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慧娟與賀圓結婚了。婚宴就設在當初高飛和羅曉培訂的酒店。
五月份是好日子,又是知名的五星級酒店,本來提前一年都未必訂得到。還是原先那個宴會廳,只是桌數少了許多。主要是賀圓那邊的親戚朋友,佔了一大半。羅志國和溫筠面上基本沒來什麼人。毛根友那邊倒是人不少,可劉虹說了,這麼貴的酒宴,請的越多,虧的越多,沒啥意思。便也只叫了一些關係特別近的。毛慧娟本來都決定邀請科室里一些同事了,可看羅志國這樣,便自己知趣,同事一個不請。心裡是有些疙瘩的,想,羅曉培結婚,你們請柬雪花似的發,輪到我,就這麼見不得人似的,難不成想讓我黑一輩子?——平常倒也算了,放在這種大日子,便愈發的明顯。毛慧娟想到這,便覺得心裡堵得厲害。沒盼頭似的。其實羅志國和溫筠也為難,想讓她辦得低調些,又不好意思開口,到底是人生大事。事先委婉地勸她換個酒店。一來是怕有比較,二來那麼大的宴會廳,零零散散酒席還擺不到一半,也難看。可毛慧娟想出風頭,到底沒答應。現在是有些後悔了,想早知如此,還不如隨便找個小飯店呢,倒還不那麼明顯。酒席錢是羅志國出的。賀圓父母沒意見,想,反正你們女方樂意擺排場,又出得起錢,我們也無所謂。後來看到席位安排,也有些奇怪了,問兒子:
「慧娟那邊的人,是不是少了點?」
賀圓又去問毛慧娟。毛慧娟肚子里憋著氣,嘴上還不好直說,「我兩個爸媽都是懂道理的人,怕自己這邊請的人多,把對方壓下去了。大家都客氣呀。客氣得過了頭,就變成這個局面了。」心想這個借口,也只有騙騙你這個傻子。
酒店方面規定至少要十二桌,橫算豎算還差個一、兩桌。毛根友和劉虹便使勁湊人頭,爭取再擠出些人來。毛慧娟沒好氣:「實在不行就算了,反正我們出足十二桌的錢,酒店那邊也沒話說。」偏偏姑婆那張嘴還不饒人:「又不是頭婚,本來就沒必要鋪張,也就是現在,放到我們那時候,二婚都是偷偷摸摸的——」毛慧娟一聽就火了,正要反駁,被劉虹使個眼色制止住。
劉虹拖著毛慧娟陪自己去買衣服。
毛慧娟說:「就上次參加曉培演奏會那件不是蠻好?反正是二婚,不用鋪張,花這個冤枉錢。」是說氣話。劉虹道:「自己女兒,別說二婚,就是三婚、四婚,也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毛慧娟嘿的一聲:「你這是觸我霉頭。」
劉虹道:「不是觸霉頭,是大實話。只要嫁得好,多嫁幾次算什麼。你姑婆是老思想,別跟她一般見識。」毛慧娟忍不住道:「媽你現在思想越來越開通了,像外國人一樣的。」
劉虹嘆道:「不開通不行啊,現在不像過去了,面子要,夾里也要。你這講起來是二婚,可比前面那個頭婚不曉得好了多少倍。當初你跟李俊離婚的時候,我和你爸還擔心。其實有啥好擔心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只要兒女過的好,那些虛頭計較個啥呢?所以說啊慧娟,你還是有福氣的。我和你爸都替你開心。」
劉虹給毛慧娟買了兩套衣服,還有一套**用品。又給了一萬塊錢,算是嫁妝。「論家底,我們不好跟你親爹親媽比,多少是份心意。你別嫌棄。」毛慧娟曉得她講的是實惠話。羅志國前幾日便往她卡里打了五十萬,「我們上了年紀,也不曉得買啥,你們看中什麼就自己買。還有蜜月,要去哪裡商量好,告訴你媽,讓她買單。」毛慧娟嘴上稱謝,心裡卻並不十分受落。別的不說,給羅曉培的那套靜安區的房子值多少錢?跟房子一比,這些錢只是零頭。
其實毛慧娟倒不全是嫉妒羅曉培,只是日子久了,見羅志國夫妻還沒有公開承認她的意思,便覺得氣不過。「兩個都是我們女兒」——這話倒是被他們唱山歌似的講了又講,可放在實際行動上,便好像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他們拿五十萬,就像孫悟空拔根毫毛似的,一點也不傷筋動骨。倒是你們這一萬塊,是肉里分,省吃儉用積下來的,我不好拿的。」毛慧娟這麼對劉虹道。
