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涌動的暗流之下,終於迎來了除夕。
新桃符換舊桃符,一掃過往晦氣。這個年在最艱苦的歲月里姍姍而來,人人心裡都寄託了許多祈盼。
一大早,車軲轆聲軋過青石板,一路從城門的長街拐入坊中,最後風塵僕僕的馬車停在望雪塢門前。
一位年輕雅緻的女子走下馬車,右手牽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手裡抱著一個糰子般呼呼大睡的女娃。
守門的小廝正睡眼惺忪,看到來人,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與此同時,伏在案上的南衣猛地驚醒,桌上正攤著一卷長長的佛經。
來不及梳妝打扮,她急匆匆地就從房中衝出去——熬了一個通宵,逐字逐句地排查,她找到那個內奸了!
剛出院子想去找謝穗安,她就發現整個府里異常地轟動,不知出什麼事了。
謝穗安也火急火燎往門口跑,兩人正好在連廊處撞上了。
兩個人其實好幾日沒好好見面了,這會一相見,竟然都噗嗤一聲笑了,略有尷尬的關係在這個笑里恢復如初。
到底都是和善的少女心性,扭捏一會,也都煙消雲散了。
南衣挽著謝穗安的袖子,摸不著頭腦:「出什麼事了?」
謝穗安臉上洋溢著巨大的喜色:「我二姐她回來了!」
這時,南衣才聽到前院傳來此起彼伏、又驚又喜的聲音。
「甘棠夫人回來了!」
謝棠安是謝家長女,早早嫁入定遠侯府。她的夫君乃先皇后的弟弟,她自然也與先皇后關係親密,封為誥命夫人的時候,皇后特賜「甘棠」二字,以示榮寵。
南衣將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在這個時候和謝穗安聊細作的事似乎不太應景了,此事倒也沒有那麼著急。
*
甘棠夫人是接到謝衡再逝世的消息回來奔喪的,只是路上戰火紛飛,耽誤了許多時日,堪堪趕著除夕,終於到家了。
她的親娘謝氏嫡母己經去世,府中還有她的乳母胡氏。胡氏平日里守在太夫人身邊照料,深居簡出,這會更是拉著她的手哭成了淚人。
亂世中的親人重逢,更顯珍貴。連病床上的太夫人都來了精神,抱著那兩個重外孫笑得合不攏嘴。
整個謝府上下都沉浸在團圓的氣氛中。
南衣有點無處安放,剛想灰溜溜地縮到角落,就聽到甘棠夫人爽利的聲音:「這位就是大哥房裡的孀婦吧?」
人群的目光都落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咧著一個乾巴巴的笑,走出來對甘棠夫人行了個禮。
甘棠夫人憐惜地看著她:「看著也還是個孩子呢,卻為謝家守著寡,苦了你了。」
謝家的人都看不上她,認為她攀龍附鳳,吃這苦也是活該。這樣憐惜的話從來沒人對南衣說過,南衣頓時對她充滿了好感。
「聽說,如今是你在掌後院?」
南衣琢磨著她這意思,應當是想把她這虛職給去了,便主動道:「是的,但是我向來粗鄙,擔不起這大任,還請甘棠夫人再找個能勝任的人。」
「無妨,你擔得起。正好年裡年外瑣事多,我來幫你打理,你也能快些上手。」
她說話不急不緩,不兜圈子,也不盛氣凌人,穩重又果斷,叫人極其舒服。
不過南衣還是有些懵——謝家又不是沒人了,幹嘛非得叫她做這麻煩事呢!
只有謝穗安是高興的:「好呀二姐,有你在,嫂嫂定能把後院管得井井有條!」
忽然,堂中的哄鬧聲弱了下去。
是謝卻山回來了。
他站在堂外,遙遙看著,知道自己與這闔家團圓沒什麼關係,進來怕是不合時宜,可不進來也顯得無禮了。
眾人看看謝卻山,又看看甘棠夫人。每個人與謝卻山重逢時,都會經歷那麼一瞬間的尷尬。
雖是血親,但立場截然不同,曾經有過幾分親情,如今都應該恨大過於愛了。
甘棠夫人仍是面色如常,她來的路上早就聽說了謝卻山回來了。
「謝三,過來。」
南衣瞪大了眼睛——她從沒見過誰敢這麼隨意地使喚謝卻山!
