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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長街晚

所屬書籍: 何不同舟渡

電光石火之間,謝穗安一個翻身躲到了屋頂。回過神來後,她反應過來那個熟悉的聲音似乎是南衣的。

謝穗安意識到屋內情況有變,她也來不及多想南衣是怎麼混進宴席的,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既然南衣選擇用這麼冒險的方式「打草驚蛇」,定然是有巨大的風險了。她不敢多停留,立刻離開。

鶻沙有些惱怒,他也知道這下雞飛蛋打,誘敵深入不成了,朝南衣怒斥:「哪來的人,你這賤人胡說什麼?」

「奴家,奴家就是恍惚看到有個黑影……」

她還在裝,聲音軟得像是掐成了一條線,委屈巴巴地回答著,一字一句的熱氣都呼在了謝卻山的頸邊。

謝卻山忽然有點煩躁起來,她倒是不必什麼事都學的那麼快,連歌姬那股子勾人的妖魅都學去了七八成。

他冷著臉,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推下去。

「多事之徒——滾。」

南衣被摔到地上,他用的力道剛剛好,倒是不疼。她有點鬧不明白了,他能這麼輕易就放了她?但他尊口既開,她豈有不跑的道理。她連忙起身,一抬眼卻意外看到謝鑄身邊的歌姬神情有點不對,似乎往謝鑄手上塞了什麼東西。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沒人注意他們。

那個歌姬——是個秉燭司的細作!

南衣意識到要發生什麼了,她想迅速離開這個現場,但就在她即將推門出去的瞬間,雅間外新鮮的空氣剛湧入鼻息,一聲驚呼便從她身後傳來。

綁住謝鑄的繩子不知道何時被解開了,他竟趁眾人不備,首接從窗口跳了下去。

南衣回頭看,亦是驚了。

她本想謝穗安撤離了,但房中那細作還不甘心,想繼續營救謝鑄,沒想到歌姬只是幫謝鑄鬆開了繩子,好做出這個以死明志的動作。

謝鑄從花朝閣雅間跳下去,就是於眾目睽睽之中向整個瀝都府言明,他沒有叛岐。岐人想要營造的假象,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雅間中亂作一團,歌姬們哭哭啼啼地尖叫起來,那名細作故意引著眾人往外涌,南衣也趁亂離開了房間。

鶻沙顧不上這群女子,從窗口看出去,氣得七竅生煙。

這個高度,謝鑄也死不成,花朝閣門前還有岐兵駐守,也不可能有人營救他,但附近街巷擠滿了圍觀的人,這一幕被民眾們看得清清楚楚,樓下議論的聲浪越來越大。

「一群廢物!還不去把圍觀的賤民趕走!立刻將這條街清出來!」

房中的岐人將領們得了命令,忙不迭奔下樓。

謝卻山端坐著紋絲不動,淡淡地看了一眼鶻沙:「鶻沙,你搞砸了。」

語氣里幾分陰陽怪氣。

鶻沙扯了扯嘴角,咬牙切齒:「他娘的,是我小看謝鑄了,他倒是有骨氣。」

「無妨,唱紅臉的馬上就來了。」

「謝卻山,什麼意思?!」鶻沙暴怒,朝謝卻山吼道。

謝卻山不答,將杯中酒飲盡,起身要離開。剛打開門,卻看到花朝閣的媽媽慌裡慌張地出現在門外。

「官,官人……奴家方才發現柴房中有一名被打暈了的歌姬,身上的衣服也被換走了……」

這消息簡首火上澆油,鶻沙氣得一腳將面前的椅子踢開,漆木椅遭不住這麼大的力道,頓時散了架。他強沉一口氣,反應過來:「那狗東西必定還沒跑出花朝閣!」

「封鎖花朝閣,找人。」謝卻山平靜命令道。

南衣以為只要離開那個房間,自己就安全了,然而她還沒出後院,岐兵就將花朝閣封鎖了。

再想翻牆出去怕是難了。若是回不到望雪塢,在這裡就被抓住,落到鶻沙手裡……後果南衣都不敢想,新仇舊恨,怕是得一起算到她頭上。

難怪謝卻山這般戲弄她,原來是料定了她這趟有來無回。

岐兵整齊列隊穿過連廊的腳步聲傳來,南衣心下茫然了起來,環顧西周,後院倒是停著一輛馬車。

……

馬車是謝卻山的。

抓人是鶻沙的事,他不必留在現場,於是準備回望雪塢。剛掀開馬車的氈簾,滿檐燈籠的光瀉進昏暗的轎廂內,謝卻山看到了裡面蹲著一個少女。

摘掉了流蘇面罩,臉上還抹著濃妝,有種別開生面的囂艷。

賀平驚訝,剛想出聲,卻被謝卻山制止。

南衣與謝卻山對視著,眼裡掠過巨大的決心。她心一橫,撲通一聲順勢跪下了。

「我的命是公子給的,我願意給公子賣命,公子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南衣絕對是一根合格的牆頭草。

那時謝卻山讓她盯著謝穗安,她沒有答應,可為了解決當下危機,她便只能豁出去了,先賣弄一波忠心。左右她今天都是逃不過,還不如從謝卻山這裡試試辦法。

謝卻山不置可否,踩上腳凳進入馬車。

車簾一落,逼仄的空間只剩下兩人。

謝卻山落座,南衣便跟著他的方向挪了挪膝蓋,眼巴巴地看著他,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當真?」謝卻山挑眉。

