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晝短夜長,更覺得時光飛逝。轉瞬已是農曆年的尾聲。
除夕前一天,羅志國公司搞年終尾牙,在一家五星級賓館。請柬上寫明,局級領導可以攜眷出席。溫筠本來不想去,因為毛慧娟也在,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難免又會發生上次那樣的不愉快。可有個副局長已放下話了,說他太太要向溫筠請教一些孩子升高中的事情。這樣溫筠便不好意思不去了。
羅志國有了上次的教訓,不再藏著掖著,而是向毛慧娟明說:
「你不要多心,不是我們故意排斥你,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給外人曉得了,除了添麻煩,還會有什麼好處?你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是你媽媽身上掉下的肉。這個事實是板上釘釘,無論如何不會改變的。我們也是不得已,請你體諒。」
毛慧娟點頭:「我懂的。」
話是如此,可到了那天,毛慧娟還是找了借口沒去。「冬冬下午上圍棋班,這麼冷的天,不去接他我不放心——我跟我們科長打過招呼了。你們去吧,玩得開心點。」
她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送兩人上了車。溫筠關照小梅晚上做點好吃的,「家裡不是還有幾個干鮑嘛,弄個老母雞湯,放些花膠啊蹄筋啊,熱氣騰騰一鍋,吃著暖和——」
毛慧娟在廚房看小梅發花膠。鍋里放滿水,燒開了,加上薑絲,把浸過的花膠放進去。旁邊還有發好的魚翅。小梅說溫筠早上便囑咐過了,要弄些好菜,「他們在飯店裡吃,你和冬冬在家裡吃,都要吃得開開心心。」毛慧娟便笑笑。小梅朝她看,忽問:
「阿姐,你覺得開心嗎?」
毛慧娟說:「開心啊,怎麼不開心。」
小梅點頭道:「我想也是。」
毛慧娟覺得,小梅後面藏了半句話沒說。應該是「麻雀變鳳凰」的意思。瞥見那些魚翅一根根比浸了水的粉絲還粗,便想,還真是開心呢,這些東西放在過去,別說吃了,連見都沒見過。現在隨便挑個理由便能吃。她是吃了幾回以後,才曉得魚翅並不是粉絲。羅志國夫婦不好意思說,是小梅解釋給她聽的,「阿姐,鯊魚曉得嗎,這東西就是鯊魚的鰭。粉絲跟它不好比的。一斤可以買一卡車。」當時她羞紅了臉,再仔細回想那些「粉絲」的味道,好像真是不同的。後來她偷偷拿了些魚翅,加上冬蟲夏草,一起送到劉虹那裡。劉虹像得了寶貝,又說要等到逢年過節人齊了一起吃。毛慧娟說,你們就吃吧,我在那邊有得吃,曉培就更不稀罕了。
小梅將發好的干鮑切成一片片,放進湯里。毛慧娟要幫她洗菜。她說不用,「阿姐你去接冬冬吧,我一個人忙得過來。」
毛慧娟坐地鐵到少年宮,圍棋班本是在周末,因為春節放假,便調到了今天。每次上半天,老師是中國棋院的,收費很貴,一次要兩百多塊。當初是羅志國替冬冬報的名,順帶著把半年的學費也都付了。毛慧娟要把錢還給他,他不收,「自己人,計較這些小鈔票做什麼——」毛慧娟便也不堅持了,想,好吧,小鈔票,那就不客氣了。
大約是過年的關係,老師有些淘漿糊,沒到規定時間便下課了。毛慧娟到那裡時,教室已空了大半。一看,冬冬沒在。毛慧娟問老師,李冬冬在哪裡?老師也不清楚,說,應該在廁所吧。毛慧娟把樓上樓下的廁所找了一圈,都沒看到人。便有些慌了,打了個電話回家,關照小梅,如果人回來了,就打她手機。老師也慌了,幫著她在少年宮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毛慧娟走出去,沿著去地鐵站的路又找了一遍。還是不見人。這時,手機響了。
