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時,王科長讓毛慧娟去一下他辦公室。
「慧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王科長不稱她「小毛」,而是親親熱熱地叫起了名字,「——聽說,你在讀夜大?」
毛慧娟臉頓時便有些紅。讀書的事,她一直瞞著,怕的就是同事多心。王科長這麼直截了當地問起,她不好再瞞,只好道,「反正閑著沒事,一樣搓麻將看電視,倒不如讀點書。」
王科長點頭,「你這樣想是對的,年紀輕輕,多讀書總歸不錯。」
他起身給毛慧娟倒了杯茶,雙手遞給她。禮數有些隆重了。毛慧娟誠惶誠恐地接過,惴測王科長會有什麼事找她。難不成,他是有求於她?毛慧娟這麼想著,瞥見王科長眯起一對小眼睛,弓起上身,笑容愈發燦爛了:
「慧娟啊——我也曉得這事情跟你講,有些難為情,我也是沒辦法——你人好,又熱心,不找你,我還真不曉得找哪個——」
王科長把一句話拆成了七、八句,含含糊糊的,毛慧娟好不容易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王科長的妻子原先在一家國營廠當倉庫管理員,單位效益不好,半年前下了崗。四十多歲的女人,沒技術也沒文憑,一直就在家裡待著。王科長聽說最近公司里要招幾名推銷員,便想讓女人去試試。可名額就那幾個,暗中不曉得有多少關係戶在打這個主意。王科長自己能力有限,想來想去,便想到了毛慧娟。
「我女人別的不行,一張嘴倒是呱啦鬆脆,死的也能說成活的,做推銷員蠻合適——要不,麻煩你去幫我說說?你不曉得,這女人整天待在家裡,沒事就找茬同我吵,我都快要被她煩死了,日子都要過不下去了——慧娟啊,請你千萬幫我這個忙——」
吃晚飯時,毛慧娟把意思向羅志國說了。她偷看羅志國的神情,要是有一絲勉強,便把話收回去。心裡有些沒著落,怕羅志國說她管閑事。說到底,官場上的事她不懂,王科長求她,她挺驚訝,又有些得意。可再得意,她也曉得分寸。羅志國要是不高興了,那一切都是空的。
「我試試看吧,」羅志國沉吟了一下,又道,「——別把話說死。」
「我曉得,曉得。」毛慧娟很鄭重地點頭。
不出一周,這事便辦成了。王科長對毛慧娟千恩萬謝。
「慧娟啊,從你第一天進辦公室那刻起,我就看出來,你這個小姑娘靠得住,良心又好,又實惠,是個好人——我女人說要請你吃飯,還有,羅局長要是有空,肯大駕光臨,那就——」
「不用客氣了,我表姑父比較忙。」毛慧娟想這事倒不必請示羅志國,直接推了。
關於自己是否赴宴,毛慧娟特意問了羅志國。羅志國說,和頂頭上司搞好關係,也不是什麼壞事,就是記住,低調一點,謙虛一點。毛慧娟說,明白。羅志國又叮囑她,「這次就算了。以後再碰到類似的事情,能不管就別管。落到人家耳朵里,自己麻煩。」毛慧娟臉一紅,想羅志國到底還是有些介意的,便說,「我曉得了,不會再有下次。」
王科長夫婦定在「小南國」,請毛慧娟吃飯。點了雞煲翅、清蒸鰣魚、糯米甲魚。毛慧娟是第一次看見他妻子,果然是風風火火的一個人,比王科長還高了小半個頭,說話語速極快:
「毛小姐,老王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這個好那個好,長相好心眼也好,說得我都差點要吃醋了,哈,開玩笑開玩笑——這次真的是謝謝你了,要是沒有你,我還得天天在家吃老米飯,早晚得憂鬱症——麻煩你向羅總表達我們的謝意,請他老人家放心,我一定好好乾,努力干,干出成績來,為他老人家臉上爭光——毛小姐,來,吃菜吃菜!」
臨走前,王科長夫婦拿出一個袋子,「我們也不曉得買什麼好,想想,送女孩子化妝品總是不錯的——」說著,便塞給毛慧娟。毛慧娟一看,是一套「雅詩蘭黛」。曉得價錢不便宜,無論如何不肯收。
「吃頓飯就可以了,東西不能拿的——」她道。
雙方拉鋸了一陣,王科長見她是真的不肯收,也就不再堅持。
「慧娟啊,你這個人真是沒話講。以後當著別人的面,我是科長你是科員,私底下,我們就是朋友。你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謝謝謝謝——」毛慧娟記著羅志國的教誨,臉上一點也不拿翹,謙虛得一塌糊塗。
王科長用他那輛開了四、五年的普桑送毛慧娟回家,「代問羅總和夫人好。」
毛慧娟說聲「謝謝」,下了車。王科長妻子隔著車窗,一個勁地朝她揮手,臉上是殷勤到極點的笑容。毛慧娟也朝她揮了揮手,隨即朝里走去。門口,小山東保安向她打招呼:
「大姐,回來啦?」
毛慧娟應了一聲,朝他笑笑。小山東現在已經稱呼她為「大姐」了,有時看見她拎重物,還會上前幫忙。
「大姐,最近越來越精神了——」小山東嘴上像抹了蜜,一口一個「大姐」,叫得蠻親熱。
毛慧娟有些矜持地笑笑。她覺得,「大姐」要是改成「小姐」就更好了。聽著更有氣派。又想,毛慧娟啊毛慧娟,你就省省吧,去年這個時候,還是鄉下妹子一個呢,現在不過吃了幾天城裡的飯,就得瑟起來,還「小姐」呢。人家求你怎麼了,請你吃飯怎麼了,要送你化妝品又怎麼了——想笑你就笑出來,別忍著,忍了整整一頓飯,下巴都酸了,呸,死相樣子!