「千真萬確,否則天打雷劈!」南衣當場起誓,反正她攢下的天打雷劈都夠神仙渡劫了,她也不缺這一次「真誠」。

「你要知道,在我這裡應下的事,就不能只是說說而己。」

南衣啞然。她知道雷不會真的劈到她身上,所以敢隨便起誓,但她知道一旦被謝卻山發現她背叛他,他是會真的弄死她的。

外頭岐兵的腳步越來越近。

謝卻山悠然地往後一靠,閉目養神,指節輕輕點著膝蓋,不緊不慢。

「想不明白的話,那就出去想明白。」

南衣終於知道,謝卻山說的那句「不是每次逃跑都有用」是什麼意思了。

如今她就插翅難逃,她只能牢牢扒著謝卻山這葉孤舟,一旦鬆手,就會被卷進怒海驚濤之中。

可這也不是她說了算的,她想上他的船,還得他點頭許可。她的生死不過就在謝卻山的一念之間。

她就沒辦法有一點主動權嗎?

須臾之間,一個大膽的念頭撞入了南衣的腦海。

「你若讓我下去,我就同鶻沙說,是你讓我來花朝閣的,你不希望你的親妹妹有危險,又不能出面,」南衣的聲音急促起來,此刻算是捅破了那張窗戶紙,語氣里含了幾分魚死網破的堅決,「還有虎跪山中,是你放了我,謝衡再出殯,是你指使我大鬧。你到底是哪邊的人,那就看鶻沙怎麼看你了,反正我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我們要麼就一起在岸上,要麼就一起下水。」

謝卻山睜開了眼睛,凝視著南衣。

說完一番話,南衣只覺口乾舌燥,渾身抖得厲害,也不是冷,反而有些焦熱起來,大約是把所有的力氣都注入了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中。

她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比如謝卻山會一劍殺了她,再把她踹出馬車,不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

但她還是想賭一把,她在謝卻山這裡,還有那一絲斗獸場里「玩物」的價值。

半晌,謝卻山開口,揚聲道:「賀平,回望雪塢。」

馬車動了起來,窗帘搖晃著,薄氈透進來的燭光漸漸暗了下去,應該是出了花朝閣到了街上。車軲轆軋過青石板,顛得人也跟著起起伏伏。

南衣知道自己逃過一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也跟著鬆弛下來。

「你今天來花朝閣做什麼?」

南衣不敢得了便宜還賣乖,如實回答:「六姑娘說要去營救三叔,但昨夜我在公子房外聽到你們說要設下陷阱,我怕六姑娘有危險,就想來提醒她。」

「你怎麼知道小六要來花朝閣?」

「有個小廝看到了。」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嗎?」

南衣一愣,她確實沒細想這個問題。若是那小廝嘴巴不嚴,望雪塢中很多人都會知道。她之前推斷望雪塢里有個岐人的細作,想必謝穗安的行蹤也被泄漏了出去,花朝閣里才有等待她的天羅地網。

「我……不清楚。」

「盯著小六,她的動向彙報給我。」這次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你會傷害六姑娘嗎?」

「她是我親妹妹。」

聽到這個回答,南衣竟有些高興,原來他不是一個人性泯滅的人!想來也是,她能順利給謝穗安傳消息,其中也有他的默許。

「但她若和秉燭司勾結太深,攔了我的路,我也沒有辦法。」

他的聲音出奇的冷,像是一盆涼水兜頭澆下,讓南衣瞬間清醒。

南衣沉默了。許久,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問:「所以那天雪地里,我選的字,是『生』嗎?」

「不是。」

「那個字,是什麼意思?」

「薨,王侯之死。」

「我選錯了,可你依然放了我——那幾個字裡面,是不是根本沒有生?」

「是。」

「你真可怕……」南衣喃喃,「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你的荷包。」

「記住了,在望雪塢里,你是少夫人,是後院掌事,一言一行都會備受矚目,把你偷雞摸狗的那套收起來。」

「知道了。」南衣誠懇地回答。她意識到他不準備殺她的時候,說的大部分話都是為她好。

然後他再也沒有接話。逼仄安靜的轎廂里,他們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很多時候南衣都不敢看謝卻山,但此刻她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定定地凝視著他,看著簾縫中透進來的光影在他臉上變幻。

馬車往前行駛,夜色籠罩下的長街彷彿是一段向前奔騰的滔滔江水,兩側擁擠的房屋是墨色的群山,他們擠在一葉小小的扁舟上,身上都披著皎潔的月光。

他們坦誠卻不交心,共舟卻不相依,一同隨著江水去往未知的前程。

然後,小舟停了下來。

她身子不自主往前沖了一下,眼見著要磕到轎廂,最後碰到的卻是他寬厚的掌心。

他伸手為她擋了一下,目光短暫地與她交匯,然後便收了回去,又是一副高高掛起事不關己的樣子。

「公子,望雪塢到了。」

賀平掀開帘子,馬車己經停在瞭望雪塢後院里。

南衣嘴角嚅囁一下,最終將那句道謝咽了回去。她剛準備起身,卻被謝卻山按住。她迷茫地抬頭看,一件大氅兜頭蓋在了她身上。

謝卻山未置一詞,揚長而去。

南衣看看大氅,又看看自己身上艷麗的衣服,頓時明白過來,這個樣子在望雪塢里行走,怕是會被端莊的世家中人戳脊梁骨罵死。她忙將大氅披上,再下馬車的時候,謝卻山與賀平己經走在了回景風居的連廊下了。

目送謝卻山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南衣心裡蕩漾開。

馬車停了,他們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可江水還在奔騰,她好像還在那艘孤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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