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們強行掰開南衣的嘴,南衣拚命掙扎,西個女使摁著她,她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力氣,硬生生將一眾人掀開。
她拂手打破一個杯盞,撿起一個碎片緊握在手裡自衛,讓女使們不敢再靠近。
生死之際,南衣也有點歇斯底里了:「沒有就是沒有!陸姨娘,你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殺人?」
見到南衣這副樣子,眾人都有點沒底了。
女使低聲在陸錦繡耳邊道:「姨娘,鬧大了可就不好收場了……」
陸錦繡察覺現在有點進退兩難,但嘴上還是要掙回幾分場子:「她就是個街頭小流氓,為了活命什麼謊撒不出來?」
「你憑什麼這麼說我?我是窮,是身份低,我也愛撒謊,但我沒有做苟且之事!我絕不會為這沒有的事丟了性命,你們再敢灌我毒酒,上來一個我殺一個!」
南衣臉上露出要決然的狠色。
場面僵持著,女使又出了個主意:「姨娘,既然她堅持說沒有,那不妨驗身吧。若她還是處子身,那此事就當沒發生過,若不是,那就算鬧大了我們也有理。」
陸錦繡看向南衣:「如何?你敢不敢驗身,自證清白?」
南衣把手裡的瓷片往地上一擲:「我有什麼不敢的?」
陸錦繡吩咐女使:「去把驗身的婆子請來,莫要聲張。」
在此之前,南衣只聽說有女子嫁進夫家卻被驗身的,第二天就哭啼啼地鬧著要自殺,那時候她還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在乎的?
可真輪到她的時候,她才知道這是何等的恥辱。她被按在椅子上,下衣被褪走,婆子拿著冰冷的器具在她身體里檢查。周圍的眼睛冷漠地看著她,她好像不是一個人,只是一根光禿禿的草。
她是個賤民,她不在乎皮囊的受苦,不在乎膝蓋的軟硬,她可以張口就跪,可以低頭求人,因為那些始終沒有傷害到她的內里。
南衣死死咬著唇,不肯讓眼淚掉下來。她活在世上二十載,體會過各種各樣的寒冷,卻沒有任何一種,勝過此刻的無助和煎熬。
時間似乎過得無比漫長,漫長到南衣以為自己要熬不到盡頭了,身體里有一個她載著她的意識,逃難似的飄到了很遠之外的城牆上。
她俯瞰著瀝都府,時間對她來說是錯亂的,她竟看到了那日夕陽下,她勇敢地救下謝鑄,穿過岐兵的包圍,將那群蠻人耍得團團轉。
她笑了起來,原來那不是她為別人的道奮不顧身,而是她被成全了,她依附於世道、無骨的脊樑被支撐了起來,這讓她意識到,自己不是只能被人恩賜,被人奪舍,她也可以創造一些價值,她的人生還有過這樣英雄的瞬間。
因為有過那樣的瞬間,才顯得此刻更加狼狽。
「回姨娘,少奶奶還是完璧之身。」
婆子的話將南衣拉回了現實中。她木然地站著,她覺得很冷,她想遮住身上的一些部分,但她動彈不了,她沒有力氣了。
她不記得陸姨娘是怎麼帶著那群女使浩浩蕩蕩地離開的,她不記得陸姨娘有沒有道歉,等她回過神的時候,自己抱著膝蓋蹲在角落裡,屋裡一片狼藉,又空蕩蕩了。
她終於明白了那個哭啼啼的少女,她也好想死啊。
這個念頭一出現,南衣就立刻搖了搖頭——不行,她受如此的恥辱,不就是為了活嗎?
