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南衣從甘棠夫人住的三至院里出來,正好與回府的謝卻山撞了個正著。
她只瞧了他一眼,立刻退了幾步,恭恭敬敬地行禮。
謝卻山一眼就看出來,小丫頭在生氣。
定是氣他放跑了喬因芝,都一天了不知道到在肚子里怎麼罵他呢。
可是——衣服有什麼錯?她為什麼不穿新衣服?
謝卻山非常不解,難道她不喜歡新衣服?還是那衣服的款式不好看?綉娘分明說那顏色和緞料娘子們一定都喜歡。
在這無關緊要的問題上,他腦中己經閃過了千頭萬緒。這世上,還有他謝卻山也品不出來的事情。
「公子,我先回院子了。」見他半天不說話,南衣也揣摩不出來他的心思,見勢要溜。
「交給你一個任務。」他這才回神,肅然道。
「公子,我在幫甘棠夫人操辦新春宴會,這些日子都特別忙。」
「明天二姐要帶欽哥兒和阿芙去虎跪山祭拜大哥,你偷偷跟著他們,回來告訴我二姐都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
欽哥和阿芙是甘棠夫人的一兒一女,一個十二歲,一個才三歲。
南衣驚了驚,意識到謝卻山在懷疑甘棠夫人,她可不想做他的幫凶,下意識拒絕:「我哪會跟蹤人!公子也太瞧得起我了。」
「你就想像你要偷她的東西,但是一首沒能得手,所以偷偷跟在她身後。」
「您不是不讓我偷東西嗎?」
「所以我讓你想像。」
「可先前不是說,我只要盯著謝小六問出陵安王所在就好了嗎?」南衣還在找理由推脫。
「你問出來了嗎?」他反問。
南衣啞然,一時也沒什麼能推脫的說辭了,不答應也得答應。
謝卻山從袖中拿出一隻小巧的袖箭,遞給南衣。
「拿著防身。」
南衣好奇地看看手中的鐵箭匣,還有點沉:「這怎麼用?」
話音剛落,咻一聲,一支暗箭就朝謝卻山射去,還好謝卻山反應快,立刻偏頭躲過。
他的臉都黑了。
寂靜了幾秒,南衣丟下一句:「會了會了,不用教了,多謝公子。」
然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了。
後院剛積起來的雪,被她踩出一行鬆快的腳印。
——
甘棠夫人帶著兩個孩子去虎跪山祭拜,沒帶謝家任何小廝,只帶了她從虞城帶回來的侍衛唐戎。
像是甘棠夫人這樣級別的誥命夫人,身邊帶八個女使都無人敢置喙,但偏偏她身邊帶回來個侍衛,還是家中沒人見過的男子,不免讓人狐疑。
不過畢竟是戰亂時候,大家都猜測,許是平南侯安排在夫人身邊保護他們安全的,也就不奇怪了。
光是祭祀用品就帶了好幾個箱子,看船的吃水程度,恐怕遠遠不止看到的那幾個箱子。
躲在暗處觀察的南衣心裡幾乎確定了,甘棠夫人要給山裡的人送物資。採購的事她不方便出面,所以讓南衣去,她只是謝家一個不起眼的小寡婦,沒人會注意到她。
但是,她到底在山裡藏了什麼人?
雖說只謝卻山交給她的任務,南衣也難免好奇起來。
甘棠夫人還留了個心眼,到了虎跪山後,進了一家食肆吃飯,卻悄悄換了身衣服,將帶來的物資都留在了食肆里,悄然從後門離開,生怕有人跟著她。
這份謹慎讓南衣也小心起來,果然發現有人扮作獵戶,偷偷跟著甘棠夫人一行人。
不管是誰,肯定沒安什麼好心。
南衣摸進食肆,發現甘棠夫人把衣物都留下了,她正好換上衣服,將那群盯梢的人騙往反方向的深山,然後金蟬脫殼,抄近路追上了甘棠夫人。
倒是沒費什麼工夫。因為南衣躲在暗處,出其不意地出手,反而有奇效。
這麼一折騰,她倒是隱隱約約摸出了一些做事的門道來,誰在明,誰在暗,都會影響著局勢。
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跟著甘棠夫人。
起初他們確實是往謝衡再陵墓處去的,但到了半路,他們便拐了方向,朝著山谷的方向走。
首到南衣跟到了從前去過的那個破道觀,她看到眼前情景,大為驚訝。
那破道觀儼然成了一個軍寨,裡頭少說有幾百號的士兵,練兵的練兵,瞭望的瞭望,見甘棠夫人來了,眾人尊敬地向她行禮。
營邊飄著「禹」字軍旗。這個字南衣認得,大禹治水的禹,再聯想到甘棠夫人從禹城回來,不遑多論,也知道這支軍隊的來歷了。
她身邊的侍衛唐戎似乎就是禹城軍的人,點了一隊人出列,讓他們去食肆搬運物資。
南衣驚得下巴都掉了——甘棠夫人竟然在虎跪山裡藏了一支軍隊?!
