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家定在周日去毛家抽籤。姑婆說做公證人,不參與投票。這樣再除去兩個當事人,一共是五個人投票。各人發一張紙條,寫上「娟」或「培」。最後按票數多少決定結果。
投票過程很沉默,大家基本都不說話。毛慧娟和羅曉培坐在邊上,各自拿著一份報紙看,其實是什麼都沒看進去。偶爾目光相遇,便立刻避了開去。五人各自寫完,把紙條疊好交給姑婆。姑婆很鄭重的模樣,把紙條一張張打開,隨即在旁邊一張白紙上記下名字。
毛慧娟瞥見姑婆朝自己瞪了一眼,心頓時提了上來,想,有戲。又見毛根友夫婦低著頭,自始至終都不敢看羅曉培,便更加有底了。果然,姑婆咳嗽一聲,道:
「結果出來了——四比一,曉培,辛苦你了。」
毛慧娟心裡「撲通」一聲,什麼東西著了地。臉上卻是絲毫不露。過了幾秒鐘,聽羅曉培在旁邊道:
「好,我曉得了。」
一時間,周圍更加沉默了。劉虹朝羅曉培看,應該是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好。毛根友使勁搔著頭,頭屑嘩嘩地朝下落。楊莉莉抱著兒子,說是餵奶,進房間了。溫筠坐到羅曉培身邊,伸手想捋她的頭髮,手到一半,縮了縮,只搭到她肩膀,撫了一下。
午飯是在毛家吃的。這頓飯吃得艱難無比。大家都挑些不著邊際的話說,東一句西一句,像散落的珠子,完全串不起來。只是為了不讓氣氛變得太僵而已。楊莉莉平常那樣熱鬧的一個人,此刻也沒了聲音,只是招呼客人。「爺叔吃菜,阿姨吃菜——」
吃過飯,羅志國夫婦便說要走,劉虹拿些過年剩下的鹹肉腌鴨,還有菜園裡新摘下的蔬菜,包了一大袋交到溫筠手裡,「吃吃白相相——」溫筠說聲「謝謝」,接過。羅曉培拿過包,跟著走了出去。毛慧娟說等會兒還有事,暫時不回去——其實是不想與羅曉培一起走,免得尷尬。
回去的路上,羅曉培說想去健身房一趟,「好久沒鍛煉了,骨頭都散了。」羅志國便讓司機先送她去健身房。羅曉培又說晚上不回家吃飯了,「和幾個同事約好了——」溫筠說好,「那你自己小心。」夫妻倆目送著羅曉培下車。車子隨即又發動。溫筠嘆了口氣:
「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我也是,」羅志國道,「看曉培的表情,明明不舒服還硬撐著——真想拿我的肝去替她。說是弟弟,其實跟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唉。怎麼會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早曉得那邊都投她,我們倆就不該一人一票,都投慧娟不是蠻好?」溫筠忍不住發牢騷,「我們倒是想著一碗水端平,他們那邊才不管。這不是欺負人嘛。」
「就算欺負,人家也是欺負自己親生女兒,你又不能多說什麼。」羅志國搖頭,又關照妻子,「當著慧娟的面,再不舒服也要忍著。——這也不是她的錯。」
「這我曉得。」
羅曉培在健身房跑步時,一個不留神,差點從跑步機上溜下來。健身教練跟她是認識的,便問她:「怎麼心不在焉?」她笑笑,回答:「馬有失蹄。」
今天投票的結果,羅曉培早在意料之中。直到現在,她叫劉虹「媽媽」還常常舌頭打結呢,人家又不是傻子,哪裡會聽不出來。自己感情上差了一截,又怎能要求人家一步到位?她沒有毛慧娟那樣左右逢源的本事,這邊是爸媽,那邊也是爸媽。她是不行的,爸媽只有一個。爸媽的性格她最清楚,手心手背都是肉,必然不會偏袒哪個。所以毛慧娟唯一的那票,不是爸爸投的,就是媽媽投的。總算她沒有全票通過——羅曉培想到這,竟忍不住笑了笑。
她把跑步機調到快檔,飛快地跑起來。教練在一旁說,「沒必要這麼快——」她不理會,腳下生風似的,越跑越快。
昨天去的婦產科醫院,確認懷孕。她本意是想立刻做掉的,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倒不是對高飛還存著依戀,而是那一瞬腦子有些獃滯,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了,活生生把思路阻塞了。跑步時倒是一下子清醒了。她想,如果這樣讓它自生自滅,倒也蠻好。
她不停地跑,到後來,幾乎腿抽筋了。按下「STOP」鍵,腳下頓時空了,整個人也空了似的。大腦短暫休克。