她絕不允許自己捨本逐末。如果太過難過又無法解決,那就忘掉。
南衣終於從地上站起來,草草地撿起外袍披在身上,一點一點將屋裡的狼藉打掃乾淨。
地上的宣紙也撿起來放回到桌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嫂嫂!」
謝穗安人還沒到,聲音便從院子里傳來了。
她推門進來,看到南衣這副模樣,驚了一下:「嫂嫂,你是剛起床嗎?怎麼還沒收拾?」
「怎麼了?」
「嫂嫂你忘了嗎,今天是小年夜呀。奶奶的身子好了一些,今天大家都要去給奶奶請安祝福。上回我們商量找內奸之法,你說要找個人齊的時候才好實施,不就是今日嗎?」
南衣愣了愣,她全然忘了這件事了。
謝穗安察覺有點不對,覺得奇怪:「嫂嫂……是出什麼事了嗎?」
南衣搖搖頭,裝作若無其事,隨便綰了個髮髻,穿上衣服便隨謝穗安一起去松鶴堂了。
——
這日,松鶴堂的抱廈廳里支起一張八仙桌,桌上放著長長的一卷捲軸和筆墨。
謝穗安說服了謝太夫人,要召集望雪塢里的所有人,寫一幅「百人佛經」,寓意團結、虔誠,齊心祈禱來年風調雨順。
謝太夫人本是猶豫的,覺得稍顯浮誇,但謝穗安說,會把這幅佛經悄悄送去給三叔,讓三叔也落筆,一家人這個年也算是團聚了。
這也等同於告訴謝太夫人,三叔安全。她再無拒絕的理由,立刻便答應了,命人去準備。
南衣出這個主意,就是想要不引人注意地收集望雪塢里所有人的筆跡,再對比自己看過的那封絹信上的筆跡。這樣,有可能找到那個傳遞消息的內奸。
此事太夫人便交給謝穗安和南衣去辦了,畢竟明面上,南衣還算是望雪塢的掌院。兩人整日就坐在院子里,看著人來來往往,那張空白的紙亦是越來越滿。
這對南衣來說,稀里糊塗成了一種有效的逃避,跟謝穗安待在一起,她感到安心。
謝卻山來過,只是識趣地沒有落筆。他的目光掃過南衣的臉,但南衣沒有任何異樣,只是溫順地行禮,喊了一句「主君」。
謝卻山並不知道他不在的時候,陸錦繡做過什麼,南衣永遠都不準備告訴他。
當然,南衣也懶得去想謝卻山到底有沒有識破她的小伎倆,反正只要他不阻止,她就繼續干。
日暮的時候,秋姐兒來了。
她不喜歡帶女使,一個人挑著人最少的時候,怯生生地就來了。小小的個子,整個人縮在毛茸茸的大氅里,像是一隻小狸花貓。
在宣紙上寫完字,她踟躕了一下,走到南衣跟前,塞給她一隻精心包裝過的匣子:「嫂嫂,給你的。」
南衣注意到秋姐兒手指似乎受了傷,好幾根指頭都包紮著紗布,但她也沒多想,看著手裡的匣子疑惑:「……給我?」
「我想謝謝大嫂。裡頭是一方梅花坑出的端硯,下墨很快。」秋姐兒柔聲道。
南衣打開匣子,裡頭是一方通體墨黑的硯台,硯額上雕著精緻細緻的蓮花紋,硯台嵌在一塊上好溫潤的黃梨木底座上,饒是南衣一點都不懂,也能看出這是個貴重的物件。
謝穗安也奇怪:「秋姐兒,為什麼要給嫂嫂一塊硯?」
「嫂嫂最近在練字。」秋姐兒與人說話的時候甚至會害羞,她不喜歡看著對話者,低著頭輕聲道。
「你怎麼知道?」南衣驚訝。
「這幾日柘月閣倒了很多洗毛筆的墨水。」
謝家人性格迥異,但都聰明得很,見微知著。
「多謝秋姐兒了。」
南衣大大方方地就收下了。
換成平時,她定會覺得受寵若驚,甚至不敢收這麼貴重的東西。但現在她的心態變了,這裡的人愛她也好,厭她也好,她都只是個過客,遲早都要走的。
屈辱她吞下,恩惠她自然也要收下,她才不會故作清高,走的時候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