劉虹道:「我們條件再差,一萬塊總歸要拿的。嫁女兒呀,又不是嫁只小貓小狗。」
羅曉培也送了五千塊錢紅包。毛慧娟小心眼上來,想,你結婚比我晚,到時候送多少,我自然要還多少,弄不好還要添一些。早早晚晚的事。這筆買賣沒啥划算。
賀圓父母給了毛慧娟五萬塊錢,說讓她自己去買些衣服首飾。除此之外便沒別的了。賀圓說當初買浦東那套房子時,首付基本上都是他爸媽出的,「他們把我養這麼大,也沒怎麼盡過孝道,不好再多拿他們的了。」毛慧娟想這怎麼又牽涉上「孝道」了,況且那套房子買的早,總價低,首付也就是十幾萬的事情。獨生兒子結婚,父母掏些出來又怎麼了。不好意思拿他們的,羅志國給那五十萬時倒是一點也沒推辭。這男人戇是戇的,上海話叫「戇進不戇出」,不吃虧。毛慧娟還不好多說什麼,人家都把性質上升到「孝道」上了,自己再計較,就成「不孝」了。
婚禮進行到一半,有個環節是請新人父母上台,接受新人的行禮。之前許多環節都綵排過,唯獨這一段,司儀覺得沒什麼技術含量,便忽略了。「有請新人的父母上台——」司儀一開口,羅志國夫婦和毛根友夫婦都是一怔。毛慧娟和羅曉培也都怔了怔。
羅志國很客氣地朝毛根友那邊揮手,示意他們上台,毛根友也謙讓,又是搖頭又是招手,反過來讓他們上台。這樣就有些尷尬了。賀圓父母都上台了,這邊還僵著。
司儀也搞不懂了,只好再叫一遍:「有請新人的父母上台——」
羅志國想,這樣下去不行,孩子面上不好看。便也不讓了,拉著溫筠站起來。誰知毛根友也是一樣的想法,也和劉虹站了起來。四個人立刻意識到不對,但又不方便再坐回去,只好硬著頭皮一起上了台。女方這邊都是知根知底的,倒無所謂,男方那邊的親友們見了,便有些驚訝,想這新娘子怎麼有兩對爹媽呀。頓時議論紛紛。毛慧娟有些臉紅,好在粉搽得厚,倒也不太明顯。偏偏賀圓還在旁邊輕聲道:
「你兩個爸媽都客氣來,推來推去的。人家不曉得的,還以為新娘子的爸媽沒來參加婚禮呢——」
毛慧娟趁人不注意,偷偷白了他一眼。想這男人怎麼開玩笑不倫不類的。也不會看山水。聽見司儀在旁邊乾咳一聲,「嗯,這個,請新人向辛苦撫養他們成人的父母鞠躬——」
台上只擺了四張椅子,賀圓父母坐了兩張,剩下兩張,給兩個媽媽坐了,羅志國和毛根友站在一旁。兩人對視一眼,笑笑。笑得都有些勉強。
敬酒時,婚宴的氣氛有些過於冷清了。除了賀圓的同事們稍微鬧了鬧,其餘都是彬彬有禮。大多是親戚長輩,誰也沒那個心思。封浜那邊倒是來了幾個活絡的,可一看這排場,走的是高檔路線,婚禮現場還有督導,著白手套戴耳機,一臉嚴肅,特工似的。便也不敢亂說亂動了。婚宴便是這樣,太熱鬧不好,容易亂套,可太斯文了,也不好。該有的氣氛還是要有,否則就沒勁了。
姚米基與羅曉培坐一桌,原本已敬過酒了,見新郎新娘一路暢行無阻,轉瞬便已敬到最末兩桌。順利得過了頭。姚米基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二話不說,拿起旁邊一個空的可樂瓶,掏出隨身帶的瑞士軍刀,把瓶子底部戳了四個小洞,再分別裝了四根煙上去。煙頭朝外。
「新郎倌,」他掏出打火機,遞到賀圓手上,「一下子把這四根煙都點著,就算你過關。否則——」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瓶紅酒,晃了晃,「就把它整瓶喝了。」
這桌大半是男方父母的同事和鄰居。本來是客客氣氣沒啥動作的,見這架勢,也來了勁,「哦,烊頭要的,烊頭要的——」賀圓疑疑惑惑地把可樂瓶拿起來,嘴巴對準瓶口吸氣,手忙腳亂地點煙。瓶身大洞口多,卻哪裡點得著。倒嗆得咳嗽了。旁邊立刻便是一陣鬨笑。
