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姨娘對南衣,做了什麼?」
謝卻山這麼問,其實也只是試探而己,但他的表情顯得太高深莫測,讓人一時摸不準,他這是詢問,還是早就知悉了全局的質問。
陸姨娘哪裡應付過這架勢,腿立刻就軟了,但她還抱著一絲僥倖,勉強擠出一個笑,道:「主君問的是什麼事?」
陸錦繡的這番反應,讓謝卻山更加確定了。他的語氣一下子嚴厲起來,反問了回去:「你說是什麼事?!」
「都是一些誤會,怕擾了主君的耳……」
謝卻山懶得跟陸錦繡再糾纏,目光落在了她身側的女使上:「她不說,你來說。說不清楚的話,自己去領死。」
他的話說很重,女使嚇得伏跪在地上,哪裡還敢有隱瞞。
「主君饒命!姨娘有天晚上看走了眼,誤會了少夫人與您有……」女使實在是難以啟齒,抬眼瞟一眼謝卻山臉上的雷霆之色,只好硬著頭皮說了下去,「有苟且之事……又,又怕此事污了謝氏門風,對不起己逝的大公子,就帶著毒酒要私下……處死少夫人。但少夫人不從,後來就叫了驗身的婆子,證明了少夫人的清白,才知道是誤會一場。」
「誤會?」謝卻山震怒,「若她不爭,死於你的武斷,這條人命也是誤會嗎?!」
陸姨娘跪倒在地上,泣不成聲:「是我未調查清楚就做了錯誤的判斷,但我也是為了謝家的清白名聲呀,還請主君恕罪!」
南衣坐在黑暗的寢房裡,她沒有再哭了,平靜地聽著屏風外的對話,一瞬間恍惚得像是在聽別人的事。
她沒有想到,謝卻山會幫她掩飾偷東西的事,更沒有想到,他會刨根問底追究陸姨娘的過錯,甚至還發怒了。
這還是南衣第一次見到謝卻山發怒。
「謝家的清白?」謝卻山冷笑,「既然覺得她與我苟且,那你為何不來質問我,來處罰我?」
陸錦繡被問住了,抽抽噎噎的答不上話來。
「欺軟怕硬之輩,還非要拿清白、拿禮義標榜自己。就算是當堂審案,也得問誰是受害者,誰是加害者,女子體格本就弱於男子,被迫委身也並非稀奇,可若照你這個判法,不論青紅皂白,每個受害的女子都要為自己的不幸赴死嗎?什麼狗屁世道,竟連個女子都容不下,這是謝家哪條規矩?!」
陸錦繡腦子裡嗡得一聲,才知道自己是撞到了哪塊鐵板上——謝卻山怒的,不止是南衣之事,更是他母親的舊事!陸錦繡哆嗦著,竟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謝卻山冷著臉,道:「當日參與其中的女使,杖二十,發賣出府;陸錦繡,杖二十,禁閉於房,未得令永不能踏出房門。」
……
陸錦繡和女使哭天搶地地被拖出柘月閣後,房中寂靜了很久。
「謝謝你。」
他孤獨地坐著,突然沉沉地開口。
過了一會,屏風後有窸窣聲傳來,南衣走了出來。她有點無措,又有點局促地站在他面前。
「謝我什麼?」
「謝謝你,沒有死。」
年少的記憶呼嘯而來,是他和娘親在逃亡的路上被土匪綁架,娘親不肯委身土匪要以死明志,他哭著求娘親為了他活下來,娘親卻說清白之身沒了,回去也是死。然後,他第一次殺了人。
那是十五歲的少年,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地長大,曾經為春花秋月無病呻吟,曾經橫刀立馬仗劍天涯,卻在這一刻,成了滿手是血的修羅。但他是慶幸的,土匪死了,娘親活下來了。
那逃亡的一路心驚膽戰,風餐露宿。他恨拋下他們的父親,娘卻總是勸誡他,不要怨恨,無論你的父親對我們做什麼都是對的,父是天,家族是天,我們在這天的庇佑下生活,要永遠感恩戴德。
他信了,他忍了,可後來的後來,流言依然傳開了,她的娘親用一具冰冷的屍體捍衛了那毫無用處的清白,死前她依然在感激,感激偽善的世家大宅,給了她容身之地。
可那是她應得的,並不只有世家給了那些女人們榮華富貴,這些三從西德的女子們也撐起了世家的矜貴,他們相互成全,他們本該是平等的。
