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的變故里,南衣己經猜到了一些端倪。
整個瀝都府上下對謝氏族人都是尊敬有加,連謝家的女使小廝在外都不會被虧待,更何況是還在任上、有官身的謝家三叔。
前腳陵安王進了城,後腳他就被帶走,再看謝穗安如此緊張的樣子,恐怕謝鑄也是秉燭司的人。
消息這麼快就到了岐人那裡,秉燭司內部必定出了問題,而這與她掌握到的信息正好不謀而合。
她的人生,從偷了謝卻山的荷包、遇到龐遇開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她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和曲折才死裡逃生,也因此手裡握住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籌碼,她要好好用這些籌碼,幫自己獲得謝家人的信任。
南衣側眸看向謝穗安,她憂心忡忡的目光緊緊跟隨著謝鑄被帶走的身影。南衣上前,拉住謝穗安的手。
「六姑娘,你可知道,先前虎跪山中接應陵安王的計劃,也被泄露給了岐人。若不是我及時通知陵安王,他們必被岐人抓捕。你們之中,必有一個內奸。
謝穗安震驚:「我們內部竟然早就跟個漏了風的篩子似的,我卻渾然不覺。嫂嫂,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自是有我的辦法,須得保密。」
謝穗安足足默了半晌,才消化了這個信息:「難怪……那日大哥要我派出全部的死士去接應,我還以為是他小題大做了。那個時候,大哥應該就察覺到身邊有內奸了。那個內奸還把三叔出賣給了岐人,岐人定是想從三叔那裡得到陵安王的下落……」
「六姑娘,你知道都有哪些人接觸過這個消息嗎?你覺得誰最可疑?」
謝穗安茫然地看著南衣,搖了搖頭:「我只幫大哥跑外面的事,他如何制定的計劃,都跟誰說過,我向來都懶得過問。大哥死後,瀝都府的秉燭司也是群龍無首,幸好嫂嫂傳出消息,我們才能接應陵安王入城。每個計劃的執行者眾多,環節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內奸,我也難有定論。」
南衣眉頭一皺,忽然想到謝穗安是個頭腦簡單的,她都能將她認成了「雁」,那別的人不會懷疑她的身份嗎?那個內奸會盯上她嗎?
謝穗安看出了南衣臉上的惶惶,忙解釋:「嫂嫂放心,『雁』的事情,大哥只告訴過我,誰都不知道。我同他們都說,你就是一個不想死的孀婦,你的行為是受我誘導,不會有人懷疑到你身上。」
「多謝六姑娘了。」南衣鬆了口氣。
「諜者、諜事,拼的不過就是誰掌握的信息更多。嫂嫂,如今只有你在暗,我們都在明,所以你才是最出其不意的一張底牌,就算是我暴露了,我也會對你的身份守口如瓶。」
謝穗安這番信誓旦旦的話讓南衣安了心,但又隱隱有些不是滋味。
亂世中她不擇手段為求自保,但也不願欠人人情。
正如龐遇,她是被他的大義所感動,可也不會就此追隨他的道,她幫他遞出消息,大半隻是因為他捨命給了她一線生機,她答應過他的事,必須做到。
如今面對這般誠懇真摯的謝穗安,南衣也無法全然袖手旁觀,在安全的範圍內,她還是想幫她一把的,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六姑娘,當務之急還是先救出三叔伯,接下來的任何計劃,在找到內奸之前,都盡量不要告訴別人。」
謝穗安思忖片刻,定了主意:「我去求父親。」
南衣隨謝穗安前往正廳玄英堂,這一路上,不知為何也鮮少見到女使小廝,整個院落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謝穗安抿著嘴沉默,只管悶頭往前走。南衣亦步亦趨地跟在謝穗安身邊,如此寒冷的天,她的後背竟不知覺被捂出一層薄汗。
南衣心裡忽然生出一種無底的恐懼,一些遙遠的事情……開始跟她息息相關了。
謝衡再用自己的死,完成了接應計劃的第一步,將陵安王迎入瀝都府。他把自己鋪成路,渡他的君主前行了一程,他終於可以長眠於黃土之中了。瀝都府,也因此在無聲中成了一個巨大的戰場。帝王的生與死,即將在這座城裡展開最激烈的博弈。
而世道崩壞,百鬼夜行,秉燭之光,焉能等到黎明?