毛慧娟把姚米基拉到一邊,「啥意思啊,自己人搞自己人?」
「不是搞,是點烊頭。結婚一定要點烊頭的。」姚米基笑嘻嘻地問旁邊,「是不是啊?」
「那是,那是——」大家都道。
賀圓試了幾次,可那麼大的瓶身,要同時點著四根煙談何容易。他臉都漲紅了,一口氣沒接上來,使勁地咳嗽。周圍氣氛倒是一下子活躍了,別桌的人也過來看,說這花樣好,有新意。都跟著起鬨。羅曉培也走過來,數落姚米基:「就你鬼主意多。」
「小意思。這只是入門級的好不好?以前我幾個兄弟結婚,被我搞得差點跪下來求饒——我這叫起蓬頭,不是搗亂,純屬幫忙性質的。」
羅曉培知道他的心意,嘴上道:「搗亂就搗亂,說得好聽。」
賀圓試了幾次,實在是不行了。只好投降,喝酒。毛慧娟要阻止,被姚米基攔下,「酒不好不喝的——」毛慧娟朝他瞪眼:「這麼大一瓶,你要他的命啊?」姚米基呵呵笑道:「我要他的命做啥——放心,新郎倌這麼結實,一瓶紅酒沒問題的。」
伴郎搶上來要幫忙,姚米基一把推開,「跟你不搭界。」
賀圓拿著酒瓶,愁眉苦臉地朝毛慧娟看。旁邊眾人都起鬨:「喝!喝!」他只好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起來。毛慧娟不曉得他酒量這麼好,正要勸他慢些。他轉眼已把一瓶酒全喝了。毛慧娟有些擔心,問他:「沒事吧?」他搖了搖頭,湊近了,在她耳邊輕聲道:「是可樂。」
毛慧娟這才放心,朝姚米基斜了一眼,「等著,下次你結婚,有你好看的。」
姚米基笑道:「想找我報仇的人太多了。我將來肯定不辦喜酒,直接旅行結婚。」
賀圓父母過來向羅志國夫婦敬酒,說了些客氣話。也跟毛根友夫婦敬了酒,但明顯不如前者熱情。賀圓母親說到自己兒子,「人是老實的,就是老實得過了頭——」溫筠忙道:「老實點好,現在老實人最難得了。」賀母道:「我看得出,慧娟比他能幹得多——」溫筠笑笑:「哪裡哪裡。」賀母也笑笑:「兩個人年紀都不輕了,最好結婚後快點有小孩,趁我現在還動得了,能幫他們帶孩子。」溫筠早前聽毛慧娟提過,說賀圓母親急著抱孫子。想這本來就是孩子們的事情,又何必去管他們。便只笑了笑,並不搭腔。
冬冬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旁邊,楊莉莉抱著小子貴,逗他:「你媽媽當新娘子,好不好看啊?」他懶洋洋地道:「還可以吧,妝化得那麼濃,都不像她了。」楊莉莉笑道:「你怎麼不當你媽媽的花童啊?」他道:「這種風頭我才不要出呢,沒意思。」楊莉莉又問:「以後你有新爸爸了,你叫他什麼?『叔叔』還是『爸爸』?」冬冬嘿的一聲:「都不叫,直接叫他名字。」毛繼祖聽了,笑起來:「嘖嘖,你這個小孩洋派的。」
姑婆也坐這一桌,故意對冬冬道:「你媽媽現在有新家了,將來再生個小弟弟,就不喜歡你了,怎麼辦?」
冬冬受他媽媽的影響,向來不怎麼買這個太姑婆的帳,「不喜歡就不喜歡,無所謂。」
姑婆繼續嚇唬他:「好東西都給小弟弟吃,給小弟弟買新衣服,只帶他出去玩。把你晾在一邊,不睬你,也不給你吃好穿好——你怎麼辦?」
楊莉莉在丈夫耳邊輕聲道:「你姑婆講話像巫婆一樣。」
「隨便他們好了,」冬冬滿不在乎地道,「我零花錢多的是,實在不行就找阿公阿婆,他們會給我買的——嘿,我才不會跟小毛頭計較呢。」
姑婆聽了,便有些無趣。楊莉莉推了一把冬冬,笑道:「你這麼有錢啊?明年過年,別忘了給我們子貴壓歲錢哦。」冬冬朝小毛頭看了一眼,撇嘴道:「我又不是他的長輩——他要是想拿我的壓歲錢,等他會說話了,別叫我『哥哥』,叫我『爺叔』。」
毛繼祖在冬冬頭上輕輕打了一下,笑罵:「你這個小赤佬,一張嘴巴像老油條,煮都煮不爛!」