肚子隱隱作痛。她索性又買了杯冰果汁,一古腦地灌了下去。坐在旁邊休息時,瞥到鏡子里自己的臉,喘著氣,眼裡滿是血絲,臉色紅是紅的,卻像是平空兜上一塊紅布,突兀得很。
從健身房出來,她隨即約了幾個大學同學一起去酒吧。她很少玩得這麼瘋。同學都說她像變了個人。喝到很晚,帶著幾分醉意回到家。溫筠等著她,她腦子卻還清醒,說是有個同學過幾天要出國,大家聚一聚。溫筠沒多說什麼,只是叮囑她快去洗澡。「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班呢。」她應了一聲,走到樓上。經過冬冬房間,門虛掩著,聽見毛慧娟在裡面。母子倆大概是在玩遊戲,有說有笑。倏的便沒了聲響——應該是聽到她回來了,才停下來。
羅曉培在浴缸里放了水,泡澡。把眼睛閉上,頭有些疼。迷迷糊糊的,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你還好吧?」是毛慧娟的聲音。
她說:「挺好的。」這才感覺浴缸里水已涼了,整個人也有些發冷。隨即站起來,抹乾身子穿上浴袍。走出去,毛慧娟還站在門口。「看你洗了好久,以為你睡著了呢。」她道。
羅曉培笑笑,「是差一點睡著。」
毛慧娟聞到她身上的酒味,「喝酒了?」
羅曉培點頭,「在酒吧喝了一點。」
毛慧娟怔了怔,差點脫口而出「你這個時候怎麼能喝酒」,總算是忍住了。眼睛卻不自禁地朝她肚子看,又想,現在哪裡看得出來,應該是剛剛懷上才對。不覺又有些內疚,想,坐公共汽車碰到大肚子還要讓座呢,現在卻要人家去捐肝。她自己剛懷孕那陣,正跟李俊鬧彆扭,差點就不想要這個孩子了。懷上壞男人的孩子,這份苦楚她完全明白。況且她那時總還是人家老婆,氣也氣得過些,羅曉培還是未婚呢。壓力肯定更大。毛慧娟站在羅曉培的立場想事,覺得她應該是吃不消的。可又不好說什麼。連一星半點都不能露出來。否則別說羅曉培,就是羅志國夫婦也都會對她有看法。
羅曉培下樓給自己泡了杯咖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毛慧娟見了,到底是摒不牢,問她,「你不睡覺啦?」羅曉培道:「我就算喝十杯咖啡,也照樣睡得著。放心。」毛慧娟道:「不是光睡得著睡不著的問題。咖啡不是好東西,喝多了沒好處。」
羅曉培起身到廚房,把咖啡倒了。毛慧娟想她倒是聽話,正放心些,又見她從冰箱里拿了根雪糕,「你吃這個?」羅曉培朝她看:「怎麼了?」
「吃冷飲不好,」毛慧娟閃閃爍爍地道,「女人家吃冰的東西對子宮不好。」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突然說到「子宮」了。
「沒事,」羅曉培咬了一口雪糕,「我從小吃到大的。一點問題也沒有。」
毛慧娟只好看著她吃。羅曉培問她:「要不要也來一根?」她搖頭,「我感冒,不能吃冷飲。」
羅曉培很快吃完,拿紙巾擦了擦嘴,正要上樓,瞥見毛慧娟的神情,問:「你還有事嗎?」
毛慧娟一怔:「沒有,沒什麼事。」
羅曉培說聲「晚安」,從她身旁繞了過去。毛慧娟訕訕地讓開,想自己怎麼總是這樣。上次高飛的事,說一半留一半的,現在又是這樣。要麼決來,要麼就乾脆想也別想。做歹人不忍心,做好人嘛又不甘不願。毛慧娟聽見她「噔噔噔」上樓梯的聲音,忍不住又想,跑這麼快,摔一跤看你怎麼辦。
毛慧娟也上了樓,剛拐個彎,霍的看見羅曉培站在面前,木樁似的。臉白的像紙,又沒表情。看著竟有些陰森。不禁嚇了一跳。
羅曉培道:「前兩天咳得那麼厲害,今天倒是不怎麼咳嘛。」
毛慧娟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羅曉培笑笑,已進了房間。
羅曉培把門反鎖,倒在**。腦子裡想的便是「羅曉培啊羅曉培,今年你流年不利,就是別人不促狹,倒霉的總歸也是你」。
——那天她心神不寧,隨手把驗孕棒扔在廁所的廢紙簍里,偏偏毛慧娟後腳便進去了。她想想不對,再進去看那支驗孕棒,發現被人動過了。她想這下糟了,全家人都會曉得了,炸鍋了。誰知第二天風平浪靜,一點事也沒有。羅曉培立刻便猜到原因了——毛慧娟要是說出來,那捐肝的事情只會落到她自己頭上。她當然不會說。
本來就不是親姐妹,要求不能太高。羅曉培也想得開。況且這個孩子她原本也沒準備要。這幾天高飛也不來找她了。電話也沒一個。他應該是徹底放手了,死心了。羅曉培倒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人,分手了還希望男人死纏著她。只是見他這樣乾淨利落,終是有些感慨,幾年的感情說散便散,像風一樣。除了肚裡的這個孩子,連一點痕迹也不留下。