偏偏謝卻山沒有任何的不悅,竟然溫順地走了過去,拱手:「二姐。」
「既然回來了,那便好好過日子。」
堂中寂靜,沒人敢應話。
「好,二姐。」謝卻山回答。
「我看家裡的守衛都換成了岐人。」甘棠夫人微笑著道。
方才她進來的時候,岐人不知道這是什麼人,還不識趣地要攔,差點和家裡的下人起了衝突。
大家都屏著呼吸,總覺得有一絲火藥味。
甘棠夫人神色自若,朝門口喚了一聲:「唐戎。」
不一會兒,甘棠夫人的侍衛唐戎便從外頭進來,手裡捧著一個沉甸甸的木匣子。
唐戎將木匣子放在桌上,打開,裡頭碼著整整齊齊的白銀。
甘棠夫人將木匣子推給謝卻山:「這是一些酒菜錢,謝三,你拿去分給你的岐人兄弟們,讓他們也好好過個年。」
言下之意,卻是在說,這個年,讓那些岐兵們都滾出望雪塢。
謝卻山頓了頓。
這木匣子上刻著瀝都府錢莊的招牌,分明是甘棠夫人回府前剛取的。銀票不好分,而銀子是實實在在的財物,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岐人拿了錢,就得撤出去。看來她早就想好回來的第一件事要做什麼了。
在她來之前,謝家沒有敢這麼做的人,或者說,沒有這樣拉得下臉又站得住立場的女人。陸錦繡膝蓋太軟,見風使舵,謝穗安性子太烈,不願服軟;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至於南衣,根本不是個能話事的。
「有問題嗎?」見謝卻山不接話,甘棠夫人抬眼一掃。眉眼還含著笑,語氣卻重了幾分。
眾人大氣都不敢出,心驚膽戰地等著謝卻山的反應。
「二姐,這不大好辦。」謝卻山十分恭敬。
「所以才叫你去安排。」聲音十分篤定。
「……好,二姐。」
南衣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這還是謝卻山嗎?他連親爹親奶奶都敢忤逆,卻對這姐姐畢恭畢敬。
這難道就是血脈壓制?
——是的,謝卻山從小就怕自己的二姐。
謝卻山幼時也是調皮的,謝鈞無心於他娘親,對這個兒子自然也不太重視,偶爾想起來,便要雷厲風行地教育一番,方能顯示自己的權威,但這對謝卻山這個一身反骨的人來說效果甚微。
唯獨在長他六歲的二姐面前,他不敢造次。二姐從不出錯,識大體,懂規矩,卻又沒有尋常世家女子那般迂腐膽怯,做事極其大氣。她對家中弟妹做的賞罰,公平公正,叫人心服口服。她要只要一沉眼,幾個調皮的弟妹就立刻知道分寸。
這份敬重是刻在骨子裡的。
哪怕今日,謝卻山都不敢不聽二姐的話。
謝家眾人心裡都是竊喜,總算有人能制住謝卻山這個魔頭了。
不過南衣隱約覺得,甘棠夫人的忽然歸家,沒那麼簡單,也許這背後還有深意。
……
這個除夕夜,眾人一起用完晚膳,又熱熱鬧鬧地聚了好一會才散去。
謝卻山用了幾口,便早早走了。他不在,大家才能放鬆。
南衣也在席間告辭回房,這謝家家人團聚,跟她也沒什麼關係,她干坐著只能無聊。
回到房中,南衣看到案上放著一個托盤。
托盤裡裝著一套新的衣裳,抖開一看,里裝是鵝黃色短襖,料用得極其厚實,對襟上綉著百菊紋,下裝是一條綉著點點白梅的印金百迭裙,外頭還配著件領口袖邊都鑲著毛的白色長褙子,通身用的都是綢緞。
南衣雀躍起來,她平日里穿的衣服是陸錦繡從謝家庫房裡隨便挑出來拿來給她的,雖然夠保暖了,但多少有些寒磣,這套衣服卻是花了心思的,也是她的身量。
她料想這種女兒家的東西是謝穗安送的,可再打眼往托盤上一看,底下還壓著一疊宣紙字帖。
字帖的開頭是他力透紙背的遒勁字體,南衣只看得懂後面三個字:年、快、樂。
頭一個字猜也才能猜出來,是個「新」字。
南衣驚了,除了謝卻山,還能有誰?
他竟然還記得她不捨得丟掉一件沾滿血的衣服,在除夕之夜給她送了一套新衣服。
「新年快樂。」
他隔著紙箋對她說。
南衣捧著衣物,埋頭進去深吸了一口氣。
是新衣的味道,還熏過了上好的檀香。她又仔細聞,試圖聞出一絲從他手中經過的味道。
她總覺得是有的。
南衣很開心,在這辭舊迎新的夜晚,竟生出一種有了著落的錯覺。
可當她的目光無意間瞟到桌上攤開的佛經,一絲沉重又浮了上來。
她昨夜認認真真地比對完所有的字跡,確定瞭望雪塢里的細作就是喬因芝。今天她沒來得及告訴謝穗安,只能明天再同她商量對策。
在此之前,她觀察著望雪塢里的人,有鬼祟的,可疑的,她都懷疑過,但她根本沒有想過會是這個人。
她旁觀著她對謝衡再逝去的思念和哀傷,所有人都在忙碌著新的生活,只有她走不出來,守在槐序院中。她只是一個妾,並沒有人在意她過得如何。
所有人都相信她很愛謝衡再,南衣也深信不疑。
如果喬因芝不愛謝衡再,怎麼會對南衣有如此大的敵意?這敵意是發自內心對夫君的維護,絕非逢場作戲。
可偏偏就是這張深愛的面具之下,是一個無情的諜者。是她出賣了謝衡再最重要的計劃。
南衣甚至敢說,謝衡再的死也跟她有關係。
人人面上都一張皮,貪嗔痴怨,藏在內里,她能看到的,不過是水面上的千萬分之一。
想到這裡,南衣剛熱絡起來的心就平靜了回去。
謝卻山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就算偶爾給她一些恩惠和憐憫,恐怕也只是一種收買,做不得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