毛慧娟這麼想著,竟真的不自禁笑了出來。見小山東在一旁有些詫異的表情,忙假裝捋頭髮,遮掩了過去。
趁著興奮勁,她把這事說給賀圓聽。賀圓別的不問,單問她,「那套化妝品真的很貴嗎?」毛慧娟想,這人比自己還要小家子氣,「再貴也不能要,我爸說了,吃飯可以,收人家東西性質就變了。沒必要。」
「也對。下次我給你買。咱們用自己的,心裡踏實。」他有些討好的口氣。
上個禮拜,毛慧娟帶賀圓去看了毛根友夫婦。賀圓事先問她:「該怎麼叫人?」她回答:「也叫爸媽唄。」賀圓便說:「我比人家福氣好,有兩個丈人丈母娘。」
毛根友夫婦看到賀圓,都替毛慧娟開心。唯獨姑婆說話有些不中聽,說:「現在真正成了羅家的人了,上門先去他家,再來我們這裡。二十多年白養了。」
毛慧娟偷偷對劉虹說:「這她也要計較——下次曉培的新男朋友上門,讓他先來這裡好了。」
話一出口,便後悔了。羅曉培的事,也不曉得她自己說了沒有。倒先給她捅了出來。
一家人頓時驚動了。
「什麼時候的事?」毛根友問,「怎麼分的手?」
「誰甩的誰?」楊莉莉也擠過來問。
毛慧娟有些訕訕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們直接問她好了。」
回到家,見了羅曉培,便說了自己多口的事。「我也不是故意的,一不小心就滑出來了——」羅曉培倒是無所謂,「早晚總要曉得,沒關係。」毛慧娟又約她出去打羽毛球,「賀圓是專業水平,讓他當免費教練,保管你球技突飛猛進。」
她猜羅曉培多半不會答應,誰曉得羅曉培想也沒想,便說好啊,「正好,我也想活動活動。」
羅志國夫婦一旁看著,不說話。自那天羅曉培說分手後,便再也沒提這件事,老兩口也不敢提。溫筠倒是問過一次,才開口就被羅曉培頂了回去,「都什麼年代了,分手不要太正常哦——你們別擔心,我很好。」溫筠曉得這個女兒的脾氣,再問她估計也不會說。只得作罷。私底下對羅志國說,「要是換了慧娟,只怕還能多問些——頭疼啊。」羅志國忙道:「這話你不好說的,給曉培聽見,肯定會多心。」溫筠本來倒沒有這個意思,見丈夫這麼說,忍不住發牢騷:「現在是連說話都難了——怪就怪你那場車禍!」羅志國道:「你這樣說,給慧娟聽見,又要不開心了。」溫筠嘿的一聲,跺了跺腳:
「乾脆拿橡皮膏把我嘴巴封上算了!」
星期天,羅曉培與毛慧娟、賀圓一起打羽毛球。毛慧娟事先關照賀圓——出來打球,目的是讓羅曉培放鬆心情,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千萬不能說。賀圓本來與羅曉培不熟,加上又不善言辭,得了毛慧娟的指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使勁地誇讚羅曉培球技好。
「打得好,打得好——」他翻來覆去地說道。
「不敢當,」羅曉培道,「在你這樣的專業人士面前,我怎麼敢稱得上個『好』字呢?」
「不是不是,真的是很好——這個,很好,非常好。」賀圓地道。
毛慧娟旁邊見了,想,這個人也真是木訥到了極點。休息時,她問羅曉培,覺得賀圓這個人怎麼樣。羅曉培說,不錯啊。毛慧娟說,人是不錯,就是傻了點。羅曉培笑笑,說,不能說傻,是比較老實。毛慧娟說,那還是傻的意思。