南衣一時心覺茫然,猛地抬頭,才發現通往玄英堂的抄手游廊被岐兵堵住了。
謝穗安正要發作,謝家的內知鄧叔忙上前攔著她,生怕她衝動。鄧叔將兩人帶到角落,才低聲透露了前頭的情況。
「六姑娘,少夫人,主君同……那位岐人使者在玄英堂里議事。」
「謝卻山?他們議什麼事,要派這麼多岐兵圍著。」
謝穗安遠遠看了一眼,玄英堂被岐兵圍得水泄不通。
鄧叔猶豫地看了南衣一眼,還將她當成外人,不知該不該說。
「嫂嫂是自己人,鄧叔但說無妨。」
「謝卻山」的名在謝家彷彿是個禁忌,談及他的稱呼十分彆扭,鄧叔只能喊作「他」。
「三大爺被帶走了,主君想讓他幫忙去岐人那裡討還,保三大爺出來,但他卻要主君交出族印,由他接管謝家,否則,岐人會將三大爺犯的錯遷怒於整個謝家……」
「他憑什麼?!」謝穗安氣得語調都高了幾分。
鄧叔嘆了口氣,不敢再多言。
南衣聽得膽戰心驚,謝卻山此人……己經到了隻手遮天的地步了。
——
玄英堂中,只有謝鈞和謝卻山兩人,謝卻山跪在父親面前,氣勢卻咄咄逼人。
他又強調了一遍:「父親,請交出族印。」
謝鈞氣得將面前桌案一掀:「你有什麼資格接管謝家?
「父親長年禮佛,不管家事多年,如今大哥沒了,二姐己經嫁人,我在家中排行第三,按照輩分,我接管謝家合情合理。」
「謝家不認你這個逆子!」
「父親開了祠堂,讓我在祖宗面前受了訓,我就是謝家人。」
謝鈞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氣得滿臉通紅,指著謝卻山的手也跟著顫抖起來。
「原來你甘願被打得半死也要回謝家,就是為了現在這一刻!你,你——岐人到底許了你什麼潑天的富貴,讓你捨去皮肉筋骨都願意為他們賣命?!」
謝卻山捏緊了袖中的拳。
「對,就是潑天的富貴。大岐兵強,中原變天是早晚的事,識時務者為俊傑。」
謝鈞怒極,首接拔了劍指向謝卻山:「污言穢語!你這個賣國賊臣!髒了我謝氏的清流之風!」
可劍尖只是橫在謝卻山的頸上,謝鈞嘴上厲害,卻下不去手。
謝卻山無所畏懼地迎著劍鋒站起身,謝均顫抖著往後挪了一步。
他沉沉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仁義?你們滿嘴仁義道德,唾棄我,要將我千刀萬剮,可你們真的敢殺我嗎?」
謝卻山首接握住劍刃,輕而易舉地將謝鈞手中的劍奪了過來,擲在地上。
「你們不敢。因為你們畏懼大岐,又沒有能力抵抗他,只能靠一張嘴皮子一支筆杆子罵,以為這樣就能守住你們的百年王朝。可昱朝從裡到外都要亡了!黃延坤開了瀝都府的城門放岐人進來,現在街頭小巷都是岐人的兵士,您以為如今瀝都府還是你長寧公說了算的地界嗎?清醒一點吧,父親。」
謝鈞啞口無言,頹然地往後退。
「三叔的事,我保不了,他是秉燭司黨人,岐人不會放過他,但我能跟您承諾,只要您配合,我不會殃及謝氏其他人。」
「那若我,若你的親族都是秉燭司黨人,你要全都殺了嗎?」
「那父親最好祈禱,就算你們是,也不要被我發現。」
「我是造了什麼孽,竟生出你這麼一個魔頭來!」
謝卻山笑了笑:「可如今只有我這個魔頭才能護住謝家。我願意用皮開肉綻的方式回謝家,說明我還顧念血緣親情。我叫你一聲父親,是我還願意叫——不要撕破臉,弄得最後無法收場,全族人的性命,我無所謂,可您賭不起。」
半晌後,謝鈞踉蹌地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無言。他好像一下子變老了,從袖中拿出一隻精巧的匣子,卻隨意地擲在地上。
裡面就是族印,就這麼丟盔棄甲地交了出去。
謝卻山拱手,手上的血滴落在地上:「普濟寺您就別回去了,兒會送您去望雪塢後山禮佛,您就算逃到佛門裡,也得親眼看看……這個世道是怎麼一點點磨滅你們的禮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