婚宴結束後,新郎新娘陸續送走了客人。留下幾個鬧新房的。姚米基見人不多,便對羅曉培道:「我們也留下鬧一鬧吧。」羅曉培道:「你還沒鬧夠啊?」姚米基道:「不是我想鬧——還是那句話,幫他們撐撐場面,太冷清不好。」羅曉培嘿的一聲:「我看你就是自己想鬧,別把話說得漂亮。」便由他去了。
一直鬧到半夜。新郎新娘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最後一個節目是由新郎赤膊背著新娘,繞酒店那層跑一圈,邊跑邊叫「結婚啦!做人啦!」結果賀圓背著毛慧娟跑了還不到半圈,便有客人投訴,工作人員上來阻止他們,「先生不好意思,你們這樣會對其他客人造成困擾——」幾人像做錯事的小孩,怏怏而歸,很有些丟臉。賀圓赤著膊,灰溜溜地雙手抱胸,縮在一邊。那情形像極了公安掃黃,被抓現行的嫖客。——節目是姚米基想出來的。毛慧娟恨恨地對他道:
「等著吧大頭,將來你別說旅行結婚,就是到月球上結婚,我也要好好地鬧上一鬧。」
客人散去後,毛慧娟去衛生間卸妝,洗澡。換上一件新睡衣,是楊莉莉送的,「阿姐,結婚一定要有幾件漂亮睡衣的——」睡衣是黑色的,低胸弔帶式樣,胸口那裡有一層蕾絲,很性感。洗完澡,換上,瞥見鏡子里的自己,很有些撩人的樣子。她還是第一次穿這樣的睡衣,臉不自禁地紅了一下,罵自己死相,「像要去勾引他似的——」又有些躍躍欲試,想,也不曉得這個傻男人懂不懂欣賞。
她走出去,見賀圓趴在**整理紅包,「一身汗,快去洗澡。」她話一出口,便有些不好意思,催促的意圖好像太明顯了。他依言去洗澡。她躺在**看電視。這一天實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覺,眼皮便有些打架。迷迷糊糊的,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見他還沒出來。看錶,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
「你怎麼了?」她走到衛生間門口,問他。
他打開門,穿著一件老頭衫,走出來。朝她笑笑。她瞥見他穿老頭衫的樣子,不禁覺得滑稽。兩人回到**。看了一會兒電視。賀圓連著打了兩個呵欠,很困的樣子。毛慧娟裝作沒看見,想,這人不會是準備睡覺吧。賀圓又打了個呵欠,一隻手捂住嘴巴,另一隻手卻搭到毛慧娟身上,撫了兩下。
「這件睡衣很滑。」他道。
新婚之夜,他依然是不行。——與上次一樣,無論如何都不行。毛慧娟耐著性子,後來也實在是困了,沒心情了。
「睡吧。」她關了燈,躺下來。
黑暗中,他似是發了一會呆,隨即也躺下來。「對不起哦。」他悻悻地說了句。
「這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她道,「累了一天了,我曉得你困了。鐵打的人也吃不消。沒啥,以後有的是時間。」
毛慧娟覺得這話與其說是在安慰他,倒不如說在安慰自己。她努力回憶著以前李俊的表現,覺得多少是有些問題的。她在這方面談不上經驗豐富,可到底是過來人,男人就算再累,也不該是這個樣子。
她忽的想起,剛認識他時,問他為什麼會和前妻分開,他回答是因為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那時她不好意思深究——到底「芝麻綠豆大的事」是什麼事。現在想到這些,背上竟隱隱出了一身冷汗。毛慧娟躺在**,聽到身邊他的呼吸聲,曉得他也沒有睡著。本來是困到了極點,現在竟睡不著了。睡衣上的蕾絲弄得她胸口發癢,很不舒服。她索性脫了,換了件全棉的舊睡衣。他躺著一動不動。
「好吧,以後有的是時間。」毛慧娟在心裡恨恨地說了句,像在跟自己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