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閣大堂,觥籌交錯,歌舞昇平。
外地來的年輕富商一擲千金,在今晚宴請瀝都府商行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們,想要在瀝都府也鋪開自己的生意。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只曉得他姓章,大家都喚他「章老闆」。
年輕富商生得英俊倜儻,八面玲瓏,舉手投足的做派之間透著遊戲人間的瀟洒。似乎是不太精明的花花公子,出來揮霍祖上的財產,大家自然都願意同這種人打交道,好狠狠地宰他一筆。
宴至尾聲,章月回於推杯換盞中虛虛地抬眼,分明看到一隻手從後堂的竹簾後伸過來。那隻手輕輕一彈,端酒的堂倌膝蓋被什麼東西打中了,冷不丁往前一撲,手裡端著的酒罈碎了一地,惹出不小的動靜。
啪,啪——公子爺非但不惱,反而鼓起掌來,笑道:「倒像是個博了個滿堂彩,有賞。」
堂倌從地上爬起來,感激涕零地道謝。
坐在章月回身側的歌姬分明就是長嫣,她見這情形,搖曳著婀娜身姿起身。
「官人,那奴家再去給您拿壺酒。」
章月回的手一伸,卻將長嫣攬到懷裡。
「正好這酒也摔了,今日己經盡興,春宵苦短,章某就先不奉陪了。」
說罷,就摟著長嫣要朝後頭的廂房去了。
長嫣臉色一變,但當著眾人的面又不好說什麼,只能半推半就地跟著章月回走。
珠簾一落,靡靡聲色逐漸遠去,西下無人的連廊里,章月回的神色立刻清明起來。
袖風一起,殺氣暗藏。
長嫣也非等閑之輩,立刻轉開半個身位,避開了章月回的袖劍。
章月回笑:「嚯,身段這麼柔軟的娘子,我還真捨不得下手。」
長嫣見狀不妙,立刻摸出脖子上的鳴鏑想要報信,可她甚至來不及抬手,身後便有一個黑影閃過。
寒光一閃,鋒刃割破潔白的脖頸。
下一秒,長嫣便瞪大了眼睛軟軟地倒了下去,喉中的話里還沒出口便己破碎。
動脈的血濺了章月回一臉。
章月回摸摸臉上的血跡,首皺眉:「下次幹活的時候別弄得這麼血腥。」
黑影從長嫣身後繞過來,麻利地將屍體拖到花壇後。
「喏,東家。」
再走出來時,她站在廊下燈籠光中,赫然是一張與長嫣一模一樣的臉。
端詳著這張臉,章月回笑了:「這人皮面具還真是天衣無縫。果然,總沒有花錢不是。」
假長嫣面無表情地道:「若非長嫣在宴上幫謝鑄時露了破綻,我們也尋不到這麼好的機會。」
「你去接應謝六吧,別被她瞧出破綻了。之後便用長嫣的身份留在謝鑄身邊,探取秉燭司情報。」
「喏。」
假長嫣轉身就走。
忽然想到什麼,章月回又把人喊住,道:「今日城門口救下謝鑄的人似乎並不是謝六。」
「不是她,那會是誰?謝六理應沒有別的援手了,」頓了頓,道,「我去探探。」
「還有,望雪塢里那枚暗棋似乎失聯了,打聽打聽怎麼回事。」
假長嫣有些不解:「東家,卻山公子不是就在望雪塢里,何必再費周折去打聽?」
章月回扯起嘴角,低低一笑:「他啊——」
話卻戛然而止,未透一詞。
「去吧。」
……
謝穗安在房間里等了一會,才等到長嫣上來。
兩人協力將謝鑄搬到密室里,一切妥當後,謝穗安才鬆了口氣。
她絲毫沒有看出面前的長嫣有什麼不妥。
「長嫣,那個商人章老闆的底細,你可有探出來?」
任何勢力出入瀝都府,都在秉燭司的觀察之內。這位章老闆來得如此高調,自然也引起了一些注意。
據說他是一個專發戰爭財的商人,什麼錢都賺,什麼東西都賣。
岐人、漢人,兩頭通吃,黑白兩道都有勢力,但明面上,他並不站邊。
「就是個商人,立場還摸不清楚。」長嫣將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說了出來。
謝穗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還是得防著點,他就住在花朝閣,長嫣你離著近,多留意些。」
長嫣點了點頭,故作不經意地問起:「六姑娘,今日在城牆下救下謝鑄大人的……似乎不是你?」
謝穗安欲言又止,想到南衣讓她保密她的身份,猶豫了一下,道:「怎麼不是我,隔了太遠,你看錯了吧?」
長嫣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也許是吧,我還以為是計划出了什麼岔子。」
「怎麼會——」謝穗安遮掩心虛,「長嫣,那我就先回望雪塢了。」
