來。」溫筠不依,「我是你媽,在我面前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拿浴布替她擦了全身,又換上睡衣。
「姆媽,我想回封浜。」毛慧娟忽道。
溫筠一怔:「為什麼?」
「沒什麼,」她搖頭,「就是覺得還是回去比較好。」
「這裡是你家,說什麼回去不回去的,」溫筠道,「不許走,給我乖乖留著。」
毛慧娟大著舌頭,道:「你又不是沒女兒。」
「兩個都是我女兒,一個也不能少。」溫筠想到了張藝謀的那部電影《一個都不能少》,忍不住又有些好笑。
毛慧娟怔了半晌,忽的,說了句:「媽,那琴不是我弄壞的。」
溫筠吃了一驚。隨即暗怪自己遲鈍,她又怎麼會察覺不出呢,那樣敏感的一個人。「我曉得——沒人說是你弄壞的。」
「真的,真的不是我弄壞的。」
「我曉得,我曉得的——」溫筠一遍又一遍地道。
好不容易把她弄上床,溫筠從她房裡出來,見羅曉培站在門口。
「怎麼還沒睡?」溫筠問。
「看她那個樣子,」羅曉培朝房裡呶了下嘴,「不放心,睡不著。」
「曉得自己冤枉人了,不好意思?」
「媽——」羅曉培拽住她的手,撅嘴。
「好了好了,去睡吧,」溫筠道,「我也累了,你爸怕是早到蘇州了——生女兒就是當媽的吃虧,要是生兒子,隨便他怎樣,兩手一攤,讓你爸爸忙去。」
「重男輕女。」羅曉培嘿的一聲。
溫筠臨睡前又去看了毛慧娟。見她已睡著了。臉側向窗外,月光從窗帘縫鑽進來,落在她臉上,鍍上一層溫潤的淡黃色。有了光澤,整張臉似比平常活泛許多。睫毛鋪在眼瞼上,微微顫著。溫筠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熟睡的模樣。忍不住便在她臉頰摸了一把。她有些醒覺,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溫筠怕吵醒她,輕手輕腳走了出來。帶上門。
「真的要對她好些呢。」那一瞬,溫筠心裡只是想著這句。
次日早上,羅曉培主動提出送毛慧娟母子去幼兒園。毛慧娟不說話,朝冬冬看。冬冬搖頭:
「不用了,我坐小轎車會暈車。」
幾天後,趙艷調離了設備科。雖說看在她公公的份上,調到別處也吃不了苦,但這麼灰溜溜的走,到底有些丟臉。
靠窗的位置空出來了。理所當然地,毛慧娟又搬回到原位。
毛慧娟聽那些同事說起趙艷時,一個個都是幸災樂禍的神情。說人太囂張總是要吃些苦頭的,平常偷懶也就算了,怎麼那天也敢跑去小房間睡覺,真是野豁豁了。話說回來,這小女人平常都會拿手機定個鬧鐘的,天天一點半準時回辦公室,偏偏那天竟是睡過頭了。也是怪事。
毛慧娟泡了杯茶。茶葉穩穩地沉入杯底,像層淡綠色的墊子。她不參予那些人的談話,倒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生怕一個不小心,被他們看出端倪來——那天,她去了小房間,偷偷把趙艷的手機鬧鐘關了。那女人睡得死豬似的,鬧鐘不響,居然還真的一直睡過去了。
其實也只是一轉念間的事,她原本是進去喝水的,無意間瞥過那女人的臉,想法便陡的出現了。若是女人突然醒來,便只稱拿她的手機看,應該也沒大礙。這樣的惡作劇,不大不小。說實話,毛慧娟走出來的時候,是有些後悔的。促狹人家了。又沒什麼深仇大恨。但反過來一想,自己也並沒怎麼樣,那樣不懂事的人,是該吃點苦頭才是。
演奏會那天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惡作劇。有一瞬,她是真的想弄斷羅曉培的琴弦。從小到大,她連音樂廳的門都沒進過,羅曉培竟然要在那裡開演奏會,做舞台上的主角。她氣不過。事情就是那樣湊巧,小梅闖禍時,剛好被她在門外看見。她曉得小梅的為人,猜她遲早會坦白,便故意到羅曉培房間轉了一圈。羅曉培心生懷疑,告狀,再澄清,最後吃團圓飯。這麼一番折騰,毛慧娟曉得結果會是什麼——受委屈的可憐見兒的孩子,爹媽總會多疼幾分。
冬冬的那句「坐小轎車會暈車」,有錦上添花的效果。鄉下孩子就是這麼苦命,坐小轎車都會暈車,沒有福氣。聽著便讓人心酸。毛慧娟忽的想起「以退為進」這個成語來,還有「先抑後揚」。倘若趙艷當初要她的座位,她死活不肯,又或者罵她「鄉下人」,她重重地回罵過去——鬧僵了,便沒有今天這個光景了。
在羅志國夫婦看來,她和羅曉培,中間應該是個「等號」。毛慧娟覺得,這個「等號」不公平。天生小姐的命,卻生生做了二十多年的丫頭。何況這「等號」,只怕也只是個「約等於」。毛慧娟想著,早晚要把「等號」變成「大於號」,至少也須是個「大於等於號」。那才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