門口的腳步聲很輕,似是停留了一下,吱溜著便溜了過去——毛慧娟應該是怔了一會兒。方才那句話夠她想一陣了。誰也別把誰當傻子。羅曉培心裡哼了一聲,想,我不是腦筋輸給你,只不過沒你做得出。又不是拍電影,在爸媽面前又是咳嗽又是打噴嚏的,唾沫星子飛得到處都是。羅曉培挺看不起她。到底不是你死我活,犯得著這樣嗎?講起來還是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弟弟呢。羅曉培有時候真想在爸媽面前發發牢騷,說些難聽的話。可想想罷了,終歸不會這樣做。爸媽也是她的爸媽。在爸媽面前說他們親生女兒的不是,好像有些奇怪。
第二天吃早飯時,羅曉培向全家人提出——想搬出去住。溫筠聽了,一口牛奶差點嗆出來:
「為什麼?」
「沒什麼,想換個環境住住。」羅曉培若無其事地道。
溫筠飛快地朝羅志國看了一眼。
羅志國咳嗽一聲,「嗯,這個,曉培啊——」
「爸爸你不用勸我,我已經拿定主意了,就在單位附近租一套,上班也方便——你們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別的女孩像我這麼大,多半都成家了。你們就當我已經嫁出去了吧。」
「怎麼叫當你已經嫁出去了呢?」溫筠忍不住道,「你明明還沒嫁出去啊。沒出嫁就是小孩,就應該和父母住在一起。外面住有什麼好?沒人做飯沒人照顧,還不安全。——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羅曉培笑笑,「媽你怎麼這麼啊。你放心,我們單位那邊治安好得很,市區呀,又不是深山老林。沒事的。吃飯問題也好解決,旁邊那麼多小飯館,哪裡不能蹭一頓了?實在不行我就請個鐘點工,保管一切都妥妥噹噹。」
「可是——」溫筠停了一下,「你怎麼突然想搬出去了?——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事,」羅曉培強調道,「我說了,就是想換個環境。」
「媽媽捨不得你搬出去住。」溫筠說著,有些傷感了。
「有什麼捨不得的,」羅曉培笑道,「我又不是去外地,隔幾天就會回來看你們的。再說了,你們還有慧娟呢——走了一個,還剩一個,不會寂寞。」
毛慧娟聽了,忍不住朝她看去。羅曉培避開她的目光,心想自己到底是沉不住氣,想把話說得漂亮些的,可說著說著,便促狹起來。小孩子似的。
她去醫院預約了流產手術。怕遇見熟人,特意挑了一家遠的。本想當天做的,可醫生說妊娠還不滿五十天,建議再過幾天。從醫院出來,到附近一家85度C買麵包。誰知這麼巧,走進去,便碰到了高飛。他正在排隊付錢。兩人目光相接,都是一怔。
「你好。」羅曉培道。
「你好。」他臉色不怎麼好,眼圈有些發青。幾周不見,人也瘦了。
「買麵包啊?」
「對。」
兩人寒喧了幾句,真像陌生人那樣了。羅曉培匆匆挑了個麵包,也過去排隊。他問她,「要不要上來一塊付?」她搖頭,說不用。他也不堅持。一會兒,他付完錢,走到她面前。
「我先走了。」
她聽出他語氣里些許的不舍,似是等著她挽留他。與此同時,肚子里輕微動了一下,揪心揪肺的。她不禁暗笑自己傻,這時候哪裡會有胎動了?況且他又怎麼會捨不得她。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早成過去式了。她想,真要是陌生人倒好了,這麼見面,有些不尷不尬,對彼此倒都像煎熬了。
他停頓了幾秒鐘,朝她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她瞥見他的背影,不知怎的,竟想起初次與他見面的情景來。是在飛機上。他坐在她相鄰的位置,當中隔著一條走道。他起身上衛生間時,竟不小心將手中的杯子失手打翻在她身上。像偶像劇里的橋段,兩人便相識了,並且攀談起來。到港後,他很紳士地替她把行李拿下來,並送她到機場出口。他笑起來有些像理察基爾,很迷人,透著一絲神秘。問她要電話號碼的時候,神情還帶著些孩子氣。
羅曉培想自己是真的傻了。這當口居然還想這些。他走出店門,人影很快便消失了。那一瞬,她心裡忽的空落落的,還有些酸楚。手一松,麵包差點掉到地上。
真的結束了呢。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