羅曉培這幾天明顯瘦了。臉頰那裡削下去一塊,眼睛顯得更大了。本來芭比娃娃似的一個人,現在看著似是成熟了許多。眼圈旁邊青筋都出來了,像化了濃妝。毛慧娟見她這樣,便想起當年自己的情形。瘋了似的,衝到李俊的姘頭那裡,兜頭兜臉便是一頓生活。那臭男人還護著女人,左右開弓,倒給了她兩記耳光。她當時都被打懵了,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連死的心都有了。回去便買農藥,又想,還是開煤氣的好,來個同歸於盡——毛慧娟現在想起這些,便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還有些難為情。為了這麼個男人,真是不值得。其實再想想,那時也談不上對這男人有多死心塌地,關鍵還是氣不過,自己為這個家盡心儘力,怎麼說甩就被甩了。況且還有兒子呢,沾皮帶肉的,他就那樣狠心,像扔掉用舊的揩檯布一樣,把她們母子掃地出門。話說回來,那時要是真想不開,也就沒有現在的光景了。誰會想到,市區有個當局長的親生老爹在等著她呢?還有賀圓,再傻,總歸是個老老實實過日子的人。找了份鐵飯碗不算,頂頭上司居然還請她吃飯,還要送她化妝品。簡直像做夢一樣。前幾天傳來消息,那臭男人因為詐騙被判了五年。也是欠了高利貸,鋌而走險了。毛慧娟瞞著別人,去監獄裡看了他一次。胡茬密密麻麻,眼睛黑黑腫腫,狼狽得都不像他了。那瞬毛慧娟不禁也有些傷感,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李俊說等他出獄後,要她幫忙找個正經工作。她答應了。又去了他家一趟,給他爸媽買了些東西,送了些錢。老兩口哭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毛慧娟陪著掉了幾滴眼淚,可又有什麼辦法呢,誰讓他好事不做,壞事做盡?
毛慧娟這麼亂七八糟想了一圈,是預備安慰羅曉培。往前看,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別太介意。可腦子裡想得好好的,就是不曉得該怎麼說出口。聊了些不咸不淡的話,就是說不到正題。都拿賀圓的事問她意見了,是一本正經把她當親姐妹看。毛慧娟這也是得了溫筠的囑咐——「找機會和她談談,你們到底是一樣歲數的人,好溝通。」
羅曉培休息了一會兒,拿起球拍,便說再來。又主動向賀圓挑戰,說要會會專業人士。興緻很好的樣子。毛慧娟見她這樣,便想,要是像自己當年那樣歇斯底里,倒還好辦些,眼下人家是刀槍不入滴水不漏,哪裡輪得到她幫忙?省省吧。
羅曉培居然還跟幾個大學同學去普吉島玩。玩了整整一周,回來時整個人瘦了一圈,皮膚也黑了。精神倒是相當不錯。她拿自己衝浪的照片給溫筠看,「媽,怎麼樣,帥氣吧?」
她是臨時決定去普吉島的,上午通知一聲,下午便走。羅志國夫婦整整擔了一個禮拜的心。
「那邊到處是海——小姑娘不會想不開吧?」羅志國戰戰兢兢地問妻子。溫筠嘿的一聲,「上海哪裡沒海了?要是真想不開,又何必跑那麼遠。」話是這麼說,可連著幾天都沒睡好覺。每天都給羅曉培打電話,沒話找話。直到她回了家門,兩顆心才算落了地。
溫筠是直性子,終於有些憋不牢了,「不是有新男朋友了嘛,」她對羅曉培道,「找個時間,帶回來讓我和你爸爸看看——下禮拜六有空嗎?」
她是想將女兒的軍,讓她自己把話說清楚。就算有些殘忍,也比這麼不明不白稀里糊塗的好。到底還年輕,以後的路長著呢。溫筠朝羅曉培看,不覺有些心疼。女兒從小到大就沒受過什麼挫折。眼下這個跟頭,跌得算重的。
「好啊。」羅曉培一口答應。
溫筠倒有些意外了。
周六那天中午,冬冬圍棋考段,毛慧娟陪他去了。羅曉培如約把男朋友帶過來。小梅開的門。羅志國夫婦迎了上來。羅曉培叫那男人:
「打招呼呀!」
「哦,伯父好伯母好!」男人欠身,笑容滿面,「初次見面——我叫姚米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