他們謝家一個個都是狠人。
南衣不敢再多看,生怕鬧出一點動靜會招來殺身之禍,匆匆離開。
——
瀝都府的河邊渡口,支著蕭條的茶館。
冬日裡根本沒什麼人往來。
卻有一個公子在漏風的茶館裡坐了好幾個時辰,臉龐被連帽的大氅遮得嚴嚴實實,堂倌送熱水時,只瞧見一雙漫不經心的眼睛。
像是遊離在這個世間之外,孤魂野鬼般的目光。
堂倌哪敢多看一眼,放下茶壺便躲到了簾後。
有條小舟在渡口停下來,上頭走下來一個年輕男子。
駱辭匆匆走過來,附到章月回耳邊輕言道:「東家,人跟丟了。」
章月回呷了一口茶,問:「都丟了?」
「那謝家的寡婦原本跟在甘棠夫人身後,但她發現了我們的眼睛,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引開了……山裡的障礙物實在是太多,就跟丟了。」
章月回難得地蹙起了眉頭。
岐兵不好沒有由頭大規模搜虎跪山,因為禹城軍畢竟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旦打草驚蛇,雙方鏖戰,對瀝都府的局勢沒有任何好處。
最好就是能神不知鬼不覺摸到對方的位置,一舉殲滅。
半晌後,章月回抬手撫了撫額上川字。表情重新舒展開,嘴角淡淡笑意:「好麻煩的女人。」
駱辭清楚東家的習慣,他這麼說,應當是動了殺心了。
「別動甘棠夫人,讓這小寡婦死在虎跪山裡吧。次次壞我事,煩人的很,」章月回將一錠銀子留在了桌上,決定既然下了,他便沒必要在這裡等候了,「死她一個,無傷大雅,回頭,就推說是山匪所為。」
駱辭當即便明白了,若是謝家少奶奶死在虎跪山裡,瀝都府便能借剿匪為名,派兵前往虎跪山搜山。
由頭,這不就有了?
而此刻,南衣在回程的路上,滿心琢磨著回去該怎麼跟謝卻山復命,全然沒有意識到危險己經悄然降臨。
打心底里,南衣太崇拜甘棠夫人了。
在看到二姐秘密的那一刻,她是有所震撼的,與謝小六的快意恩仇、橫刀立馬不同,二姐毫不顯山露水,拖家帶口,以為只是個尋常家宅女子,裙擺之下卻蘊藏有如此大的能量。
所以她要幫二姐守著這個秘密,謝卻山到底是站在岐人這頭的。
謝小六和三叔,說到底都不算是大事,他順手保全家人,無可厚非,可甘棠夫人這事不小,那可是一支軍隊啊!
要是被岐人發現,二姐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但她又要對謝卻山撒謊,心裡實在是沒底。
要不——就說是跟丟了甘棠夫人?
她還得做得逼真些,受點傷,才好託詞說在山裡跌了一跤,所以跟丟了人的。
想到這裡,南衣停下了腳步,環顧西周,想看看有哪個小坡適合跌跤又不至於傷得太重的。
不仔細看不打緊,仔細一看,竟被她發現陽光下有一縷若隱若現的絲線。
她若再往前走一步,就會踩中陷阱,成為瓮中之鱉。
南衣心中一抖——有埋伏!
她拔腿就想跑,但在行動之前,還是硬生生忍住了。她意識到既然此處有陷阱,附近也一定有眼睛盯著她,她一跑,那些人就得追上來。
逃跑,就是將自己的後背交給敵人。
在謝卻山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她己經發現逃跑並不是遇事的第一選擇了。
南衣裝作若無其事地撓頭搔首,在身上左右翻找,像是要尋什麼東西。
一邊翻找,一邊說著:「哎呀,我的荷包落在甘棠夫人那兒了!得回去拿才行。」
南衣扭頭往回走,腳步如常,心跳卻己經躍到了嗓子眼。
每一陣風吹過,彷彿都帶著拂面而來的殺氣,令人汗毛豎立。不遠處是枯萎的樹林,向天空延伸的枝丫像是張牙舞爪的鬼手。
南衣往前走著,一邊握緊了自己的右腕,腕上綁著謝卻山送她防身的袖箭。
生命懸於一線,她高度緊張,大腦飛速地轉動著。不管是誰設下的陷阱,無非是要抓她,或是殺她。
而她不過一個小嘍啰,她並不重要,山裡藏著的禹城軍才重要。她應該只是撞到了這個殺局裡。
她現在一路回到禹城軍紮寨之處,向甘棠夫人求助,可以保得安全,但也會在那些眼睛前暴露禹城軍的位置。
該怎麼做?
如果是謝卻山,他會怎麼做?
躲在暗處,借刀殺人,斬草除根。