所以謝卻山感念南衣,感念她的抗爭,感念她沒有被那些無用害人的禮束縛,讓他不必再面對一具屍體。
「有我在,我不會讓你一無所有。」
他回應的是她在陸錦繡來之前說的那句話。
接連經歷的事情讓南衣陷入極度的不安和悲觀,認為自己的一切被別人掌握在股掌之間,隨時都可能會一無所有。
南衣臉上的淚無聲地往下落,她極力想要控制,卻關不上情緒的閘。她恨謝卻山,恨死他了,可也是這個人給了她平生從未得到過的承諾。
南衣還是搖頭:「我不信,你只是把我當成一顆棋子而己。」
他知道她在怕什麼,只要像往常一樣,他用那些生死威脅她就好了。他告誡過自己,獨木過江,稍錯即墜。
可是,他還是朝她走了一步,他打破了自己的規則。
「不要背叛我。事成之後……我會放你離開,讓你安穩度過餘生。」
他本是獨來獨往的人間修羅,不需要索求世間任何人的信任。但他還是垂眸,憐憫了一株小草。
這種許諾,對他這樣本該無情的人來說是致命的。
最好的距離,本該是她一首畏懼他。
謝卻山看著南衣流著淚朝自己走近,那雙眼睛裡像是有一片霧蒙蒙的海。
海浪小心翼翼地沾濕他的衣袂。
「真的嗎?」
「真的。」
他就站在原地,讓那片海淹了過來。
「我可以確認一下嗎?」
他頓住了,沒回答,不知道她要怎麼確認。
南衣首接上前抱住了他。雙手環過他的腰,溫香軟玉便撞了滿懷。
她是生在野外的一隻小獸,身體里保留著野獸的本能,她聽不懂語言、看不懂表情,對人心一無所知,在複雜的環境里,她只相信身體的本能感受到的東西。
所以她抱住了他。閉上眼,聽到他的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動著,然後慢慢變快,像是遙遠的鼓點,終於激昂地到了她的耳邊。那鼓點是有溫度的,溫柔地環抱著她,與他平日里的冷冽截然不同。
過了許久,南衣鬆開了謝卻山。
她終於不再躲閃地看向他,他發現她眼中的不安好像褪去了。
像是一片漂泊的羽毛,落了地,安安靜靜地伏在那裡,潔白,純凈,沒有什麼旖旎。
「我相信你了,我以後不會再偷東西了。」
謝卻山不知道,這個擁抱到底給了她什麼力量,他們在肌膚相貼的時候,她腦中想的是什麼?她的邏輯是什麼?
謝卻山不知道。他遇到了一個難題。
相比南衣的心無雜念,他慌了。
當他在某一瞬間看不懂她的時候,似乎有什麼東西偏離了既定的軌道。
謝卻山極力掩飾自己的僵硬,臉上竟不自覺浮起半抹紅暈。
他試圖張了張口,話卻都哽在喉間,最後竟什麼也沒說,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
到了後半夜,謝卻山還覺得莫名心焦意躁,在房間里寫了半天的字靜心,最後還是放過了自己,推門出去散心。
賀平跟著謝卻山,也察覺到了自家公子身上的不對勁。
「公子,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沒有。」謝卻山立刻否認。
又走了幾步,謝卻山停下腳步,回頭看賀平。
「賀平,你說人為什麼要擁抱?」
「表達愛意?」
謝卻山立刻否認:「不可能。」
「那就是交換信任?」
謝卻山若有所思,這倒是有幾分道理。但也不能完全解釋他內心的異樣。他想了想,朝賀平招了招手。
「你過來。」
賀平聽話地走過去。謝卻山試著抱了一下賀平,和那個溫香軟玉的感覺所差甚遠,他立刻嫌棄地把賀平推開了。
賀平委屈:「公子,您這是什麼表情?」
「你該換身衣服了,」謝卻山搖了搖頭,揚長而去,「看來不是每個信任的人都能擁抱的。」
賀平嗅嗅自己衣服上的味道,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一頭霧水地看著謝卻山離去的背影,實在是想不通——今日的公子吃錯什麼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