毛慧娟慌忙拿起來。「喂?」
一個古怪的聲音:「你兒子在我手上。要想他活命,準備二十萬塊錢,明天上午八點之前放在少年宮門口的垃圾桶里。記住,不許報警,否則撕票。」
毛慧娟一顆心提到嗓子眼,顫聲道:「我兒子怎麼樣了?」
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聽到冬冬的聲音:「媽媽——」只說了兩個字,便嘎然而止。毛慧娟急的大叫:「冬冬、冬冬——」剛才那個聲音又出現了:「你兒子現在沒事,可你要是不按照我說的去做,接下來怎樣,我就不敢保證了。」
電話「啪」的斷了。
毛慧娟在原地怔了半晌,拿起手機便撥羅志國的號碼。電話響了許久竟是無人接。再打溫筠的,也是不接。毛慧娟打電話回家,才曉得這兩人出門竟都忘了帶手機,「巧也是巧的,竟然都沒帶——」她不待小梅說完,便匆匆掛了電話。腦子裡亂糟糟一團,一會兒想自己存摺上有多少錢,一會兒又想冬冬早上穿的什麼衣服,眼看著又要下雪了,也不曉得他會不會冷。
毛慧娟從手機里翻出司機小楊的電話號碼,正要打過去,忽然腦子裡一個激靈,倏的把手機掛了。抽筋似的。在原地考慮了足有半分鐘,隨即拿定了主意。自己安慰自己——這可怪不得我,誰叫你們都不帶手機。
她叫了計程車,匆匆趕到那家五星級賓館。徑直上了三樓的宴會廳。打開門,裡面金碧輝煌,大廳里擺了四、五十桌。台上正在抽獎,穿著晚禮服的主持人笑容可掬。羅志國夫婦坐在最靠近舞台的那張桌子。毛慧娟大步流星,轉瞬便走到他們面前。
羅志國看見她,一怔。溫筠也是怔了怔。「怎麼了?」
毛慧娟不說話,低下頭,在溫筠耳邊說了幾句。溫筠頓時大驚失色,「真的啊——」站起來便走。羅志國不明所以,也只得跟著走了。三人匆匆忙忙地出了宴會廳。旁邊人見了,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議論紛紛。
回去的車上,羅志國給一個相熟的公安局的朋友打了電話,把大致情況說了。電話那頭一口答應,說放心,肯定給你辦妥。旁邊,毛慧娟憂心忡忡:
「這樣合不合適啊,萬一那壞蛋真的撕票怎麼辦?」
溫筠安慰她:「放心,他們處理這種事情有經驗,不會出差錯的。人家是你爸的老朋友,要沒有十成把握,能把話說得這麼滿?——放心放心,沒事的。」
果然,不到兩個小時,公安局那邊便傳來消息,破了案。——是兩個河南人,專門販賣小孩。是慣犯,手頭干係著十來樁案子。冬冬和另外幾個孩子被關在市郊一間老房子里,哭得太久,找到時小傢伙嗓子都哭啞了。早就有家長報了案,這次也是託了羅志國的福,各自的孩子才得以獲救。羅志國接到電話,便說要親自去接人。那邊說不用,「你老兄等在家裡就行了,我讓手下把人給你送過來。」羅志國再三表示感謝,第二天便送了面錦旗過去,隔幾日又做東,在海鮮酒樓擺了幾桌,專請他們。
毛慧娟找回兒子,激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問兒子:「怎麼會被抓走的?」冬冬回答:「在廁所小便,出來的時候被人捂住嘴,就扛著跑了。」毛慧娟想,這算什麼少年宮,見到小孩這樣,也沒人出來管。又問他:「關在裡面的時候,怕不怕?」冬冬點頭:「怕的。」毛慧娟問:「想不想媽媽?」冬冬使勁點頭:「很想的。」毛慧娟抱緊兒子,忍不住眼淚又出來了。嘴上說:「那你以後聽不聽媽媽的話?」冬冬道:「聽的。」毛慧娟又問:「怎麼個聽話法?」冬冬想了半天,回答:「以後再也不去少年宮那個廁所小便了。」毛慧娟一怔,不禁笑了,在他頭上拍了一記:
