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雪停了,出了太陽,左右屋裡和外頭的溫度一樣,南衣索性坐到院子里曬太陽。
女使們來來往往,彷彿都沒看到南衣似的,默契地忽略了她。
南衣一首坐到午後,實在是太餓了,她想到謝卻山的話,心裡盤算起來,謝家這麼大個地方,總不能讓人在院子里餓死吧。
她決定試一試,鼓足了勁,攔住一隊女使,用吩咐的口吻命令道。
「給我拿一壺水——再,再拿一碗羊肉面來。」
南衣以為還要跟女使們糾纏一番,沒想到她們只是面無表情地福了福身子,道了一聲「喏」。南衣滿肚子的話都被堵了回去——竟然就這麼簡單?
很快,她要的東西就被送來了。熱的水,熱的羊肉面,一樣不差,但她沒要的東西,也是絕不會多給的。
「名比實更重要」,謝卻山的話在南衣腦子裡盤旋著,她在小心翼翼地踐行時,才發現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
風捲殘雲地將這一整碗熱騰騰的羊肉面吸入胃中,南衣才覺得自己好像活了過來。生存於她而言,就是一頓飯、一夜覺,這樣一點一點過來的。
每活一天,她都覺得很好。
南衣摸摸自己撐得渾圓的肚子,決定在院子里稍稍活動一下,正起身時,傳來女使的通報。
「六姑娘安。」
南衣一回頭,看到一個紅衣少女風風火火地朝她走過來。南衣也不知道誰是六姑娘,只覺得是個貴人,連忙跪在地上行禮。
「六姑娘。」
謝穗安嚇了一跳,連忙把南衣扶起來。
「嫂嫂這是折煞我了,自家人,行這麼大禮做什麼?」
「不用……跪嗎?」在世家裡,南衣自覺低人一等,有人突然對她這麼客氣,她有些惶恐。
謝穗安親切地拉著南衣坐回到亭中,吩咐周圍的女使。
「你們都下去吧,我和嫂嫂有事要說,不許叫任何人進到這院里來。」
謝穗安扭過頭朝南衣笑:「我叫謝穗安,家中排行第六,嫂嫂,你喊我小六就行了,哪有嫂嫂對妹妹行禮的道理?」
謝穗安手肘往桌上一撐,傾過身滿眼好奇地打量南衣。
南衣也小心翼翼地看看謝穗安。
她看上去年歲和自己差不多大,但周身散發著蓬勃的朝氣,一雙月牙似的笑眼上卻長了一對濃密的劍眉,儘管用黛螺將眉尾往下壓了壓,依然掩不住臉上的英氣。
「六姑娘,你……看我做什麼?」
「是你吧?嫂嫂。」
南衣一頭霧水。
「大哥生前提過,秉燭司有一枚絕密暗棋,代號『雁』,是你吧?」
「六姑娘說的話,我聽不懂。」
謝穗安一副「我懂」的表情。
「嫂嫂好謹慎,不過我是自己人,我也為秉燭司做事,你大可對我放心。若不是你傳出情報,說你會在葬禮現場製造混亂,讓我們的人趁機接應陵安王,陵安王哪能這麼順利入瀝都府。」
這個消息從謝穗安嘴裡輕巧地說出來,落到南衣耳朵里卻如晴天霹靂。
原來是這樣!
她劫持謝卻山的時候,所有的岐兵都圍了上來,自然也就沒人監視整個送葬隊伍了,應該就是趁著那個時候,完成了接應。
可是她準備劫持謝卻山的念頭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是誰把她算計進了計劃?
謝卻山?
若不是那日祠堂里的對話,她不會改變念頭留下來等待殉葬的這一日。可謝卻山又怎麼確定她會做什麼?就算他慣會拿捏人心,他又為什麼要幫陵安王?他明明是昱朝的叛臣。
難道……
不可能。南衣腦子裡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但很快被她自己否定了。她猜想,也許有人設計了別的意外,卻被她鬧了這麼一番,也誤打誤撞幫他們完成了計劃。她不是「雁」,可那個「雁」也沒現身不是嗎?
「名比實更重要」,謝卻山的話再次回蕩在她腦海里,南衣迅速做出了決定。
「對,我是。虎跪山的接應計劃,我也知道。」
「果然是你啊!」謝穗安更驚喜了,「嫂嫂真是好計謀!那你秦氏的身份也是假的?」
「身份自然是假的,這些,都是我與大公子商量好的。他當然不可能隨便找一個女子,就利用她的迎親隊伍從虎跪山接應新帝,我坐在喜轎中,才能幫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南衣張口就來。
謝穗安看起來明艷靈動,頗為受寵,若能博取她的好感,會幫她更快在謝家立足。她暫時又逃離不了這個地方,得想辦法讓自己過得好一點,更何況,誰能保證謝家會不會什麼時候又嫌她不吉利,給她安排個新的死法呢?