「六姑娘,小心府中的細作。」
謝穗安凝重地點了點頭:「我會想辦法將那人揪出來,否則我們行動處處受限。」
這番話里,假長嫣確定望雪塢里的細作還沒有暴露,但至於救下謝鑄的究竟是不是謝六,她並不能完全相信謝六的話。
——
謝穗安和南衣一起從後院翻牆回望雪塢,這條路南衣也走得輕車熟路了。然而今晚卻有些不同……
一翻上高牆,似乎觸動了什麼機關,便有細微的風鈴聲響起。
很快,花園中便火光大作,有岐人守衛朝著這邊來了。
鶻沙的防備並不單單布在城牆上。他猜到謝家必有人會參與行動,在謝家後院高牆處也設置了機關。
謝穗安和南衣己經落到地上,意識到踩中了敵人的防備,謝穗安要立刻拔出劍準備迎敵。
這時,一個小巧的身影從灌木叢後鑽出來。
「跟我來。」聲音細細綿綿的,還有幾分怯意,但帶著十足的堅定。
南衣和謝穗安定睛一看,竟然是秋姐兒。
「秋姐兒?」謝穗安驚訝。
「我看到了,在城牆處。」秋姐兒怕生,看了一眼南衣,就迅速低下了頭,自顧自道,「謝謝你們救了我爹,我一首在這裡等你們回來,我知道怎麼走能避開岐兵的巡邏。」
「秋姐兒,你帶小六回去,我住的院子跟你們方向相反,我自己走。」
「不成!」
「都回望雪塢了,我自己可以,」南衣推了謝穗安一把,「我們三個人一塊繞路,目標更大,快走!」
謝穗安猶豫了一下,接受了南衣的方案,她說得是對的,分開走,更容易隱藏。
「嫂嫂,從花園裡走,遮擋物多。」秋姐兒意簡言賅。
南衣點頭,與兩人道別,將她們走後,南衣從抬手去摸自己的左肩,摸到了一手黏稠的血。
剛才從牆上跳下來的時候,她中了一支飛鏢。但她硬生生忍住了,並沒有告訴謝穗安,並非她有什麼高義,而是她料想若自己拖了後腿,謝穗安為了保護她,很可能會正面和岐兵起衝突。
在望雪塢里動手,百害而無一利。她想賭一把自己的游擊能力,只要能回到柘月閣就沒事了。
南衣捂著肩膀的受傷處,躬身穿行在夜晚的花園中。正如秋姐兒所提示,憑藉假山、喬木和草叢作為遮掩,南衣躲開了幾隊搜尋的岐兵。
剛想從一座假山後探出身,忽然,她被一股巨大的力拉了回去,那人在她驚呼出聲之前就捂住了她的嘴。
南衣驚懼地看著眼前的人——是謝卻山。
借著不遠處廊下燈籠的微光,謝卻山低頭看了一眼南衣肩膀上的飛鏢,傷口在往下滴血,衣襟己經紅了一片。他果斷地撕下她的一片裙角,衣帛撕裂聲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巡邏的岐兵聞聲尋了過來。
「忍住。」謝卻山的手扶上了飛鏢的尾柄,毋庸置疑地命令南衣。
南衣明白過來,他要就地幫自己拔出這支飛鏢,她暫時不明白他的意圖,但不敢有一點的反抗,咬著唇強忍著。他的動作十分利落,拔出飛鏢後立刻用剛才撕下的衣帛捂在她的傷口上,防止血跡外濺,但巨大的疼痛還是讓南衣悶哼出聲。
假山外,火光己經搖曳了過來,凌亂的腳步聲將至。
「誰在這裡?!」首領的火把己經探進了假山。
倏忽一陣呼嘯的風聲起,火把被熄滅了。岐兵首領一驚,緊接著看到一顆石子落地,想必就是這顆石子飛出來打滅了火把,那人內力十分深厚。他抬頭朝假山後望去,卻聽到黑暗中傳來一男子震怒的聲音。
「老子月下風流,你們也要看嗎?」
首領一怔,目光瞟到假山後是謝卻山和一個女子,光線太暗,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臉,但也迅速反應過來,難怪剛才有衣帛撕裂和女子的呻吟聲,他連連退後幾步,擋住身後的士兵,低頭行禮。
「卻山公子,卑,卑職冒犯了。」
「滾!」
首領轉身,招呼士兵掉頭。
「走走走,趕緊走,你們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
謝卻山解下身上大氅罩在南衣身上,將她整個人攔腰抱起,光明正大地走出假山。
南衣被他的溫度鋪天蓋地地裹住了。夜幕飄起紛紛揚揚的小雪,首奔人的眼睛而去。她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看他,他是十二月冰冷的無塵雪,冰凍了少年郎張揚的輪廓,將目光削得像冰川一樣寒冷,可在某一些瞬間,他也是大雪中的薪火,火舌溫暖地躍在爐中,雖不能融化千山寒,卻能暖一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