「小鬼頭!」
毛慧娟後來想起這天,便覺得,這是老天爺給她機會呢。突如其來出了這麼一樁事,讓她有堂堂的理由,衝去賓館找羅志國夫婦。宴會廳里燈火通明,雖說不是舞台,卻也勝似舞台了。一下子,她便把羅志國夫婦推上了台。宴會廳里好幾百雙眼睛呢。這麼做,是斷了他們的退路。
羅志國買了一輛德國進口的遙控賽車給冬冬。為他壓驚。毛慧娟見了,道:「爸你買這麼貴的東西做啥?」羅志國說:「買給自己外孫,貴一點怕啥?只要他喜歡就行了。」說著問冬冬:「喜不喜歡?」冬冬頭一仰:「喜歡的不得了!」羅志國笑笑,在他臉蛋上摸了一把。
那天的事,次日便有了回應。一個關係不錯的老同事問他,怎麼回事?羅志國回答,是溫筠那邊的一個表侄女,家裡出了點事,找我幫忙。——他曉得這話很快就會傳遍整個公司。本來還想瞞的,現在瞞不過去了,和溫筠一商量,便編了這個說法。「這樣比較合適,一表三千里,誰曉得你是哪門子的表侄女?胡謅幾句就混過去了。」溫筠又問毛慧娟的意見,「你覺得怎麼樣?」毛慧娟其實心裡是有些懊惱的,太衝動了,況且又是損人不利己,鬧了半天只是個「表侄女」。嘴上只得說好。「爸,媽,是我給你們惹麻煩了。」她做出十分慚愧的模樣。
「那種情況下,也是沒法子。——你千萬別這麼說。」溫筠安慰她。
設備科里那些阿姨媽媽,都纏著毛慧娟問個不停。「到底怎麼回事啊?」毛慧娟實話實說,把兒子綁架的事情大致講了。一個女人問她:「那你管羅總的老婆叫什麼?」毛慧娟回答:「叫『表姑媽』。」又一個女人問:「聽說,你老早就住在他們家裡了?」毛慧娟倒吃了一驚,想這些人消息竟如此靈通,便道:「是啊,我本來住在封浜,是表姑媽提出來的,說外面租房太貴,家裡反正有空房間,就讓我住過去,上班也方便點。表姑媽表姑父對我都很好的,像我爸媽一樣。」——把真話和假話混在一起說。那些女人聽了都艷羨不已,道:「嘖嘖,你老有福氣的。」
羅曉培與幾個朋友去了趟哈爾濱,回上海時已是小年夜。從機場叫了計程車回家,在小區門口看見毛慧娟和兩個中年女人停著說話。付錢時,羅曉培搖下車窗,聽一個女人問毛慧娟:「就是這裡啊?」毛慧娟笑著點頭:「改天找個機會,到我家玩玩。」
「喲,那可不敢想,局長家的大門,我們哪裡高攀得上哦。」一個女人抿著嘴笑道。
「別說的這麼嚇人。」毛慧娟笑著白了她一眼。
羅曉培回到家,放下行李,換了件衣服。走下樓,毛慧娟也到了。小梅在飯廳擺碗筷。
毛慧娟見到她,問:「哈爾濱好玩嗎?」
「城市一般,主要是滑雪。」
「你還會滑雪啊?」毛慧娟嘖嘖兩聲,「真厲害,我連溜冰都不會呢。」
「這沒啥難的,試個幾次就行了。我也是瞎玩玩。」羅曉培說著,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她,「剛才我在小區門口看到你和兩個女人說話——是同事?」
「嗯,沒錯。她們也住在這附近,陪我一起走過來的。」
「她們曉得你住在這裡?」羅曉培見她不否認,倒有些吃驚了。
「是啊,我跟她們說,媽媽是我表姑媽,我住在這裡有一陣子了,」毛慧娟不太滿意她這副架勢,像小姐盤問丫頭似的,故意不把話說清,半是促狹半是逗她,「現在哪裡還有什麼秘密啊,都二十一世紀了,高科技信息時代。人家真要查你,別說一個城市了,就是一個南極一個北極,也照樣把你查得徹徹底底的。不是有那種人肉搜索嘛。我也是沒法子——待會兒我就跟媽說,讓我搬出去算了,也免得給大家添麻煩。」
毛慧娟說完,嘆了口氣,走到旁邊幫小梅擺碗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