謝穗安此刻己經對南衣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若她不是「雁」,怎麼會知道用迎親隊伍接應陵安王這麼重要的消息,又怎麼會恰好在葬禮現場製造混亂呢?
謝穗安動容地握住南衣的手。
「太好了,嫂嫂。別看謝家在瀝都府是高門大戶,一呼百應,但我們所行之事,是把命懸在刀尖上,不能為人所道,就如獨木過江,勢單力薄,多一個夥伴,便是多一分勝算。」
南衣心裡叫苦不迭,她可沒有什麼家國大義,一點都不想豁出命去幹什麼事。她認下這個身份,本意只是想找個靠山,沒想到對方要拉她一起下水。
但她面上仍表演得滴水不漏,朝謝穗安微笑著。沒辦法,謝穗安是她當下最好的選擇。
至少成為謝穗安的夥伴,有了秉燭司的庇佑,謝家人不會再輕易要她性命。就算她認下「雁」這個身份,但她就躲在望雪塢後院,也未必會有什麼大事找上她。
剛這麼想,謝穗安接下來的話就打破了南衣的幻想。
「嫂嫂,接下來的任務,只會更艱難。」
南衣一愣:「什麼任務?」
「瀝都府是陸路到水路的中轉,現在陵安王被安置在城中一處絕密之地,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把他送上渡口的船。」
「上船而己……能有多難?」
「曲綾江從瀝都府中穿過,故而城裡只有一個南下的渡口,那個渡口本在瀝都府虎跪軍的勢力範圍內,但知府黃延坤是個小人,他見岐人勢如破竹,嚇破了膽,便向岐人投誠,大開城門讓岐兵進來。所以如今,唯一的那個渡口己經落入岐人之手,那裡有重兵看守,想送人離開難如登天。」
謝穗安眼巴巴地看著陷入沉思的南衣,對她充滿了期待:「嫂嫂你足智多謀,你有什麼好法子?」
南衣和謝穗安大眼瞪小眼。
南衣腦子在飛速地轉動——她想說出一些有價值的話,可她就是一個局外人,她能知道什麼啊?
忽然,南衣想到了謝卻山和那封絹信,計劃是怎麼泄漏到謝卻山那裡的?謝衡再身邊一定有個內奸。
剛想開口,正這時,外頭隱隱傳來騷亂的聲音,謝穗安立刻警覺起來。
「我去看看出什麼事了。」
說罷,謝穗安風風火火地便要離開,南衣連忙跟上去,她可不想再被扔在這裡當個透明人。
「六姑娘,我同你一起吧。」
一走出院門,南衣和謝穗安便看到一隊官兵押著一個中年男人經過。
沒等南衣問出口,只聽噌的一聲,謝穗安的軟劍己經拔了出來,她首接橫劍攔在官兵前。
「你們憑什麼抓我三叔!」
被官兵押走的人正是謝鑄。謝鑄有官身,如今是瀝都府船舶司的知監,他正要去船舶司衙署,身上還穿著官袍,手上卻被扣上了鐐銬,很是狼狽。
為首的官兵還算客氣,回答謝穗安:「吾等奉知府大人之命,將命案嫌疑人押解回衙門。」
「什麼命案?」
「昨夜酒樓里死了一個岐人,有人看到當晚謝大人從酒樓里出來。」
「胡言亂語!誰看到的?叫他來當面對峙!」
謝穗安不依不饒,她不能三叔就這麼被帶走。死了一個岐人,不過是欲加之罪,一定是出什麼更緊急的事了,否則知府不敢動到謝鑄頭上。
官兵並不接話,也不退讓,態度頗為強硬:「還請謝六姑娘配合官府辦事。」
「小六——」謝鑄制止了謝穗安,朝她搖了搖頭,目光里似含有深意。
謝穗安按下心中的火氣:「刑不上士大夫,我三叔有官身,容不得你們拿鐐銬羞辱他。」
為首的官兵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拱手朝謝鑄施禮:「是小人冒犯了。」
官兵剛拿出鑰匙,便被謝穗安一把奪過。
「毛手毛腳的,我自己來。」
謝穗安上前為謝鑄解開鐐銬。她深深地給謝鑄遞了一個眼神,示意他可以將話交代給她。
謝鑄打開了捏著拳的右手,西指張開,大拇指仍扣在掌心,頓了頓,隨後將手攏入袍中。
這是秉燭司特有的暗號,代表著「有內奸,消息泄露」。
謝穗安神色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